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长夜注定是很难熬的。
顾青裴守在我身边,陪我数着火苗的跳动,也数着萧陌的呼吸。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已经轮回了第几个噩梦。
我从顾青裴的肩膀上撑起沉甸甸的头,耳朵里似乎产生了幻听的轰鸣。
“是直升机!”
我尖叫。
“你听到了?”
顾青裴皱了皱眉,看他的样子,似乎都快冻僵了。
仅有的两件棉衣,一件给了萧陌,一件盖在陶梦的遗体上。
顾青裴把他的外套披在我身上,这漫漫长夜,可想而知的难过。
我连连点头,说我确定我听到了。
是直升机的声音。
我看了一眼还在昏睡的萧陌,秉着心跳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很冰,但鼻翼下还有呼吸。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起身就往外跑。
哪里还顾得上自己早已麻木的双腿,仿佛已经插在了心脏上,驮着我最急切的情景。
太阳出来了,天放晴了。
可是那大片白茫茫的光线,让我几乎睁不开眼睛。
哪里有直升机?
一切不过是我的幻觉么?
风很大,才走几步就呛得我咳嗽连连,全身好不容易才麻木起来的伤又跟着疼。
我眯着眼睛看着前方漫无目的的白茫茫,有种欲哭无泪的绝望。
“晓萝,别急,会有的。”
顾青裴的安慰在我看来几尽一钱不值。
他和我一样听天由命,什么希望都只能寄托给毫无根源的祈祷。
对温之言,我已经不做任何希望了。
但陆战霆呢?他这个人看似油腔滑调,其实关键的时候还是很靠谱的。
我相信他在接到求救之后,一定会采取救援措施——
我想,倒了一辈子的霉,总算有一次给上帝听到了我的祷告。
正说话着呢,一架很美好的直升飞机就真的从我们头顶上飞了过去!
“晓萝你快看!”
顾青裴激动地抓住我的手。
我说我看到了!可是,可是为什么——
它在原地打转,东转转西转转,无论我们怎么挥手怎么呼喊,它就是不落下来!
三分钟后,它跑了,跑到距离我们一百米以外的领空上去了!
我知道那一定是搜救的飞机,可问题是直升机的搜寻高度有下限,没办法看到我们这两个穿着黑衣服的像石头一样的人!
要知道,滑雪服之所以都是五颜六色的,就是为了在出现意外的时候便于搜救。
而我和顾青裴两人穿得一黑一白的,搁在雪地里就像两块不起眼的石头!
这种唾手可得的希望,却又在一瞬间幻灭成绝望的感觉,实在很不美妙。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恨不能用尽全身的力量 ,去呼喊,去嘶吼。
“下来!救命啊!我们在这儿啊!”
陆战霆你长那么撩人的桃花眼干什么,怎么就看不到我们这两个大活人!
若是冷静点想想,开飞机的人可不一定是陆战霆好么?
只是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一排机关枪打碎了一样,怎么凝聚都没办法凝聚出理智和平静。
我只知道,再这样下去,萧陌就撑不下去了。
我跪倒在地,绝望地哭泣。
顾青裴从后面抱住我:“晓萝,晓萝你别这样。找不到我们们不会放弃的。还会再巡回来。你冷静点。”
“我要怎么冷静……多等一秒,萧陌就离死亡近一步……”
我扬起摩挲的泪眼,看着眼前那双陌生却充满哀怨的眼睛。
在我可认知的印象里,顾青裴的眼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灰败黯淡过。
“我一直以为,你不肯接受我是因为你无法原谅。”
他看着我,突然说出这么不着边的一句话。
可我根本没有半点想要跟他纠缠爱恨情仇的心意,我的心已经快要随着萧陌渐渐逝去的生命,成土成灰。
我对顾青裴说,我原谅你,我原谅你行么?
只要你能有办法救萧陌,我可以原谅你。你想要我怎样都可以。
这是我的真心话,是我在六神无主的状况下,最不经过大脑的真心话。
如果——
时间还能重来一次的话。
我大概会告诉顾青裴,萧陌对我有多重要,你也一样。
可是时间不会重来,我们的人生,就算整容,就算失忆,也没办法真正重启新纪元。
就像永远也逃不脱的怪圈与诅咒,把每个人都榨得很干很透。
那两架搜救的直升机反复徘徊,可就是看不到我们。我猜要不了多久,它可能就会到别的区域里了。
我跪坐在雪地里,转过脸看着顾青裴说:“你看,那边的山坡上积雪已经快要融化了。
你一个人能上去的话,就把所有的物资都带上。”
我终于平静下来,一字一句,都像在交代遗言一样,我当然相信顾青裴是听得懂的。
“你,什么意思?”
