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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惠比寿神

北京安贞桥那里有我的一间公寓。我跑到桥头的公用电话亭,给韩子煊打电话。

“是我。飞机上坐在你身边的那个人。”我说。

“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你今天下午能过来吗?我们一起吃个饭。”

我松了一口气,真想马上见到韩子煊,但是又不能显得太轻佻。我得像个稳重的女孩。我说:“好的。”

韩子煊又问我:“你大约几点钟过来?”

我说:“三点以后吧。”

想不到韩子煊住的旅馆就在安贞桥的桥口。我换了一件灰色的毛衣,穿上牛仔裤,看了一下表,才十二点刚过。我沿着熟悉的街道走了一会儿,马路显得旧了点儿,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斜坡,每一棵树,都是老样子。桥底下修理鞋子的老头的脸,看上去比以前更加黑了,我走过他的鞋摊的时候,不由得跟他点了点头,并想起他曾经为我修理过好多双鞋子。也许老头不明白我是在跟他打招呼,脸上的肌肉只是抽动了一下。也许是自己的错觉,我觉得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失望的表情。然后,我看到韩子煊住的那家旅馆了。因为太凑巧了,简直像天意,凑巧我和韩子煊在空中相遇,凑巧韩子煊住的旅馆在我家附近。接下来,我会跟韩子煊见面,会这样对韩子煊说:哦,你住的旅馆,距我的公寓,也就几百米。

不过,在见面之前,我站在一根电线杆旁边,远远地眺望着旅馆。从旅馆大门进去出来的人并不是太多,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些没头没尾的念头,没有一个念头是具体的。我松了一口气,离开电线杆去附近的一家商店。我在商店里买了一瓶红酒,买了几袋烤鱼片和花生米。我再次回到自己的公寓,茫茫然坐到下午三点。我带着红酒和烤鱼片去韩子煊的房间的时候,已经三点十五分了。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韩子煊稍带兴奋地说:“我等你很久了。”

我很难为情,觉得不应该骗他,但是心里却再次松了口气。我说:“我也想早一点过来。刚回北京,好多事要处理。”

我每年都要回一次北京,不过是为了给空在安贞桥的公寓换换气,顺便打扫一下灰尘。房间封闭得太久,有一股子霉气,我住上几天,房间就会回来一点儿人气。昨天,不知是抽什么风,出勤的高峰过去后,我心血来潮地把房间里的东西,全部都当作垃圾扔掉了。写字台、椅子、布娃娃、被套、甚至一张想不起名字的人的照片,所有我认为是该断该舍该离的,一股脑儿地都扔掉了。我从来没有如此干净利索过,因为我觉得再也不会需要它们了。整个垃圾场,一大半,堆的都是我曾经使用过的日常用品,看上去像一座山。几个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默默地坐在太阳地里看着我。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不久,一个老头走近我,面对着我,用他那只干瘦的手指着我扔的垃圾说:“这么多还能使用的东西,你都当垃圾扔了,多可惜啊。”

旁边所有老头老太太同时直视着我。我看到一大堆皱纹中的惊奇的目光。我觉得我被看成了不可理解的怪物,于是不自然地笑了笑,对老头说:“我已经用不上这些东西了,如果你家里用得上的话,可以把它们搬回家里。我不在乎你使用它们。”

也许老头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话,不由自主地巡视了一遍太阳地里其他的老头老太太。没有人说话。老头再次看了看我,哼哼唧唧地离开了。接着,剩下的老头老太太,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站起身来,默不作声地也离开了。我很奇怪,不知道扔自己的东西跟老头老太太有什么关系。我腰酸背痛,又添加了沮丧。我知道,一大早,我就把老头老太太的心情,搅和得乱七八糟。我的行为,把老头老太太的心情,变得跟眼前的垃圾差不多。其实,我说的是真的,如果老头觉得这些垃圾还有用,如果他想要的话,我连居室里的那台吸尘器都可以送给他。有的人想扔,有的人想要,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觉得站在垃圾堆里的自己,简直就是垃圾的一部分。

