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汉子胡子痞子等等——四川青年诗人印象
“新潮”小说近年来被戴花冠,被搧耳光,被亲吻,被吐唾沫,总算还众人瞩目。唯独那些冲在文学前沿的先锋诗歌和诗人们在很大程度上仍蜷伏于被文坛遗忘的壕里。1988年11月至12月,当我见到这些在四川盆地里默默先锋着的诗人朋友时,我最强烈的冲动就是要向大家隆重推出这些对你们或许还陌生的名字。希望你们喜欢。谢谢。
11·22
和欧阳江河握手的时候他另―只胳膊夹着一叠唱片,踌躇满志的样子。他说这是刚花了二百多元从展销会上买来的原版钢琴曲唱片。这些光彩夺目的唱片对我极具诱惑。后来他声称能够在两三分钟内辨别出任何―首钢琴曲的演奏者。当然,在以下这些人当中,他补充道,随即报出一大摞我熟悉和不熟悉的名字。如布伦德尔阿什肯纳齐波利尼霍洛维茨肯普夫鲁宾斯坦阿劳阿格丽希。欧阳江河对他们每个人都极为推崇,我却对他的耳朵崇拜备至。我决定写一首题为《有耳朵的风景》的诗来歌颂它们。当时我对他说刚吃完一斤二两“山城火锅”差点没暴卒于大街,他便很人道地让我坐在社科院的沙发上。我记得那个会客室里许多蚊子在冷空气里优美地舞蹈。欧阳江河不为所动。经过一系列很有学术性的谈话之后,他带我到车棚里找出一辆被灰尘蒙成雪景的自行车,并且十分慷慨地把新车给我骑。那辆没有刹车铃也不响的雪景车让他骑得摇摇欲坠,几乎立刻就要散架。但欧阳江河目不斜视,置搁在书包架上的那一叠二百多元于不顾。每当红灯转绿灯的紧要关头他都要把踏脚板踩上二三十圈,直到红灯又亮的吋候车才能启动。
晚上我们就这样骑到女诗人翟永明的住处。说“住处”是因为那个地方不过是她朋友的朋友的家。翟永明及时地提醒我说,主人(也就是她朋友的朋友)不在,我们几个都是“喧宾”,况且无须夺他了。我很惊讶于翟永明那一身雅致的咖啡色:羊毛上衣、套裙和靴子。我曾想象她裹在很紧的黑袍子里像诗一样颤抖。在川味充溢的这个都市里翟永明的烹调技术算不上好。几种菜肴都和她的穿着颜色相似。当然不那么雅致。这使我下筷的时候少了许多犹豫。尤其是她郑重推荐给我的土豆烧牛肉,令人陡然吃出了共产主义生活的温暖与自由。
为了便于饭后消化,欧阳江河决定让我们欣赏一下音乐。由于没有高级音响,我们便委屈听了他前些天买的原版磁带:拉赫马尼诺夫钢琴协奏曲全集。欧阳江河在录音机上反复寻找他倾心喜爱的第三协奏曲,连我都替他大汗淋漓。经过仔细鉴定,终于发现贴着第三标签的和贴着第四标签的磁带内容是一样的。他义愤填膺,嘴里叨叨不绝,发誓要杀回去调换。
翟永明显然对音乐兴趣不大,很孤独地在看外国电视连续剧。欧阳江河和我丧气地加入到看电视的行列里。不过欧阳江河马上又兴致勃勃起来,并且叫翟永明的画家朋友一起来看“采粉子”。我不耻下问,翟永明羞涩不答,欧阳江河解释说是勾搭漂亮姑娘的意思。可是后来发现勾搭者反被勾搭。根据欧阳江河的定义,那姑娘是“有经验的美”,而毛头小伙却不过是“慌慌张张的美”罢了。我永远也忘不了欧阳江河在判定“有经验的美”时的狡黠笑容。
画家朋友被翟永明温柔地拖过来不久又去画他的九寨沟了。听说翟永明以“粉子”的形象上了画家的作品并且被日本人高价购去,我心中惆怅不已,虽然不是上得了油画人体艺术展的那种。打开画家画册,果然有翟永明坐在空荡的屋子里,一束月光鬼一样刷在脸和身体上,翟永明的一双大眼睛在黑夜里更显惨白而且冰冷。幸好挂在墙上的另一幅幸存的翟永明用书生的宁静使我稍稍放心。
撇开那个荒唐电视剧的荒唐关系而言,我认为即使翟永明还不是“有经验的美”,欧阳江河也一定算得上是“慌慌张张的美”。他在临走时突然发觉心爱的羊皮夹克和唱片封套上沾了无数黑色油画颜料,于是慌慌张张地拿了布来擦。无奈越擦越糟。我虽然幸灾乐祸,但自己裤腿上也有案情发生。还是翟永明热情地伸出了援助的手。但仍然不断有新的油渍发现。这些油渍就像欧阳江河那种具有抽象风度的诗句涂抹在他身上。
