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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神偷探案录:巫圣玄武(一)

传言这世上有个不变的道理,说每个人带给你的快乐和悲伤一定是一样多的,如果到现在为止还不一样,那么等他离开你的时候,也一定会变成一样。

得到的时候多么快乐,失去的时候就有多么悲伤。

寂静的房间里,谢天澜和严玉之静静站立着,黎真半跪在案几前,将七个菱形的木盒一字排开,每一个木盒上都刻着中原人根本看不懂的滇族图腾。

而清宝趴在床边,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床上躺着的人的手,一个掌心温暖,一个十指冰凉。

林昭行静静地躺在床上,他紧闭着双眼,睫毛温柔地覆盖下来,容颜沉静安详,似乎只是睡着了。

然而他的胸口并不起伏,口鼻处没有气息冒出,又似乎是已经死去了。

黎真摆好菱形盒子,并不回头,只是简短而低沉地问道:“确定?”

谢天澜和严玉之都沉默不语,他们知道,这个答案轮不到他们来做决定。

清宝把林昭行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轻声道:“确定。”

于是黎真缓步上前,他拿出一根银针,在林昭行的手指上刺了一下,将滴出的血收集到一个小盅里,然后他回到案前,将血液平均地倒进七个菱形木盒里。

然后清宝走了过来,她接过黎真手里的银针,刺破自己的指尖,将指尖血滴进七个盒子里。

盒子中的液体不知道是什么成分,但闻起来有酒的味道,林昭行和清宝的血液沉在底部,并不相融。

黎真最后看了一眼清宝,清宝面沉如水,眼神清澈而坚定。

于是黎真不再犹豫,他掏出一卷黄纸,以自己的指尖血在上面画了些没人能看懂的图画,然后猛地点燃,又用燃烧的黄纸将七个菱形盒子中的液体一一点燃。

火光照亮了清宝清秀的侧颜。

谢天澜和严玉之站在远处,他们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内心的震撼却无以复加。

黎真的这个蛊,名叫双生蛊,仪式上并不算特别复杂,但其实是极其高级的禁术。

双生蛊的作用是,当一个人即将死去时,如果另一个人愿意将自己献祭,那么就可暂时将即将去世之人的灵魂封在身体之内,短暂地留下他的性命。

但是双生蛊本身并没有治疗作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只是以另一个人的生命作为高昂的代价,延缓即将死去之人的死亡时间。

如果五个月之内,有效的治疗措施没有被施行的话,献祭者将与被献祭者一起死去。

在滇族,这个蛊只在一些极其特定的情况下会被用到,如有人中了瘴气的毒而周遭又没有解药,那么双生蛊可以让中毒者坚持到能拿到解药的时候。

然而此时此刻,情形却完全不同。

正在林昭行身上发作的彻骨寒……是没有解药的。

严玉之已经在书房里熬了一天一夜,翻遍了所有的医书,最后他在一卷泛黄的小薄册上发现了只言片语。

然后他把黎真拉进了书房,小太医连说带比划地和滇族蛊术师交流了大半天,然后出来对清宝道:“如果有希望的话,那么这个希望一定在蛊上。”

蛊和毒相克,彻骨寒已经是百毒之王,毒中再也没有能和它药性相克的存在,而蛊中有。

“单纯的蛊应该也不行,需要医术和蛊的结合。”严玉之道,“但是我们不确定……这个办法没有被任何实际事例验证过,没有任何人可以确定它的可行性。”

他等待着清宝做出艰难的抉择。

然而这个选择对清宝来说再容易不过,她非常平静地说:“那当然赌一把。”

于是黎真祭出了双生蛊,清宝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暂时留住林昭行的性命。

烈火将四周的空气燃烧得扭曲起来,黎真猛地挥手,七团火焰同时熄灭,他的黑发和银发一起在空中翻飞,片刻后,黎真收起盒子,低声道:“好了。”

清宝看向床上的林昭行,他没什么变化,还是像之前那样,安静得如同一具没有生命的玉雕。

清宝低下头去,用自己的唇碰了碰林昭行的唇,从此之后,他们的生命连在一起了。

她站起来,眼睛清澈干燥。

哭是没有意义的了,她应该拿哭泣的时间,做些真正有用的事情。

她轻声道:“谢公子。”

谢天澜上前一步,走到清宝面前。

她发现清宝仿佛在一夜之间成长了很多,她的长相很显小,脸上总像是有褪不去的孩子气,身形又小巧,因此总像个蹦来蹦去古灵精怪的小精灵,“成熟”这样的词是从来没法用来形容她的。