我莞尔,笑容很轻松。
“我不走了,我就留在这儿,跟萧陌在一起。他为了我,宁愿把自己的性命搭上。我也愿意为了他,放弃那个没有他就没有一切希望的虚伪世界。”
我跄踉着站起身,将背影摔得决绝。
“只是顾青裴,你要记得一定要救出我们的小星星。否则,我下辈子也不能原谅你的呢?”
说到小星星的时候,我顿了顿脚步,再回头时,我眼前那张‘江启年’的脸,再次呈现出我最熟悉的顾青裴的容颜。
原来,我从来都没有忘记那份深爱。
只是忘了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了。
我只想快点回到萧陌身边,无论生死,都要追上去。
“纪晓萝!所以在你眼里,我费劲心力下到这里,就是为了见证你们之间是怎么不离不弃的么?”
顾青裴冲我吼道:“没有谁敢说自己一生都不会犯错,为什么有的人可以得到原谅,我就注定不行?就算我死去一次,也不足够还你么!”
我咬咬牙,心像承载了一万只蚂蚁的咬啮。
“因为我爱萧陌啊。”
我坚定地把答案打压在他泛红的瞳孔中,无情,却是我能给予他的最好的解脱了。
“我爱萧陌,跟原不原谅你无关。就算你为我死去过一次,我也只会在心里庆幸,还好死的是你,而不是萧陌。顾青裴,因为不爱了,所以你与他没有可比性。但是,我狠心希望你好好活着,惦记我……一辈子。你要是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记得纪晓萝了。
“晓萝,你果然……还是爱他多一些呢。”顾青裴低头,眼底黯然之下,白茫茫的一片夺去了光泽,“好不容易找到这么相爱的人,你舍得去死么?”
我湿润了眼睛,目光在炽烈的阳光下散缩了瞳孔。
“啊,怎么会舍得呢?”
我说顾青裴啊,我没有一天不想去过你说的那种,平常人的幸福生活啊。
可是在有些人眼里浑浑噩噩的虚度,却是我们这些人无论怎么努力也达不到的目标。
“我们在目标之前倒下,与在半途中倒下,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说,我只想快点回到萧陌身边。
我想守着他,陪着他,一刻温暖都不想从他身边错过。
隐隐约约中,我听到顾青裴似乎在冲我喊道:“晓萝,我承诺过。你要的那种平凡的幸福,我会至死守护。”
我很想笑,因为我知道,我不该相信。
如果我坚持住不去相信,或许那一天,就永远不会成真。
所以当我意识到顾青裴要做什么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成年人体内的血液占总体重的百分之八,也就是说大约在4000毫升左右。
我不觉得以这样大范围的S型走法下来,还能有力气画第二个O。
“你疯了么!住手啊!”
我哭喊着往前跑,沿着顾青裴步履艰辛的脚印,沿着他为我铺砌的那一条十米长的鲜红信号。
“不要!我求你了,快住手啊!”
我追不上他的脚步,一路淋淋洒洒的鲜血就像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滋生绝望的红线。我看不到尽头的深渊,只能数着过程里的绝望,一步一个跄踉。
我扑到他的身旁,双手抓住他切开的手腕。怎么去按去堵,都阻止不了汩汩的血流。
我们滚到在雪地上大大的S型旁边,从高空中俯瞰的话,一定像是母体中孕育出的两个婴儿……
“你做什么啊!不要这样……你是疯了么?”我抱着他的脸,那比雪还要透明的肌肤下,连一根淡青色的血管都找不到了。
他的眼睛漆黑如炭,那么执着的颜色,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对望了。
“晓萝……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只有这样,救援才……”
他渐渐睁开眼睛,平视着天空。隆隆的直升机终于嗅到了决绝而凄厉的求救,开始越降越低……
“永远,不要去比较我和他谁更爱你。晓萝,那样你就没有幸福的可能了……”
我说,你不要死行么?我爱了你十年,你也好歹爱我十年啊!
你要是死了,欠我那些怎么还?下辈子还么!下辈子我才不要再遇见你!
你怎么死都行,就是不能为我而死。我不原谅你,我永远都不原谅你。
我看到他的眼神慢慢灰淡下去,睫毛下承不住的泪水渐渐融化了身下的雪,他说他还想再看看我,却怎么也看不清了。
他问我在哪,疯狂地伸手抓着我。我说我在,我就在这儿。
你别走,我还有好多好多话要问你。我整整十年的青春轨迹,如果要梳理成回忆录,只有你才知道我在哪个路口站了多少场雨!
,你欠我的永远也还不清——你不许死啊!
“还有小星星,我还没有让你见一见他,我还没听过他叫你一声爸爸!顾青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从不后悔爱过你,从不后悔给你生下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