回公寓的时候,我在台阶上看到一只死去的蟑螂,于是想起菊名公寓里的那只蟑螂和玻璃杯。一天夜里,我一个人喝红酒,剩了点儿酒底,杯子没洗就睡了。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发现有一只硕大的蟑螂醉在酒杯里。太恶心了。我找来塑料袋,连杯子带还活着的蟑螂一起封起来,丢掉。当天,我买来粘蟑纸,把粘蟑纸放到门口换鞋子的地方。过了两个星期,一只壁虎趴在上面,我不敢动,就让壁虎那么趴着。但我介意得不得了,每天回家最先看的就是壁虎。又过了两个星期,壁虎平贴在粘蟑纸上,看着像一幅铅笔画。一个月后,铅笔画消失了,我想是蒸发了。死了的壁虎,是会蒸发掉的物质。我本来想抓蟑螂,却害死了壁虎。我难过了整整一个月,是属于人道的。想起菊名的那只蟑螂,我似乎有点儿明白了老头老太太为什么会不高兴。

有东西的时候,房间挺温馨的。东西没了,房间家徒四壁,只剩下虚无了。晚上,我偷偷去垃圾场转了一圈。早上扔的垃圾,大部分都消失了。壁虎一样蒸发掉了。

结果则是,我真的给韩子煊打电话,真的到他住的旅馆来了。

客室的窗帘开着一半,光线昏暗温柔。韩子煊让我坐到窗前的沙发上。我从随身的包里取出红酒和烤鱼片,把花生米放到预备好的纸盘里。

旅馆里没有准备玻璃杯,韩子煊拿来两个茶杯,将红酒斟到茶杯里。我跟韩子煊各自拿起眼前的茶杯,举到对方面前,两个茶杯碰到一起时,同时说了声干杯。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真的会到韩子煊这里来。虽然我将与韩子煊的关系解释成天意,而关系无疑是脆弱的。

喝完第一杯红酒,韩子煊站起来,从皮箱里取出一叠资料给我看。是一些报纸和杂志的复印件。韩子煊的照片也在上面,因为是复印,看上去像雕刻。

“原来你真的是做国际贸易的啊。”我放心地说。

韩子煊说:“我现在只做中国贸易。”

韩子煊热爱中国,他的笑容给我安慰和亲切感。我点点头,说:“我代表中国人民欢迎你。”

韩子煊大声笑着说:“谢谢。”

本来,在见到韩子煊之前,我一直在想,他是否因为我东张西望,才大胆判断我是中国人。语言可以解释一切神情,神情本身不需要语言。我眼睛里的大多数中国人,他们的神情是蔓延无际的杂草。浮游不定的眼神,鼻孔里伸出来的鼻毛,女人毛茸茸的腋窝。这些我厌恶的东西,都被我归结为杂草。

但是,我很快发现,韩子煊给我看的复印资料的日期,都是几年前的日期。眼前的韩子煊重新微妙起来,我把资料还给他,“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韩子煊重复我的提问。

“给我你的电话号码,约我到这里来。”

“你结婚了吗?”韩子煊问。

“没有。”

“有男朋友吗?”

我说:“不好说有没有。我的男朋友有老婆。但是,我们在一起已经很久了。”

“这可是不幸的爱情,这种爱情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韩子煊冲着我微笑地说,同时从我的对面走过来,坐在我坐着的沙发的扶手上。韩子煊的大腿贴着我的肩膀。我感到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坐着不动,心里七上八下。

韩子煊说:“先是你的一身黑衣。然后是你吃我给你的奶酪时,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我喜欢女人,是从她们的牙齿开始。”

“那么,中国人呢?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我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个糟粕的问题。

“你往行李架上放行李的时候,我正坐在你的身后,我听到你跟身边人的对话,你说的日语不地道。飞机是飞往北京的,我断定你是中国人。”

于是我问韩子煊:“你说你是朝鲜族人,那么你是属于南,还是属于北呢?中国东北有朝鲜族,你是中国的少数民族吗?”

