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香编织的动作变得心事重重,手指一会儿飞快地动,一会儿又呆呆停住,呆愣地望住窗外的雨,她有点后悔这次进城了,去年从城里回家后,她就打算不再出去的。儿子不停地追电话:“妈,你呆在老家也没事干,出来走走。”吴香说:“我事多得很。”她知道儿子的心意,但突然有些莫名的悲伤,在儿女眼中,他们认为她不会有自己的事,人老了除了儿女孙子还有什么呢。
女儿说:“妈,你65周岁生日快到了,这个生日不能随随便便过,你赶紧出来,我们好安排。”
吴香说:“我不过什么生日,你们操心些有用的吧。”
儿子说:“妈,我们回一趟家多麻烦,拖家带口的,还得跟单位请假,你一个人过来方便多了。”
“你们别来,我也不进城,都好好过日子吧。”
“那我们还是回去吧。”女儿说,“只能请假了。”
“请什么假,我进城。”吴香最终妥协了,她不想让儿女为难,不给她过这个生日,儿女过意不去,难道真让他们请假回来么。吴香想,还是得为儿女着想,她有点高兴,又有点难过。
答应了进城,但吴香跟儿女说好了,进城住一小段日子就回来,以后就在老家住了,像孩子向父母要求一个承诺。儿女笑着说,好好好,过了生日,城里好好走一走,想回多久回多久,家里的那间破屋又没人要,你怕会飞了么?
儿女的口气让吴香很不放心,他们哄小孩子一样哄着她,为了得这个承诺,她费了太多心思。儿子有了孩子后,让她出去照顾孙子,当然不有推,一连几年,她呆在城里照顾孙子,逢年过节才走亲戚一样回家走走,去年,孙子上幼儿园了,吴香一个人呆在儿子的套房里无着无落,终于有了离开的机会和理由,回来前就说好不进城的。
儿女原本不让她回,说家里剩下一个人,回去做什么。吴香要求得强烈,儿女只好退步,但有附加条件,不进城可以,但得住进新寨。
“我在老寨住了大半辈子。”
“寨里的老人都在老寨住了大半辈子,他们都搬到新寨了。”
“我在老寨住惯了。”
“新寨住着住着也会惯,寨里阿婶阿姆阿嫂大都去了新寨,住到新寨才有处喝茶,才有伴闲话。”
吴香含含糊糊应着,但回来还是走进老寨的老屋,儿女就差跑回来给她搬家了。早在前些年,儿女就在新寨买了地,不顾吴香的反对建起新屋,硬要她搬过去,说老寨迟早要塌。现在,老寨剩下的住户没有几家了,吴香还是不肯搬。儿女劝急了,她说:“我老了,就图个自在,以前顾着家顾着你们,现在就随我一次吧,反正在新寨买了地建了屋,寨里人知道是我孤僻,不是儿女不孝顺。”
话说到这份上,儿女们还能说什么。吴香于是自在地呆在老寨的老屋里,晚上,她点一颗灯泡,吃过晚饭后,在天井安静地坐一坐,这时念头最收不住,刘墨也吃了么?也在天井么?老寨一天比一天静,她胡想也想得安心。有时,她出门,拐出巷子,远远看另一条巷子巷尾那间屋,屋门透出一抹模模糊糊的亮色,她长时间盯着那抹亮色,觉得这老寨的夜美极了,像她年轻时喜欢哼的一支小曲,缓缓的蒙蒙的。
有时,吴香会突然想起自己死去的男人李木耿,起初,关于他的回忆令她不
安,她目光慌慌地离开刘墨的屋子,匆匆走回家,关上门,拿起织了一半的袜子,又记起这是给刘墨织的袜子,她呆住了,大半天不知怎么安顿自己的思绪。慢慢地,念头自在了,想起男人李木耿也不慌了,后来,她可以正对李木耿的面影,说:“我算对得起你了。”这么说着,李木耿的面影果然消失了。
吴香说的是实话,李木耿去世之前,在床上躺了两年,她守护了两年。吴香不想让他到城里躺着,李木耿会不痛快,儿女们也劳累。她陪老头守在老屋里,在他的老木板前搭了木板铺,半夜端屎端尿递水盖被。白天,她变着花样做李木耿吞得下的饭菜,洗他弄脏的衣被,坐在床前给他翻身,和他拉话,李木耿自己也开玩笑,说这是他这辈子在家里呆得最长的一次,也是第一次和吴香说这么多话。吴香知道李木耿活得糟心,但还能这么玩笑,她对自己涌起几丝满意。
李木耿去世的时候,吴香竟有说不清的轻松,她被这轻松吓了一跳,认为罪过。但她真是不希望他那么样躺了,也不希望自己日夜睡在木板铺上,整夜睁着一只眼睛睡。
吴香不进城也不搬去新寨,她想,一辈子,终于能任着性子走一走了。她止不地羞愧,又止不住狂喜和兴奋,她不知道老了老了怎么变成这样子,只知道第一次想着自己安排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