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画得很慢很慢，绞尽了脑汁，极力地回忆昨天那个女护士的印象。
可惜……
都怪那个黄蝶太出跳了。
和她的存在感比起来，我几乎完全忘记了那个带走小豆饼的女人，长什么样子了。
尤其是，她还带着口罩。除了两只眼睛，我看不到她的鼻子和嘴巴。
但唯一一点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眉毛上似乎有一颗痣。
我极尽所能画完，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几分钟。
我猜想萧陌昨天一定忙了通宵，毕竟是那么大的一场事故，他作为救援负责人，感觉光报告就得写十几页了。对我有多放纵和理解，对自己就有多苛责。
这个可恶的双标男。
所以，当我放下画笔的时候，我看到萧陌靠在办公椅上，似乎在小憩。
他的侧脸躲进了阳光背后，精致的轮廓俊美到极其不真实的程度。
眉头偶尔会皱一下，呼吸里，均匀着散布一股香甜的话梅气。
他没看到我哭过，于是我赶紧把脸上的泪痕擦干。
低下头，我没急着马上离开。
走出萧陌的办公室，已经快中午了。
顾青裴站在外面等我，他问我，怎么聊了那么久？
我摇摇头，说我帮他画了那女人的肖像。
“如果那女人真的是故意害死了小豆饼，那是不是说明，这次孤儿院全车事故……并不是一场意外？”
坐在顾青裴的车上，我脑子乱乱的，心里怕怕的。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看推理破案的悬疑剧，甚至还一度幻想自己长大后也能成为一名侦探或者女警。
当然现实是骨感的，而对爱情过早的依赖和亲情过早的遗失，让我独立的梦想碎得连亲妈都不认识。
我这么怂的女人……
顾青裴有句话说对了，我配不上萧陌。
“我先送你回去，我下午有个会议。”
顾青裴整天陪着我，以至于我都快忘记了，他还是叶城顾氏集团的新任董事长。
顾爷爷去世后，顾丰裕也跟着方瑾瑜一块进了监狱。
我前几天看了判决，方瑾瑜死缓，顾丰裕无期。
除非他们有本事越狱，否则顾青裴这个真正的赢家基本上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对了，还有顾青裴大伯家的三个姐姐。一个还在重症监护室养着，一个早就在监狱里蹲着了，第三个……
“你跟苏怜离婚了?”
我突然想起顾青裴刚才跟萧陌说的话。
顾青裴专心开车，目视着前方，跟我嗯了一声。
“我挺好奇的，她到底想干什么。”
对苏怜，我从一开始的愧疚到后来的愤怒，再到现在的看不透。
好歹作为她一段时间的‘枕边人’，我以为顾青裴这么老狐狸的人，至少会明白苏怜想要什么。
“你说她要钱吧。自己却守着一个毛毛雨一样的设计公司，打着我林舒年的名号，从零基础开始学设计。而本该属于她的顾氏集团，她却拱手让给你了？你说她为名吧，她大可以像我哥，像萧陌他们那样，建功立业。可为什么最后却做出那么多匪夷所思的错事？你说她为仇吧？她恨林千重夫妇，是她们害了她。但他们已经死了啊。她恨我，可她却也没有真正意义地害过我。”
我像念经一样，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话。
顾青裴等红灯的时候，打断了我。
“她只是想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哎了一声，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
“什么叫正常人的生活。她不正常？以前不正常，还是以后会不正常。”
“你觉得，萧陌也好，祁骁，你哥，他们的生活，算是正常的么？”
我被顾青裴问住了。
半晌，苦笑摇头。
“我懂了。”
晴天突然变了脸，深秋的叶城，不下雨也会很寂寥。
我看着车窗上豆大雨淋的水滴，说：“她想叛逃。那唐韵呢，萧鸿渐呢，艾彩……还有纪瑞呢。”
可是谁也不能责备一个溺水者，为什么要拼死拼活把别人往下踩。
如果我是苏怜，或许我会比她更绝望吧。
“青裴……”
车子摇摇晃晃的，雨刷打得咯吱咯吱。
我看着身旁男人的侧脸，轻轻问了一句。
“三叔是谁啊。”
他踩了一脚刹车，可前面……
却是绿灯。
转过头，他看着我，目光里有无奈的抗拒，也有残忍的闪躲。
我笑了笑，挑衅地眯起眼睛：“你说过，你会守护我，会不再让我受到一点儿伤害的。你会杀我灭口么？我肚子里的孩子……你说，是你的。你跟萧陌说，是你的。青裴，你……舍得么？”
下一秒，他突然扑伸过来。
他大手抓住我的后脖颈，五指收在我的长发上。
他把我拽到面前，赤红的双眼仿佛呈现出万般激烈。
“晓萝！是谁跟你说这种话的！你给我忘记！忘记！永远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你听明白了么！”
