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破晓,天空渐明,卯时一过,钱塘门吏就开了城门。宴安径直穿过街坊,出了北门,他一路小跑,过了几块坑洼不平的坡地,顺路踩了些果子和野菜。坡地一过就是平原,远处依稀辩得一个木质凉亭。行人赶路,出了钱塘,看到了怀芳亭,就知道此地离贴沙河畔不会太远。
宴安舒了一口气,先是走到河边洗了把脸,然后进了凉亭,倚栏而坐。
这座六角歇山顶的亭子,远近闻名,在金陵上州可谓无人不知。朱雀花梁头的脊端,外出祥云,角部的棕红色的椽子,冲出翘起,好一派庄严气势。
怀芳亭不仅是个休憩之所,也是个地标界碑。亭旁的小径,是从雷峰塔到钱塘郡的必经之路。看守雷峰塔的僧侣比丘,偶有去钱塘化缘,或是替城中大户超度祈福,往往都会从此路过。
宴安的头阵痛频频,这或许是使用移魂术的后遗症,他脑海中闪回着昨夜种种际遇,毕竟这一晚经历了太多的人和事,也突然接受到了太多线索和消息,他得花时间好好捋一捋。
不过让他心有余悸的,是赤衣男走后,那团从屋外划过,快似流星的紫色烟雾。当时,分身瞥了一眼司琴萱的方向,烟雾像瞄准靶心的飞箭一般,冲了过去,围住了司琴萱。司琴萱挣扎了不到片刻,就没了动静。紫烟飞到了分身面前,勾勒出了一个人形,浓烟中映出了一个熟悉的相貌,司琴萱。
传说中的怀遥高人,大晟,竟能复刻成另一个人。
五官、音容,举手投足间,简直与本尊如出一撤。即使是本尊再亲近的人,估摸着一时半会也难以认出。
分身杀死了司琴萱,又让大晟去替他的身份,他究竟想干什么,这才是让宴安耿耿于怀的事情。
也许是宴安想得太入神,浑然不知,身边站了两个年岁相仿的小僧。直到他们唤了好几声师兄,宴安才突然回了神。
宴安傻呆呆的样子惹得两个小僧忍俊不禁,他们笑道:“宴安师兄一夜未归,大早上还有心思坐在这个亭中发呆,法缘师兄急得是焦头烂额,挂念得要紧!”
宴安净顾着想自己的事,忘了赶紧回去报个平安,那小子要是见我白日还没有回去,定会奔入城去,直接闯进齐佳府找寻,万一碰上了分身和怀遥高人,那岂不是会有性命之危,一想到这,宴安又恨自己定力不足,杂念太多,净分心耽误正经事,想到此,他忙问道:“你们法缘师兄还在寺中吧?”
“在,在,在,但倘若一个时辰内再见不到你回寺,定会去钱塘城中找你。”一个胖胖的僧人应道。
听见法缘还在寺中,宴安悬提的心方才落下,他又扫了两个小师弟一眼,两人左手拿着镌着金莲的钵盂,右肩搭着缁色的褡裢,褡裢露出半块云板,*形的摇鼓柄。这身打扮,像是要去城中祈福化缘似的。往日这个时辰,寺中定在举行早课,这两个小僧却匆匆往钱塘赶,不是城中有事,就是贪玩偷跑出来。宴安为人师表的严肃劲一上来,估计旁人是拦不住的,他语带揶揄地问道:“你们大清早地往钱塘赶,莫非城中有什么稀罕事,要不捎带着师兄我,一起去凑凑热闹?”
两个小僧听出了宴安是在故意试探,想必是师兄认定了,他们偷逃早课出来,于是慌忙解释道:“师兄说笑了,我们怎敢随意跑出寺来,这不是堂主有要是吩咐,我们才急匆匆出了寺。”
宴安一听,换了笑容,颔首道:“我寻思着,你们也没这个胆量,道宗师叔吩咐你们何事?”