韩子煊不回答他属于哪里,只是说:“说来话长。”

我站起身,把韩子煊的红酒杯递给他,顺势摆脱了肩膀上的那只手。我摆正坐姿,意思是我愿意听韩子煊的故事。韩子煊看上去像韩剧里痛苦的男演员,将杯里的红酒一口饮尽。韩子煊站起来,走到窗前,把另一半窗帘也打开。太阳照进房间,眼前一下子明亮起来,杯子里的红酒发出浑浊的光。为了让自己的眼睛好受一点儿,我换了个位置,坐到刚才韩子煊坐的沙发上。

我跟韩子煊又脸对脸了,他一口气地说下去,滔滔不绝。

我本来猜测韩子煊是在日本的二世,来自东北的延吉或者哈尔滨。但是,韩子煊告诉我他出生在韩国,由于他父亲的原因,十六岁的时候,不得不离开韩国。一离开就是几十年。有生之年恐怕都不会再回韩国。

韩子煊讲故事的时候,我一直保持着岩石般的沉默,我有好久没有如此小心翼翼地听一个人说话了。韩子煊的神情里有一种让我受不了的东西,一切尽在不言之中,这是一个令人感到忧伤的时刻。

韩子煊告诉我,他的父亲因为拥护朝鲜而被韩国政府逮捕,他妈妈受他父亲的牵连遭拷问,他妈妈怕拷问会牵连到他身上,即使不受拷问牵连,相信他在韩国也不会有好的前途,于是设法让他来到了日本。韩子煊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曾一度打断他的话,问他:“所以你才说你是朝鲜族人吗?”

韩子煊说原因并非如此简单,从韩国跑出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如今长大成人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人。但是,说自己是朝鲜族人,因为日本也有好多同类。

韩子煊说的同类与同胞不知道是不是同样的意思。韩子煊给我看了他的两本护照,一本是日本的永住,一本是朝鲜的。我想朝鲜的护照也许是在哪里花钱买的,是假的,但大红公章看上去很真。日本跟朝鲜没有国交,不知道韩子煊是怎么搞到手的。

我问韩子煊:“除了日本的永住,你怎么会持有朝鲜的护照呢?”

“至于朝鲜的护照,你知道,”韩子煊说,“其实没有什么可奇怪的。韩国政府认为是敌人的人,朝鲜的政府就会视为英雄。”

韩子煊告诉我他父亲在朝鲜很有名。朝鲜的人把韩子煊的父亲当英雄。说真的,我一向讨厌学习历史,所以,在某种程度和某种角度上来说,我不太听得懂韩子煊在说什么。我还没有去过朝鲜。说到朝鲜,我满脑子都是抗美援朝的影像和画片。在我的意识里,朝鲜是我童年记忆中与我们中国携手相助的兄弟。还有,韩子煊看上去光明磊落,所以,我不太愿意相信,他是藏在一条船的肮脏的舱底,一脸黑油地偷渡到日本的。

韩子煊说完他的父亲,他的故事就告了一个段落。韩子煊说话的工夫,我加了两次红酒。我的脸热乎乎的。我问韩子煊:“你父亲,现在没事了吧?应该平反了吧?”

韩子煊问我什么是平反,不等我解释,他用手指了指天井说:“我父亲不在了,早就不在了。他已经死了。”

有好长时间,我不想说话,因为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是应该安慰韩子煊呢,还是应该道歉。我有点儿迷迷糊糊的。遇到搞不明白的事,我都会迷迷糊糊的,好像眼前云山雾罩,找不到深浅,也辨不清远近。我所知道的今天的韩国,是通过电视,感觉跟祖国一样,是一个和平而美丽的国家。我喜欢吃烤肉和泡菜,还喜欢吃朝鲜凉面。对于我来说,烤肉、泡菜和朝鲜凉面,没有南北之分。

韩子煊活在人间的时间,差不多比我长一倍。好多事情,只要转过身去,就变成了无法理解的东西。好多逝去了的时间,只要动一下,就变成了无法想象的距离。

房间的光线已经昏暗下来。我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五点了。韩子煊问我要不要打开电灯,我点点头。电灯亮起来后,刚才沉闷的空气一下子流畅起来。韩子煊微笑着为我和他的茶杯添加了红酒。韩子煊是侧脸对着我的,他的脸看上去非常光滑。我想,如果韩子煊哭的话,那么光滑的面颊可能挂不住泪水。我这样想入非非的时候,韩子煊问我为什么僵在那里不说话。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还是不说话。