我看着他，不回答，嘴角始终含笑。
他快发疯了，他逼我说：“晓萝我求你，你发誓不要再提起！我求你！我求你，我是在救你！你不想过正常人的生活额？你不想么！别管这些事好不好！你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带你走！带你远走高飞！”
“青裴……”
我流下的泪水落在顾青裴的手背上。
他的泪水却落在我眼中。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可你，能不能让萧陌回来我身边？我……我爱他。”
我用最温柔的话，给了顾青裴最残忍的答案。
他点点头，放开我。
他问我的额头，擦拭我的脸颊。
“睡一会儿吧。”
他对我说，“睡醒了，我们就到家了。”
我睡了一下午，醒来后精神好了点。
顾青裴出去了，他之前说了，下午有会。
我一个人太无聊，想出去走走。
昨天去看阮棉的时候，她提到了一件事。
说让我去她家，找一张名片。
一个叫陈老师的人，那里带着一个孩子，是阮棉助养的。
我想，既然要去看看孩子，总不能空手吧。
我叫了辆车，直接去了市中心的一个百货商场。
母婴用品店外面，有玩具反斗城。
这会儿我的手搁在货架上，想拽出一本精装的恐龙绘本。
然而身高实在太捉急，我的动作稍显脱力。接连拽出的好几本书噼里啪啦砸下来，眼看着尖锐的书角就要撞在我的额头上……
“当心！”
一只突如其来的大手拉住我的胳膊。砰一声，晕头转向的我直挺挺撞进一片壮阔的胸怀里。
高大，伟岸，未及打量容貌，便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可靠感。
我稍稍红了脸，刚想说句谢谢。
下一秒，当我认出眼前人竟是萧陌的时候……
我的视线再一次因为模糊而视力下降！
“是你？”
他见了我，也很诧异。
看着我手里的恐龙绘本。
他有点疑惑。
“孩子才三个多月，现在就买这种书，是不是早了点?”
我惨然一笑，摇头：“没有，这是给我一个姐妹的小孩的。”
“你能帮我找找这本书么？”
说着，萧陌将一本脏兮兮的绘本交给我。
我刚才还在纳闷，他怎么会一个人跑到玩具城来？他又没有小孩子。
直到这会儿，我看着他递给我的绘本。
脏兮兮的沾满了灰色的土，还有已经呈现出干涸铁锈一样的血迹。
视觉冲击让我崩溃，我差点又吐了。
不用想，我也猜得到这本书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遇害孤儿们的遗物，应该是从事故现场找到的。
萧陌翻开书的一页，指着上面两个被人为破坏的洞说：“这本书上可能有些很特别的信息，缺少的字，很有可能是一句完整的话。”
“这书是哪个孩子的？”
我倒吸一口冷气，眉头不由自主地跟着紧皱。
萧陌摇头：“不是孩子的，是遇害老师的遗物。丢在悬崖边，非常奇怪。”
我看新闻，知道除了二十二个孩子之外，还有一个老师，一个司机也遇难了。
那个老师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男性，文质彬彬的。
发现他的遗体的时候，他身下还护着三个孩子。
可惜，车子坠崖之后立刻燃爆了邮箱，熊熊大火之下，车内二十一个孩子，两个成年人，全都没能幸免。
只有小豆饼一个，因为出事的时候，他在最后一排跪在椅子上，想要把一只小瓢虫从窗户放出去。
就这么一刹那，他整个人从车窗甩了出去，没有跟着掉下悬崖。
而跟着小豆饼一起甩出去的，还有丁老师随身的一个公文包。
里面却只有这么一本儿童读本。
“你是说，这是丁老师故意扔出来的？”
我翻着书，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
就在这时，玩具超市的门外登时迸发出一阵激烈的骚乱！
“啊！！！”
“救命啊！！！”
“都别过来！所有人！出去！”
人群慌不择路，我被挤得东倒西歪！
“纪晓萝！”
萧陌叫了我一声，随即张开双臂，将我整个护入怀中。
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在短短几秒钟内发生得太过频繁。
可是我却已经没有时间去考虑是否尴尬唐突了，因为就在这一刻。
一个凶神恶煞的歹徒用一把匕首挟持了一位哭喊不休的女人！
他冲进了这座儿童超市，以货架为藏身的凭依。在空无一人的区域下，与我和那男人……
相对而视！
外面警车呼啸，特警已经真枪实弹地就位。听着外面谈判专家的喊话，
我终于弄明白了……
原来是一位逃犯在被追捕中闯进了这座商场。情急之下捉了一位正在购物的孕妇，与商场外面的警方直接展开了对峙！
“你们两个！滚出去！”
歹徒瞪起血红色的眼睛，死死逼着面前的我和萧陌。
他独身一个，穷途末路，不可能控制得了诸多人质。
所以眼下这个虚弱的女人，已经是他唯一的底牌和筹码。
于是他恶狠狠地勒着人质的脖子，另一手抓着匕首在空中一顿猛挥。
“滚出去！敢过来我杀了她！”
这样突如其来的危机场面，谁说心里一点不怕，那是不可能的。
