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间算爱情吗?”江梓突然问。
“不算吧。”迟疑了一会,许文铮说,“我们不坐立不安不吃醋,不想迁就不想占有,和普通意义上的爱情没有一点相像。”
江梓说:“也是,若真是爱情,大概会想方设法在一起吧,不会近二十年这样风清云淡,不想粘腻不想追问。”
“但我们比爱情或许更有关彩。”许文铮说,“持续二十年不漠然不庸俗的情分,除了暗恋单恋无法触及之恋,大概不算多。”
“那么我们算朋友?”江梓说,“这个词太单薄了吧。”
“太单薄了,而且被用烂了,某些情况下,朋友这个词甚至是反其义而用之的,若用朋友来命名我们之间,我是失望的。”
“也是,我朋友不少,但从来没有把你算在内,就像我之前说的,浅层的朋友在门外的花花世界里,稍深交的朋友在大厅里,朋友不会进入我的暗室,是识趣也是礼貌,没错,朋友该有点礼貌,可我们间若谈礼貌,我觉得恶心。”
许文铮不知江梓为什么突然谈起他们自己,这是他们间一直避免的话题,现在,他顺着她的话题走:“和高山流水沾点边么?”
“高山流水是清澈至见底,通透至无尘,我们间这么比造作了。”江梓望望许文铮,“我们间多了些东西,背景应该是暗色的,你看,我们总在夜里说话,甚至藏在暗洞里。”
他们列举了各种各样的关系,挑拣不到一种对应的,就是相像的也没找到。江梓突然说:“我们来假设一下,如果我们是同性,会不会简单得多。”
许文铮说:“更复杂,若两人都是女的,我们从不谈闺蜜间会谈的,若两人都是男的,我们从不谈兄弟间会谈的,若纯粹是两个空想主义者的对话,我们又不纯粹,若有同性之爱,我们又不牵肠挂肚,不嫉妒,甚至不思念。”
“说不定是爱的另一种层次,爱到这个层次脱掉了所有庸俗的东西,只看着它前行或迂返,任其起落浓淡。”江梓表情有些复杂,“再大胆想象一下,这或许是人类感情进化的方向,当人类继续进化,有朝一日会跃上另一个层次,爱将得到真正的自由,只互相交流互相给予互相享受,没有计较牵绊煎熬。”
“这么希望着吧。实际上,这是一种近于玄想的理想主义,若是这样,人将完美到接近于神。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又可作为滥情的借口,因为没有任何爱的能力和负担,所以有了极大的‘自由’,爱或许会变成借口与标签,这会走向另一个极端,对爱的任信将崩溃,将导致爱的极度缺失。”
江梓沉默了很久,哑着声说:“没有爱,将没有所谓的道德可言吧?”
“这种联系于过生硬,至今为止,我们谈的所谓‘爱’是极狭窄的,若人类之爱都丧失了能力,那或许不仅丧失了道德,还丧失了意义。”
“你是说,爱是人类的意义?”江梓脸色有些怪异。
许文铮努力直视她:“谁知道呢?意义这个词本身就是人类赋予的,为什么人类活着一定要有意义?可若真的完全没有一点意义,人类将多么恐慌,所以多数的人选择背对意义——我们绕太远了。”
江梓悠悠地说:“意义这个词让人浑身发冷,我们说这些,用山下人的话说,是吃饱了撑着。”
“有时,人很可怜,也就些吃饱了撑着的人和事才有点意思。”
江梓盯着黑夜深处:“我们这样说完全没有意义,到头来只会把自己绕死。”
“明知没有意义,还是深究下去,也许才是勇气。”
这是去年许文铮和江梓见面时的对话,这番对话后,他们后半夜再没有说别的,默坐许久,两人转过脸,看着彼此的眼睛,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寒冷与孤单。许文铮突然觉得在山上呆太久了,想回到山下,拉着江梓的手在烟火里走走,取取暖,哪怕那暖意是虚假的。他知道,江梓的想法跟他一样。就在那时,许文铮说出那句话:“我们或许可以试着在一起。”
江梓说:“我们都还活着,不算太晚。”
“试一试吧。”许文铮说,但没说怎么在一起。
“我想哭。”江梓突然说。许文铮点点头,江梓头伏在膝盖上,放声大哭。
等她哭声渐停,许文铮朝她伸出手,江梓摇摇头:“等决定了再给我拥抱,现在我要你的目光。”许文铮双手缩回去。
现在,许文铮看看自己的双手,手心发热,他将双手扣在窗玻璃上,冷意让他回到现实,他这次是去给江梓一个拥抱的么,他决定了么?
出发前,许文铮给江梓打了一个电话,他们近二十年来第一次通话,许文铮几乎发不出声音,他听见江梓不安的呼吸,末了,他终于说:“来火车站接我。”这是许文铮第一次提这种要求,他们从来不约定,从来在山上见面。许文铮又有些多余地说:“山下的人是这样的。”
江梓说:“我会去接你的。”
现在,火车误点这么久,江梓赶往火车站了吗?已经等着了吗?这种感觉很怪异。火车误点后,许文铮没有给江梓电话,他知道她一定会在,他总是知道她在哪里,就是走散了也找得到,他们熟悉彼此的味道,经常在黑暗中背对背坐着说话,笼罩在彼此的味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