韩子煊把一本复印的资料递给我,让我看。韩子煊说:“我一直留着这些资料,是因为它们很重要,一如我的私有财产。”韩子煊把资料说得像不会忘却的纪念,他不知道我其实不喜欢沉重。复印资料在我的手上沉重得像整个宇宙。

不过,我还是不想伤害一个正在伤心的人。我把韩子煊添加给我的红酒喝光,问他:“是否可以让我慢慢儿地看?我想看得仔细点儿。”我的意思是以后找时间看。

韩子煊误解了我的心思,或许他以为慢慢看是我的诚意,并有所感动,特地告诉我他之所以住在这家旅馆,是因为承包旅馆的老板是韩国人,早就认识。为了让我慢慢地看资料,韩子煊说去找那个女老板聊聊天,大约三十分钟左右回来。

这是另外一个段落。韩子煊来日本后,到他在日本安定下来。

跟大多数的偷渡者一样!少年韩子煊也是藏在黑暗的船舱里,从大海漂到日本岛。

韩子煊刚到日本的时候,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干净船舱留在脸上的黑油。因为韩子煊不会说日语,买香皂的时候,不得不用双手做出洗脸的动作。一切都是从被他洗干净的一张脸开始的。香皂用掉了韩子煊身上所有的钱。韩子煊踏上日本后的第一个月,是在公园里度过的。韩子煊的第一顿饭,是公园里的自来水。为了谋生,韩子煊在饭店里洗过碗,在工地上扛过盖房子的木头大梁,在加油站洗过车,所有可以用来赚钱的工作都做了。不仅如此,因为日本警察很难找理由对一个步行的人做职务询问,但经常以自行车为借口对感到怀疑的人做职务询问。黑在日本的韩子煊,不敢骑自行车,怕被警察职务询问了,被抓起来,被遣送回韩国。韩子煊拼命融入人群,同时,尽可能在人多的地方少说韩国语。最重要的是,韩子煊赚了钱,首先花在学日语上。为了不暴露偷渡身份,韩子煊花钱请家庭教师,他租的房间只有四贴半榻榻米那么大。韩国语的发音跟日语非常接近,所以,不到一年,韩子煊说的日语,就可以骗过日本人了。

复印资料上的照片,就是在那个时候拍的,虽然看上去像雕刻,依然掩饰不了韩子煊的本质。照片上的韩子煊,站在一栋灰色的楼的前面。灰色的楼里,有韩子煊在日本租下来的第一个办公室。灰色本来是背景色,但是,因为韩子煊脸上的微笑过于灿烂,表情全神贯注,所以灿烂反而成了灰色楼房的背景。我想拍照片的那一天,一定是阳光灿烂,不然照片上的天空不会蓝得那么透明。

我觉得韩子煊真的很聪明,利用韩国语和日语,教日本人和那些在日本长大的韩国人学习韩国语,教那些刚来日本的韩国人和中国人学习日语。教外国语的收入比干体力活高出很多,随着收入的增加,韩子煊对未来的向往也高涨起来。韩子煊开始有了一种预感: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根植日本,除了韩国去不了,但却可以跑遍全世界。韩子煊将内心吟唱的,对未来的希望,变成句子,将句子以外国语的形式教给学生。很快,韩子煊的愿望就在他的学生中开花结果了。学生们帮韩子煊做他想做的生意,帮他介绍他想认识的人。韩子煊最想认识的就是大学教授。日复一日,终于,有一天,韩子煊发现怀里拥抱的大学教授的数字超过了一百,而这正是他想要的数字。

韩子煊回到房间,我问他:“你为什么这么执著于大学教授呢?”

韩子煊说:“我在教学生的时候发现,在日本,大学教授的社会地位不是高而是特殊。大学教授说地球是圆的,比教科书上说地球是圆的,要可信得多,因为大学教授代表着良知和良识。”

我们中国人,几乎人人都称呼对方为“老师”,而在日本,只有教师、医生、律师和国会议员才被称为“老师”。我想韩子煊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他开垦了一块荒地,空地很大,他在空地上撒了好多种子。韩子煊不着急收获,而是等着种子慢慢长高,长到和他心里的理想一样高。

他的名字叫韩子煊,一百名大学教授在他准备好的愿书上,为韩子煊这三个字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合上复印资料的时候,韩子煊总结性地说:“就是这样,我,虽然是偷渡来日本的,但是,因为我拥抱了一百名大学教授,所以拿到了永住的在留资格。”

我理解韩子煊现在的心情,但是,对于这件事,我总结不出自己的想法是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我问韩子煊:“你的情况不属于政治避难,你可能是偷渡到日本却获得了永住资格的第一个外国人。黑在日本和拿到永住资格,对你来说,切身感到的变化是什么呢?”

