再次见到萧陌的时候,是在第二天上午。
顾青裴哄了我一个晚上,才让我安心睡下。
他告诉我,会帮我安排。
清晨起来,我孕吐严重。
霸占着三楼的洗手间,折腾了好久。出来看到顾青裴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我说,没事。吐啊吐啊的,也就习惯了。
我怕他再问起我当初怀着他的孩子的事儿。
我已经伤心过了,没必要再让他也跟着伤心。
顾青裴陪我来到特种军区指挥部,我们坐在办公室里等萧陌,他的下属说,他在开会。
我看着这个高大帅气的战士,接过他倒来的茶水。我一边说谢谢,一边多嘴问了一句。
“请问,甄小姐还在你们萧总长身边么?”
听我提到甄珠的时候,顾青裴也转了脸过来。
甄珠在他身边当了一个多月的特助,对那个雷厉风行的女战士,他比我的印象还要深刻。
我知道甄珠是萧陌的人,顾青裴也知道。
但出乎我们意料的是,这位看似干练又精明的警卫员……
竟然不知道。
“甄小姐?不好意思,我从没听说过她。”
对方一本正经,脸上的表情绝无半分刻意。甚至在我后来又补全甄珠的名字的时候,他用力思索了一会儿,才说。抱歉我真的没听说过。
我看了顾青裴一眼,他把眼睛移开了。
我爱过他好些年,了解他甚于了解我自己。
他有事瞒我,我心里门儿清的。可是现在,我不想问。我觉得我的脑袋装不下了,真的,装不下太多阴谋了。
门开了,萧陌进来。
“是你?”
见到我的一瞬间,萧陌眼底掠过一丝诧异。
我很欣慰,他的失忆大概是一次性切断的,不是即时即刻的。
昨天我们见过,虽然只有短短的一面。
但他记得我。
“你叫,纪晓萝?”
我哑了哑如鲠在喉的嗓音,最后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你说要带来见我的,就是她?”
萧陌看向顾青裴的时候,眼神随意,口吻更随意。
一瞬间让我心里倍觉难受。
他记得顾青裴,记得自己是谁。却唯独不记得我。
“是。”
顾青裴点头,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往我身边坐了坐。
我却是有意的,绷着身子往一边侧了侧。
“昨天在事故现场,我听黄护士回来汇报。说你是个路过的孕妇,想要帮助那个一开始幸存的男孩。你……”
他看着我,眼神很严肃,却不严厉。
我有点如芒在背,尤其是当他提及我是孕妇的时候。双眼略微在我小腹上停顿了几秒,我下意识抬起胳膊环住。
另一只手,却被顾青裴一把拽回进掌心。
等我发现萧陌的目光又落在顾青裴身上,随之而来的更是一湖深邃的眼光。
我终于明白,他误会了什么。
我下意识想要把手抽回来,可是顾青裴却不肯放。
萧陌低吟了一声:“我没听说你要当父亲了。”
“才刚有。”
顾青裴神色沉静,脸上的笑容更是怡然自得到连我都要怀疑……
时间与空间,是否已经走到了一个错乱的黑洞边缘。
没给我任何反应的时间,他又说:“我跟苏怜已经离婚了。”
萧陌沉静了几秒,然后说:“恭喜。”
我的胃翻了两翻,慌乱中吐出一句抱歉。
然后我捂着嘴,逃一样冲进了隔壁洗手间。
我再出来的时候,顾青裴正在跟萧陌解释昨天的事。
“让我来说吧。”
我打断顾青裴的话,脸上的冷水往下滴。
我洗了把脸,没有纸巾。
顾青裴过来给我擦,那亲昵的动作在萧陌面前自然又随意,我却如芒在背。
“我自己来。”
我接过顾青裴手里的纸巾,眼睛移开几寸。
“青裴,你出去等我行么?”
我故意当着萧陌的面,提了很大声的请求。
在这种状况下,我相信顾青裴是不会拒绝的。
点点头,他站起身。
“好,我在外面等你。”
关门的一瞬间,我如释重负。
抬头的一瞬间,我又觉得我如释重负得太早了点。
萧陌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定定地看着我。
我身上的肌肉又一次绷紧,胃里痉挛着。
他没有马上跟我说话,而是先打了个电话出去。
看样子,应该是内线。
我坐在这里,能听到隔壁警卫处的声音。
那边说:总长,有何吩咐。
“去买一包话梅。”
萧陌在我面前说着,沉静而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命令,停留在我脑海里就像独戏的一出诡异报幕。
“我……其实不用。没那么严重,而且一会儿我就回去……了。”
我语无伦次地说着表达不清的话,独独忘了说谢谢。
“你很怕他?”