我下意识抬手举过头顶，示意顺从。
然而就在抬脚往后退的瞬间，鞋底突然打了一滑！
仿佛踩踏到什么黏腻湿润的东西？
“救我……我的孩子……”
人质已经哭哑了嗓子，虚弱的眼神看向我。
我这才注意到，那不是普通人质，而是一位差不多有
八个月肚子的孕妇！
挣扎中，她破了水！
店门外的警方持续喊话：“里面的人听好！不要冲动，你有什么条件可以提出啦！务必保证人质安全！孕妇已经快要临产，请让我们派产科医生进去处理，否则她会有生命危险！请回话！”
“滚！你们都给我滚！”
那歹徒瞪着猩红的眼睛，将手里的孕妇强行拎提了几分：“别以为我会上当，你们敢进来，我现在就杀了她！”
恐惧和紧张导致的频繁宫缩和羊水冲破，而这时的孕妇意识到自己即将孤助无援，情绪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她把唯一还能聚现的目光落在同为女人的我身上，那种凄然的绝望，像刀子一样割在我的身上。
而她身下的一片血红，也在那一瞬间，将我的回忆拉向三年前那个噩梦一样的重生。
我也有过孩子，我也有过绝望。
我也曾恳求着，不要伤害他……
奄奄一息的孕妇已经喊不出声音了，她蜷曲着双膝，手环抱着腹部。
大汩大汩的羊水混合着血液，整个空间里都充斥着一股骇人的腥气。
“你让这位女士离开，让医生进来把孕妇递出去急救。”
就在这危机的关头，站在我身边的萧陌突然开口。
“我来给你做人质。”
他的声音温润清稳，不疾不徐。
我这才下意识扬起来去看他。
五官精致立体，身材颀长伟岸。
那种挺拔的站姿矗立在这一片危机又混乱的场面上，竟会滋生出一股神秘的安全感。
“这位产妇马上要临盆，根本无法移动。一百多斤的重量，你拖着她只能做累赘。万一再有个三长两短，你手里就更没有筹码了。”
萧陌的声音逐步递进穿透力极强的威慑，却依然没能打动歹徒的犹豫。
毕竟，他有近一米九的身高，比歹徒足足超了两个头。
歹徒再愚蠢，也不会同意冒险挟持这样一个精壮的年轻人来跟警方对峙。
“你滚！要换人，也是换那个女的！”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手里的孕妇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歹徒担心她没了行动力，反而还要受制自己的动作。
于是他瞪起血红的眼睛，盯住我。
“就这个女的过来，你把这大肚子给我抬出去！敢耍花招，谁都别活！”
“不行！”
萧陌一声凌厉的拒绝，终于将我的回忆拉到了现实。
“你要人质，我来做。你若不放心，可以叫这位女士用绳子绑住我的手。”
“不用了！我愿意当人质！”
我咬了咬唇，颤抖的声音仿佛落地回声。
我看了一眼已经快要昏厥过去的产妇。
那女人的双眼眯着，眯得很细很细，却挡不住那一道真切的恳求之光，像尖刀一样簌簌剜进我的心脏！
就像当年的我，一模一样……
我做不到无动于衷，真的。
因为顾青裴，因为顾青裴曾经的一句话……
我纪晓萝，是配不上萧陌这样的男人的。
凭什么？
他以正义为标杆，为己任。我纪晓萝怎么就不能跟他并肩作战？
我怎么，就配不上他？
我闭了闭眼，再次把双手举过头顶，慢慢向那歹徒走过去。
我相信自己的脸上没有一点恐惧和慌张，嘴角带着平静的淡然，一步步，走过去。
“纪晓萝！”
萧陌吼道：“你给我回来！你肚子里还有顾青裴的孩子！”
我勾了勾唇，莞尔一笑：“那，麻烦萧先生帮我帮我带句话吧。万一我有什么不测。请你告诉我孩子的父亲。今生今世，我……无怨无悔。来生来世，不要再见……”
我摒住喉咙里的哽咽，突然抬起头，凝住坚决的眉眼，冲那歹徒高挑声音。
“喂！我来做人质！你把她放开，让这位先生把她送出去就医！”
歹徒见状，终于扔下孕妇。
可就在他大步跨前准备制住我的一刹那，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大掌凭空劈下来，竟是以血肉之躯当场磕飞了歹徒的匕首！
然后反掌一砍，重重击打在歹徒的大椎穴上。
萧陌凌厉，反应之快，一切都仿若电光火石之间。
歹徒连哼都没哼出一句，就昏倒在地！
专员涌入，制服了凶徒。
产妇被救护车带走后，一些记者和商场的负责人们围了过来。
我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关心和询问，我也并不觉得自己刚刚那一瞬间的决定算是有多高尚。
因为，我只想让自己在萧陌面前，不一样。
“要我送你回去么？”
萧陌问我。
我看了眼他的手，上面有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已经包扎妥当了。
我想摇头，想说顾青裴今天不在，可是又觉得，这话说出来好像有点怪啊？
“先去吃个晚饭吧。”
见我犹豫，萧陌提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