韩子煊想了想说:“跑来日本的时候,我还是个少年,一无所有。那时的生活,其实就是担心被日本警察抓到、被遣送回国。一直生活在不安和恐惧中的我,突然在某一天有了身份,小心翼翼的生活结束了,可以光明正大地活着,每时每刻,甚至明天,甚至明天的明天,都不再是恐惧的时间和日子。虽然身体本身至今也忘不了那种心脏的悸动,但在精神方面,我开始身不由己地怀念起留在韩国的妈妈。”韩子煊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妈妈终于来到日本的那一天,虽然妈妈能够走路,我却执意将妈妈从车站背到家里。路上有很多人看我们,妈妈觉得害羞,但是我不在乎。妈妈的胸脯,比呼吸还近地温暖着我的背。妈妈活着,我也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我的心,已经空了那么长那么久的时间。”

韩子煊说他的心是空的,我能够理解。妈妈不是生活的全部意义,但是妈妈是生活的最高意义。这是我个人的信念。当韩子煊跟我这样说起他妈妈的时候,我就觉得,眼前这个受苦受难的男人,有资格令我为他痛哭流涕。尤其我看见韩子煊的眼睛里都是泪水,我最承受不了的东西里,有一样,就是男人的泪水。

一切都超出我的想象。

除非万不得已,我不喜欢跟人相处得这么疲累。一边可怜韩子煊,一边又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因为我刚刚才认识韩子煊,他这样对我谈他的过去已经令我惊讶。真希望他不要继续诉说他过去的伤痕,不要再追加沉重于我。我自己是不会拒绝的,因为我最大的弱点就是缺乏拒绝他人不幸的能力。这一刻,我所有的心情,都被韩子煊的记忆覆盖了。仅仅是他的泪水,我已经被彻底地淹没了。

我刚刚读完日本的《古事记》。故事说伊邪那美在生火神的时候死了,于是她男人伊邪那岐去黄泉国找她,想把她带回来。但是她已经吃了黄泉国的食物,满脸都是腐肉和蛆,身体围绕着八雷神。伊邪那岐被吓坏了,拔腿就跑。伊邪那美曾经要求伊邪那岐,在她回来之前绝对不可以见她,所以她觉得伊邪那岐侮辱了自己,派八雷神追杀伊邪那岐并诅咒他,说自己每天要杀他的一千个人。伊邪那岐就说,你每天杀一千个人,我每天就造一千五百个房屋。从黄泉国回来后,伊邪那岐觉得黄泉不是干净地,应该把身体洗干净,于是到阿坡岐原净身。伊邪那岐洗着洗着,就洗出来三个神,洗左眼时洗出天照大御神,洗右眼时洗出月读命,洗鼻子时洗出须佐之男命。其实伊邪那美和伊邪那岐刚结婚的时候,生过一个小孩,起名水蛭子。水蛭子无骨,到了三岁都不能站立,于是遭遗弃,被放置在芦苇舟,任他随海漂流。此畸形儿后来在西宫海岸被拾,拾获时已经长出骨头,被爱称为惠比寿,并被奉为“夷三郎大明神”加以祭供。

韩子煊从海上漂来日本,被一百名日本的大学教授爱称为国际贸易员。

韩子煊跟我说了这么多,最后总算住嘴了。我了解到韩子煊的过去,差不多还是全部。我心里生出的一丝温馨,肯定跟韩子煊说起他妈妈有关。因为是这样的理由,我不由得问韩子煊:“你妈妈呢?她还健在吧。”

韩子煊似乎很高兴,对我的善意表示感谢似的说:“她挺好的,我经常给她打电话。下一次给妈妈打电话时,我会转告妈妈,说你也在惦记她。”