萧陌没有理会我的纠结。
他擅长话题的主导,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
我不知道自己理解的对不对,下意识啊了一声。
“你说谁?顾青裴么?”
“嗯。”
萧陌把身子往前倾了一下。
我看过一本心理读物,说人在交流中呈现出这个姿势的时候,代表着潜意识里的兴趣。
我却不得不把身体往后倾了几分……
我想说,我怕顾青裴,但我现在更怕萧陌。
我怕我已经情根深种,我怕我明知道自己已经得不到他了,却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再扑一次火。
见我始终没有回答,他稍稍调了调坐姿,继续开口道:“从你一进来开始,就没有半点与他交流的目光。他碰触你的时候,靠近你的时候,你的抵触都不是假装的。你在怕什么?”
萧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端着杯子去身后的饮水机那里倒水。
我看着他笔挺的背脊线,军绿色的衬衫整齐对缝。宽厚的肩背,平坦如门板。
“我没怕。”
我撒谎,因为我无法解释真实。
萧陌已经不认识我了。此时此刻对我来说,他只有一种身份,那就是顾青裴的哥哥。
“我跟青裴几乎没有相处过,我父亲牺牲之前,才提及我另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萧陌倒好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我从这个角度偷偷瞄了瞄,他的皮靴一尘不染。
他继续说:“如果你不喜欢他,完全可以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不是军人,不需要有很麻烦的手续去办理婚姻事项。说吧。”
我哭笑不得。
我要说什么?怎么搞的像是我带着顾青裴跑到婆家大伯这里来断家务事的一样?
我摇头:“萧先生你真的误会了,刚才青裴跟你说的,就是我们过来找你的唯一目的。我昨天在事故现场无意路过,跟那个叫小豆饼的男孩说过几句话。我确定我见过一个女护士来给他做检查,量体温和血压。见他没有什么大碍,就带着他离开了。”
我说,那个女护士绝对不是黄蝶。而黄蝶事后却告诉我,这次救援任务的团队中,只有她一个女人。
“所以萧先生,我回去听说二十二个孩子全部遇难的时候,真的是很担心很紧张的。我怀疑那个女护士有问题。”
我一口气说完,萧陌始终沉思。
这时候门敲几声,是刚才那个警卫进来。
“萧总长,话梅。”
他把一袋话梅送到了萧陌的桌子上。
然后敬了个礼,出去了。
我一边继续说着我昨天的遭遇,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萧陌。
他修长洁白的手指轻轻撕开包装袋,然后用一张干净的纸巾铺在桌面上。
口袋口朝下,一颗颗奶香味道的蜜饯从里面滚出来。
他用手指捡起来,一颗颗排好。
那个动作,就好像在数枪弹一样!
我看得出身,说到后来,思路都乱了。
“那女护士,是什么样的相貌?”
他用纸巾包着话梅,送到我面前。
既然又窝成一团了,刚才干嘛又要一颗颗排好?
我走神了,没想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接过来,我说了声谢谢。
“我是问你,能配合做个画像么?”
萧陌重复解释了自己的提问,我回过意识,点点头说:“可以。而且,我会素描。”
我是做服装设计的,美术是基础课。
我能画九头身的模特,自然也会画一些简单的肖像。
萧陌看我的眼神似乎有点惊讶。
于是我赶紧解释:“我做服装设计的。”
“做衣服?”
他问。
我点头,嘴角牵了牵,我抿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可惜,手艺不太精。”
“效率呢?”
我摇头,说,效率也很低。
我给萧陌做的那件西装,到现在……都没完成。
萧陌又打了个电话出去,这一次,他叫他的下属拿来的纸笔和画架。
“劳驾。”
他把东西交给我,然后一个人回到了办公桌前。
开电脑,回邮件。
他等我画画的同时,自己忙些公务。
鼠标点击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他偶尔皱眉,偶尔沉思。
偶尔把手伸进剩下的那半袋话梅里。
我从来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画面,如此英俊飒爽的年轻将军,正坐在洒满阳光的办公桌前,一边工作一边吃话梅?
就像我当初亦是无法想象,他闯进我家里,一边喊出林舒年,一边跟我抢着一盘番茄炒蛋。
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