“师兄,金陵太子到了钱塘,差人告知堂主,说是过些时日要来寺中祈福,还要给堂主亲自递交妙音琴会的请柬。算算日子,也就这几天了,堂主今日吩咐我俩去钱塘,备一些吃食。城中还有好几个门户的法会没做,想趁着这几日一并处理了,毕竟太子到访期间,寺院也不会对外开放,我等也不能随意外出。”另一个瘦小僧回道。
“你们速去速回,城中的一些仙门,最好少打交道,尤其是司琴氏和齐佳氏,尽量离他们远点。”宴安嘱咐道。
两个小僧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宴安又叮嘱了几句法会的事,便于他们辞别分手。
沿着贴沙河再走几十里路,绕过一片密林,踏上曲径,走到尽头,就能看见一座不大的寺院,这就是吴明寺。这片地域,大概是金陵上州中,唯一一个金陵帝君无权管辖的地方。二十年前,金山禅界的前任主持法海禅师,率众堂主亲自督造了这座寺院,为的就是派人驻守保护好寺中后院的那座雷峰塔。
宴安与当班的僧值打了招呼,又问了堂主的行踪。
那个当班的老僧应道:“你与法缘昨日夜巡,却一夜未归,堂主震怒,教训了法缘一通,说是应该力劝你回来。”
这金山禅界,何人不知宴安的脾气,就连主持都无可奈何的事,法缘又哪里能阻止得了。想必堂主是借此机会,劝诫一下法缘偏执的个性。宴安自然是深领其意,想来也是为了法缘好,又何必去戳破呢?于是笑着回道:“昨夜事出有因,我正有要事要告知堂主,不知堂主此时在何地?”
老僧指了指偏殿的禅房,默然不语。
宴安穿过回廊,来至偏殿,刚要敲门,便发现了法缘端着纸墨笔砚,走了出来。宴安凑上前问道:“师弟,这是何故?”
法缘喟然叹息,埋怨道:“还不是你昨晚夜巡未归,道宗师叔说我禅心不定,看不清虚妄,还空有一番坚持,罚我抄写《波若僧揭谛心戒》五百遍,我辩解不得,只能领命受罚,这都怨你,你可得帮我一起抄。”
宴安苦笑道:“怨我怨我,我自会跟师叔讲明,你且去戒室等我。”
别了法缘,宴安推门入了禅房。
屋内禅香四溢,清茶芬芳,道宗盘腿坐在榻上,闭目坐禅。宴安坐在一旁的酸枝木轿椅上静静等待。
足足等了一炷香的功夫。道宗师叔才缓缓睁开眼,说道:“金陵太子过些日子,要来吴明寺祈福,递交金陵帝君妙音琴会的请柬,此事你可知晓?”
宴安回道:“听师弟们说了。”
“南宫涵衍也会来,”道宗不经意的提了一句,又接着说道:“昨夜之事,法缘都告诉我了,想不到娥眉的仙门竟会与鬼魅狼狈为奸。”
让人怵目惊心的又何止是这些呢?这个南宫涵衍的身份,卧底络腮胡的怨恨,突然出现的怀遥高人,谧音司分身的目的……有太多未知的谜团等着宴安去挖掘,他隐约有种预感,自己的身世,还有父母被害的真相,就隐藏在这些谜团的背后。
无论南宫涵衍,司琴萱,还是阎界,他们通通都与谧音司的分身有着紧密的联系,但宴安却对这个人不甚熟悉,于是问道:“师叔可知道分身这个人?”
道宗听到这个名字一惊,眼珠转了几下,说道:“略有耳闻。”
“您可曾打过交道?”宴安追问道。
“只听其名,未见其人,此人行事诡秘,估计谧音司的人,都没几个见过他的真面目。”道宗疑惑地问道。
“此人心思极深,不知道在策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娥眉的司琴氏勾结鬼魅,做伪证陷害钱塘郡承,原本只是为了私心,但最后还是做了分身的棋子,落入了别人设下的圈套之中。”宴安接着将昨日所加所闻复述了一遍,不过他主动略去了移魂术、络腮胡男子的部分,尤其是自己学会了附魂术,还有藏在自己身上的那颗神入丸,这些事情他并未如实告知道宗师叔。
有些事还是自己现弄清楚了再说,万一无辜牵连金山禅界和众僧,宴安内心会难逃负恩昧良的谴责,这大概也算是他的执念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