我想韩子煊不该跟他的妈妈提起我,不过,即使他跟他妈妈提起我,也证明不了什么。我也经常给我妈妈打电话,东拉西扯的时候,也会说出一些妈妈根本就不认识的人的名字来。说到妈妈,我来日本后,吃生鱼片的时候,洗温泉的时候,去迪斯尼乐园的时候,总是遗憾妈妈不能跟我一起享受。我一直想把妈妈办来日本,让妈妈在日本好好地玩一阵子。我想妈妈也想来日本看看我的。但是我还没有找到时机。

“你妈妈呢?你妈妈好吗?”韩子煊问。

我回答说:“我妈妈挺好的。”

“你这次回来,看过你妈妈了吗?”

我吸了吸鼻子说:“我妈妈不住在北京,在大连。我打算下个星期就去大连。我回国的时候,每次都是先到北京后去大连,这样可以在大连多住一些日子。我总是从大连回日本。”

我在潮湿的大连生活过十六年,想起大连的时候,会觉得空气中涌动着海蛎子的味道。不止一次,每次,当我想着要逃避什么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妈妈。反正,人总是在不安的时候就会想起妈妈。说真的,虽然我不讨厌谈妈妈的事,但是我的肚子饿了,很想立刻去吃饭。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时候,韩子煊却突然不说话了。韩子煊沉默了好长时间。在这种气氛里,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说我饿了,只好轻轻地喘了一口气,把那本复印的资料还给韩子煊。韩子煊将复印资料放在他自己的膝盖上。瓶子里的红酒还剩下三分之一,花生米和烤鱼片几乎没有动过。饥饿感变成一丝可有可无的忧愁,我的情绪乱起来。差不多在我就要忍不住与韩子煊告辞的时候,他突然注视着我,没头没脑地说:“如果你降下的那个世界,是一个冰冷的地方,那么,你越往下降,就越是会感到温暖。”

韩子煊的话像诗。说真的,我不敢确信我是否理解了韩子煊的这番感想。不久前,我曾经看过一段视频,奥地利的极限运动家费利克斯·鲍姆加特纳,从近四万米的最冷的高空自由坠落,以血肉之躯,超音速坠落。费利克斯·鲍姆加特纳成功了。不过,在这之前,在进入音速区的时候,费利克斯·鲍姆加特纳曾一度失去过控制。

我饿得受不了。我真的要走了。我抬起手臂看表,对韩子煊说:“时间过得真快,已经是下午六点了。”

韩子煊说:“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我喜欢苹果,有一次,我买到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苹果真的很甜,里面甚至有蜜,但是吃到中间,有一只白色的小虫,小虫看上去非常柔软,感觉比我还要惶恐。我忽然觉得恶心,不知道小虫是怎么钻到苹果里的,不知道小虫活了多久。我讨厌虫子,又舍不得扔掉苹果,心想小虫子快一点儿饶了我吧。现在我的惶恐的心情,和那时一样。人的欲望总是离不开纠结。我还是答应了跟韩子煊一起去吃饭。

韩子煊说晚饭在国际饭店吃,我就跟去了。去日本前,我曾经来过几次国际饭店。顺着旋转大门,我一步步走进去,环顾四周,觉得富丽堂皇丝毫未变。我想起去日本前,曾经在这里与演员刘晓庆见面,那时她刚好出版了一本书,书名叫《我这八年》。我那天很高兴地得到了一本她本人签名的书。

从大厅直接去餐厅,我和韩子煊挑了一张圆桌坐下来。韩子煊让我点菜,而我不太会点菜。我喜欢虾,喜欢干贝,喜欢空心菜,喜欢烤鸭,于是就点了虾、干贝、空心菜和烤鸭。有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跟我打招呼,我想不起是什么人,微笑地朝他点了点头,小声地说了句:“你好。”客人陆陆续续地多起来,旁边的桌子也都坐满了人。