11·23
欧阳江河的舌头和他的耳朵一样令人欣羡。我怀着极大的敬意在“成都小吃庙”品尝的蒸饺和烧麦被他大大地贬抑了一通,就像对待某个名诗人的臭诗一样。于是他带我到叫作“芙蓉餐馆”的地方去“重写小吃史”。除了蒸饺和烧麦,还增加了抄手。他边吃边问我是不是比上次好吃得多。我说极是。吃完之后才明白,我在饿的时候总觉得眼下的食物是最好的食物。
他需要回家陈述已吃过晚饭的事实及其原由,于是把女婿、丈夫、父亲的角色一一扮演过来。欧阳江河扮演亲人的时候总有些牵强,这多少和他的“非情感化”有关联。唯独抱起儿子的时候慈父了一番,但也立刻放任自流了。
诗评家杨远宏的家离我住处不远。他正和石光华对酌。我们进去的结果便是桌上又增加了两只酒盅。那一阵四川电视台正在做“沱牌”酒广告,于是杨远宏不住地举杯叫着:“火!火!”我猜出这是让我们“喝”的意思。他还把皮蛋捣成糊泥状放上辣椒之类的玩意儿招待我们。石光华白皙的脸上很庄严,显然在和与他的形象相反的胡子拉碴的杨远宏讨论要紧的深刻的问题。我不很清楚是因为他们在漫长的时间内用我不能忍受的四川话迅速地你来我往。经我抗议后,只有欧阳江河有时照顾我几句国语,然而很快又融汇到四川话的洪流中去了,石光华是整体主义诗歌鼻祖之一,他当然有理由整体地维护他的四川话传统。不过这样却使我无法整体下去。我喝了几口便心慌起来,他却越喝脸越白。
杨远宏无疑是个很厚道的人。他当面攻击欧阳江河的话终于被我听懂。攻击的要点竟然是说欧阳江河的诗《玻璃工厂》可以用计算机仿制出来。欧阳江河当即予以驳斥,并且把可用计算机仿制的恶名转嫁到开愚的《水》身上。杨远宏为了安慰他随即转达了人们认为欧阳江河乃是中国唯一有资格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人选的喜讯。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词汇“诺贝尔情结”在中国如此名声不佳的形势下转达这样的喜讯是需要一点勇气的。我非常希望欧阳江河也有勇气为这个喜讯兴高采烈。他却又“非情感化”了一次。
12·6
和北京的诗评家于慈江一头扎进迷宫一样的小巷里找蓝马的家。幸好一位有点慈祥的老大爷知道这位非非主义头目的笔名,我们便奔向他指引的方向。于慈江在蓝马的门口用四川话大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却飘出来一个扎小辫的红火火的漂亮川妹子。于慈江突然和她沉浸在故友重逢的喜悦里。这使我很孤立。不过我立刻得知这是非非女诗人兼蓝马的娇妻刘涛同志。我们理所当然一见如故得更加友谊深厚。刘涛认为蓝马一会儿就会回来。但我们还是等了两个小时。刘涛为了留住我们,便给我们讲故事。其实我们不见蓝马也不会撒腿跑的。讲得比较精彩的是她的梦。我一听梦就很眩晕,甚至毛骨悚然。刘涛像女巫一样竖起手掌前后翻动。我记不住这些她叙述的梦,就像记不住自己的梦一样。只有那个曾被她写到《阿维尼翁》里去的把淫乱的国王抬去安上犄角的著名片段,我还依稀有印象。可惜我不是弗洛伊德,而且神经脆弱。她可能见我快不行了,便换出一叠诗稿给我们看,并且热烈地朗诵诗稿后记。为了报答刘涛,我也给她和于慈江念自己的诗。当念完最后一句“文明之邦的旗帜下没有猿人牙齿广告”时,我发现这下轮到她不行了。
蓝马是和尚仲敏一起回来的。他们坐下来就给我们讲述“非非”的古近现当代史。我最感兴趣的是他们曾被认定为非法团伙而被勒令每星期到“局里”去交代一次的出生入死经历。尚仲敏至今深切怀念“局里”的好烟。我担心他这样衣冠不整还会被当作不安定因素。蓝马那一组桀骜不驯的络腮胡也是明证。蓝马说店里是不给这样的脸开绿灯的,只好自己来剪,便剪出无数像“非非”这两个字一样的芒刺来。不过经我考证“非非”的名称盖源出于“想入非非”,显然更适合于刘涛而与蓝马的芒刺等无关。