年轻的女孩把菜端到桌子上时,我不由得想起已经跟我离了婚的大宇。有一次,也是在国际饭店,我跟大宇一起吃饭,服务员不小心将菜汁撒到大宇的西装上,大宇很恼火,一把推开跟他道歉的女孩,大声地骂道:“讨厌。真讨厌。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这可是刚买的西装。”我感到很羞耻,真想立刻走开。意识到与大宇有着格格不入的地方,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还有一次,有人敲家里的门,大宇去开门,一个戴黑色棉帽子的男人,伸手跟大宇讨钱。大宇一掌推开要钱的男人,一边大声地骂“滚开”,一边关上了门。为此我跟大宇狠狠地吵了一架。我对大宇说你怎么能这样无情呢?大宇说要饭的比你都有钱。我感到难过的是大宇所站的角度不太好。就说对待那个要钱的男人吧,换了我的话,至少也会给他几个零钱。我会这么想,我施舍的不是钱,我施舍的是一种人道。不过,这么好的一句话,并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是我在一本书里看到的。人会受文字的影响,我读书的时候,脑子里会有好多新的念头生出来。反过来,读了几个月的《圣经》,我的脑子里就只剩下忏悔了。

话说回来,吃菜的时候,我的兴致一下子高涨起来。特别是烤鸭,因为好吃得不得了,不小心,我一个人竟吃掉了一大半。不知什么时候,我早已经把韩子煊的故事给忘了,把大宇也给忘了。我跟韩子煊很快吃完饭。其间,我有过一个想法,如果跟一个有钱的人在一起,我并不特别想这个男人一定就是韩子煊,那么以后就可以常常来国际饭店,每次都可以吃这么好吃的烤鸭,真是死都不遗憾了。但是我马上意识到,这个想法不太光明正大,想法本身像贼。一瞬间,我觉得为了一盘烤鸭,自己成了苹果里的那只令人恶心的白虫子。我觉得沮丧,想不通自己为了一盘烤鸭怎么会下贱至此,竟想跟随便的哪一个男人生生死死。我感到悲哀,想迅速离开餐厅,好在韩子煊邀请我去卡拉OK。

卡拉OK里除了我和韩子煊,还有对面坐着的两个男人。说是对面,中间隔着有百米的距离。卡拉OK像一个很大很大的箱子,随便丢了两块东西在里边,一块是我和韩子煊,一块是对面的两个男人,剩下的都是轮廓。天井上亮着几个彩灯。我嗓子沙哑,本来不喜欢在人前唱歌,偏偏对面的两个男人坐着不动,每次我看他们的时候,发现他们也在看我们。

我说:“一对一似的,真尴尬。他们怎么不唱歌呢?”

“他们不是来唱歌的。”

我问:“他们不唱歌来这里干什么?”

“有一种工作,坐在某个地方不动,看有什么人,看人在干什么,看能发现点儿什么。”

我说:“这是什么工作呢?”

韩子煊说:“他们也许是韩国人,也许是朝鲜人。”

“你这么认为?”

“我这么感觉的。”

眼前的一切令我无法理解,以至于我只能喝饮料。原来是橙汁。

韩子煊穿了一套藏蓝色西装,白衬衫,红色的领带,黑皮鞋,一丝不乱。这一刻,韩子煊的面孔是出现在尘埃中的陌生的一张脸。“朝鲜族人”,好像蜗牛走到哪里就背到哪里的硬壳,已经成了韩子煊生存下去的信念。人活着总会有那么点儿信念。有时我想,人死了以后,能够留下来的就是那么点儿信念。我还年轻,喜欢的东西很多,喜欢黑颜色,喜欢书,喜欢钱,喜欢一大堆男人。我喜欢的男人到处都是,咖啡馆、图书馆、校园、商店、甚至幼儿园,到处可以找到他们。他们也许二十岁,也许五十岁,也许八岁。但是,我能够跟他们做什么呢?喜欢不过是单方面的心情,彼此追求的时候才会产生欢喜的情感。我声音沙哑、黑头发里掺杂着白发的时候,发现最好的年华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已经丢失了,如今我在神秘的海底、遥远的丛林、语无伦次的诗歌里可以看到它们的面影,它们的面影是多么遥远,即便如此,如果可以住到惠比寿,一想到我现在的信念就是住到惠比寿这么单纯,我就觉得无比感动。实际上,我模模糊糊地觉得,韩子煊与我之间,也有一种格格不入的东西。是什么呢?我现在还说不清楚。

多少年后,那时我早已经跟韩子煊分道扬镳,我回北京,再次在国际饭店遭遇对面的两个男人,他们主动跟我打招呼,说他们已经知道我跟韩子煊分手了,还问我是否知道韩子煊是不是朝鲜的特务?或者,是不是韩国的特务?