刘涛下决心趁机再去叫些人来大闹一番。于是不久万夏和一帮被称为“抒情诗人”的朋友们喧哗着破门而入。杨黎、小安夫妇也提着猪头肉和啤酒什么的兴高采烈而来。我和于慈江毅然放弃回去参加小吃宴的念头,坚定了为猪头肉大肠鸡翅花生米和韭菜饺子而干杯的信念。在一张既细又矮的桌子周围,在昏黄的灯光下,十二个人各自张开了血盆大口。当然不是勃洛克诗里的十二个,但也似乎不是少了犹大或者耶稣。总之大家都是纯种的食欲型中国人。四川人要拉我们猜拳,我们不会猜。他们只好分成两组,以我们的名义互猜。于是以“探索诗人”为一方代表于慈江,以“抒情诗人”为一方代表我,展开了殊死搏斗。这样的分法真是误会。每猜一回先要嘀咕一句诸如“乱就乱那”或者“向你学习”之类的废话,然后才是“哥俩好哇”、“五魁首哇”的正式吆喝。但后来我觉得“乱就乱那”倒是最精髄的部分。最后“探索诗人”一败涂地,被抒情拳的潮流淹没。“探索诗人”顿时显示出不屈不挠的气概,要直接与我比试。于是让我猜分币。万夏的三次诡计都被我一一识破。他便连喝了三口酒,一时不敢再上阵来。
唯独蓝马输了拳后在一旁很憨厚地且笑且饮,看不出有高呼“非非万岁”的嚣张气焰。万夏的两只手也终于停止了在胸前长久的焦虑性挥动,抱来一把吉他开始高雅地弹唱。这和他漂亮的胡子很相称。不过我觉得万夏更有诱惑力的是他高翘着的嘴唇。据说这位莽汉主义诗人最近也写起“香袋”之类的艳情诗来。大家的嗓子也都开始发痒。刘涛率领大家唱起“姑娘都到哪里去了/都到小伙那里去了”的歌。唱到“坟墓都到哪里去了/都到鲜花那里去了”的时候,大家都动情得几乎要呜咽起来。尚仲敏却头也不抬,猛然杀出“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的高亢激越声。大家都感到这时来鼓舞士气是多么及时,于是跟随他唱。不料“英特纳雄耐尔”还没有一定要实现,尚仲敏又大唱起“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他在每一拍上都把桌子拍得砰砰响。蓝马则用筷子狠命敲碗伴奏。一时天下大乱形势大好。
杨黎喝得烂醉,头发耷拉在浑圆的脑袋上再也理不干净。他手捧《非非》站起来拖着四川话朗诵他的《高处》:“A——或是B——总之很轻——很微弱——也很短……”大家在他的四川风味里出神入化,顿时觉得看他的诗如同观赏鱼香肉丝一样没道理。杨黎双眼眯成流线型,厚重的舌头洒出无数唾沫星子。看来他自己首先觉得味道好极了。念完后掌声雷动。但立刻有人要我用上海话念同一首诗。我义不容辞。不料我成功的尝试却被当作杨黎的诗可以用任何方言朗诵的有力证据。刘涛这时无疑慧眼看破了我怀才不遇的愤慨,转而极力主张把成绩归功于我出色的语感。我觉得个人的力量算不了什么。于是杨黎也表示要继续和蓝马做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尽管曾经吵过架,尽管多年以前是情敌。小安的脸色蓦然严峻起来。大家只好为杨黎的醉态说情。杨黎挥手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也觉得一切恩恩怨怨还是不提为好。既然有诗,有酒,还有什么不可以在“他人”的地狱中狂欢一阵的呢?
最后有必要把标题解释一下。君子是指欧阳江河和翟永明。他们和钟鸣、柏桦、张枣被称为“五君子”。汉子无疑是指万夏,他曾和李亚伟、胡冬发起莽汉主义诗歌。胡子自然也包括万夏,还有蓝胡子马、杨胡子远宏(据我所知四川的胡子还有惜未欣赏到的,如廖胡子亦武)。至于痞子则很难确定是谁,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都是痞子。女士除外(自愿入内亦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