我一口否定,我说怎么可能呢?韩子煊是那么穷,连穷都不如,他欠着一屁股的债,一辈子也还不起。我说我连韩子煊老后的样子都想象得到,他会像流浪猫,孤独地死在马路或者公园的某个角落里。说不定韩子煊已经死在公园里了。

对面坐左边的男人点燃口里的香烟,红色的火光中映出两张脸,一张圆的,一张尖的,看不出他们的目光投向哪里。火光一下子灭掉,四周再次陷入昏暗,我觉得空间不再是轮廓,静寂膨胀着,有点儿压抑,然后韩子煊站起来,对我说我们换个地方。

安贞桥是我们共同的归处,我说先回安贞桥。韩子煊去饭店门口叫出租的时候,我像金鱼尾巴上一直拖着的粪站在他的身后。我先钻进车,韩子煊跟着我上车,车向安贞桥的方向驰去。

“那么大一个饭店,竟然没有人来唱歌。”我说。

“我们去的时候,时间早了点儿。还有,住店的人多是做生意的,应该比较忙。”

司机问去安贞桥的什么地方,韩子煊看着我的脸说:“还是到我那里坐坐,好吗?”

我缄默不语。

“你觉得时间太晚了吗?”韩子煊问。

我犹豫了一下说:“时间是不早了,但是也不差这么点儿时间。”

“那就这么定了。”

我说:“好。”

韩子煊对司机说了旅馆的名字。

一路上没有怎么塞车,一个一个的路灯从眼前逝去,韩子煊的左手握着我的右手,我并不抽出我的手,而是一动也不动。我很愿意紧紧地抓住这样的一种温暖,通过手与手传递的温暖。手心里明明浸着冷的汗水,我却觉得身体有东西火一样地燃烧着。

不久我和韩子煊进了旅馆的大门,服务台的灯已经亮着,几个女服务员在那里说笑。韩子煊走到台前,说了房间号,接过房间的钥匙,我跟在他身后,穿过太阳般明亮的灯光去他的房间。

韩子煊打开写字台上的灯。光线鸡蛋黄一样温柔。

“我整个下午都在想。”韩子煊说。

“想什么?”

韩子煊走到我身边,温柔的台灯的光被他穿着的西装吸走了。天井是混沌的,他的脸是混沌的,他使用的香水的味道混着他的呼吸也是混沌的。混沌的他的呼吸撞到我的脸上。其实我知道他整个下午在想什么。

“请你坐到床上。”韩子煊说。

我坐到床沿,半个屁股悬在空中。

韩子煊坐到我身边。房间似一片静止的夜色下的湖面。我们沉默了一分钟,沉默了五分钟,直到我觉得受不了。我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太快了。”我说,“我们刚刚才认识了几天,今天是第二次见面,我们好像跑在高速公路上。”我咽了一口唾液,“对不起,今天不行。”

拒绝一个男人,是我的权利。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拒绝男人的时候,我都会对男人说对不起。说完对不起,心里还会有一点点儿的悲伤。

失望围绕着我,想跨出那一步的时候,却突然觉得没有兴趣了,没有情绪了。这种事,需要某一种心情。而现在,我没有那种心情。韩子煊就在我的眼前,虽然他的体温烤着我,但是,我觉得心中还没有充满对他的爱意。

韩子煊用嘴唇打出一声呼哨说:“我只是想抚摸一下你的屁股,想知道你的屁股是凉的,还是热的。”

“只是摸一摸?”我问。

韩子煊点了点头说:“就摸一下。”

我没有系裤腰带的习惯。我花时间解开裤子的扣子,慢慢拉开牛仔裤的拉链。

韩子煊的一只手刚好插进去。他的右手顺着我的腰际滑下去,滑到我的屁股。

我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韩子煊已经抽出了手,脸上绽开灿烂的笑。

回到公寓,我立刻给维翔打了一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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