但是清宝确确实实在一夜之间成熟了,除了脸色明显地憔悴了许多外,她的长相其实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变化的是她的眼睛。那双细长乌黑的眼睛有的不再是自由自在、四处乱瞟的机灵劲儿,而是坚韧洗练的定力。

“谢公子,这是一场赌局,我敢下注,但是不敢说自己能赢。

“接下来的这五个月,我会在尽全力救林昭行命的同时,把我知道的关于盗门的一切线索都留给你,如果解药能被制出来,那是再好不过。”

“如果,我们赌输了。”清宝轻轻地说,“可能要拜托你延续和盗门抗争的大业了,如果可以的话,请为林昭行报仇。”

谢天澜说不出话来,半晌,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严玉之在一边沉默片刻,道:“我和黎真探讨了许久,认为彻骨寒作为百毒之王,寻常的蛊根本克制不住它,能够压制毒王之毒的,也必然得是蛊中之王。

“然而黎真告诉我,如果蛊中真的存在王的话,那么并不是一个,而是三个。

“其一为相思蛊,这种蛊从效用上来说,很像我们中原的青楼楚馆间流行的媚药,但是功力却远远不是媚药可以比拟的——被种下相思蛊的人,终其一生都会深深爱慕施蛊者,绝不变心、绝不背叛,其他所有异性对他而言都没有任何吸引力,他的心和灵魂都将奉献给施蛊者。

“其二为涅槃蛊,滇族人崇拜凤凰,这个名字便是取自凤凰涅槃的传说,即凤凰浴火重生,愈发美丽。”严玉之道,“这种蛊养成的过程非常艰难,一般是制作的人给自己用的——他们需得从出生起,在每年生日的时候取指血滴进蛊中,一直到成年的那一年结束。然后在成年大礼上吞下这个由自己的血液浇灌出来的蛊,之后就会拥有极强的念力,成为伟大的蛊术师。

“其三为傀儡蛊,这种蛊据说是极其邪恶的禁术,使用者很容易遭到神的惩戒,但是由于功效太过诱人,仍然有人在悄悄炼制。

“傀儡蛊的作用为选取一个和自己同年出生的人作为自己的傀儡,可以在关键时刻选择让这个人为自己抵一命。也就是说施蛊者无论是得了绝症、身中剧毒,还是受了重伤,都有一次机会将这个会夺去自己生命的灾病转移到傀儡身上,这样死去的就会是傀儡,而原主会活下来。”

这已经是闻所未闻的邪术,超过了中原人对自然规律的认知,众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异的神色,仿佛实在难以相信世间竟然真的有这种东西存在。

“这三种蛊的得到办法都极其极其地困难。相思蛊要求攒齐九十九对白头偕老的恋人死后合葬的骨灰;涅槃蛊需要长达十七年的炼制,而且如果它仍然存在在世间,没有被使用的前提是,制蛊者在成年的前一年死去;傀儡蛊更是大凶之蛊,据说要取一百个杀过人的凶徒的心头血来炼制。

“而这三种蛊都融入林昭行的血液,再加上热性极强的药材的辅助,才有可能化解掉彻骨寒。”

严玉之没有掺杂太多的个人评论,然而仅仅从客观的叙述上,众人就都感觉到了取得解药的极大难度。

清宝沉思片刻,她用手轻轻碰了碰林昭行的额头,林昭行过去的体温一直是极高的,是在冰天雪地中都无法被冷却的滚烫,然而他的额头此刻凉得像一块寒玉。

清宝低声道:“这三种蛊,黎真哥炼得出来么?”

黎真一直倚在一边的墙上静静的,由严玉之来介绍,此刻才低沉地开口道:“不能。”

“是技术上的么?”

黎真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么是材料上的?”

黎真思索了片刻,点了一下头。

清宝明白了。

黎真已经是滇族中炼蛊最巅峰的存在,雪鹤作为巫圣的亲传弟子,在他面前同样处于下风。

但是这三种蛊的炼制,光有技术是不行的,一个寻常的蛊术师,上哪儿去找九十九对白头偕老的情人?刚好在十七岁夭折的少年?更别提什么一百个杀过人的凶徒。

想要炼制出这三种蛊,拥有技术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拥有权力。

拥有足够的权力,才能够调配到足够的资源,获得制蛊的材料。

清宝沉默片刻,道:“如果这世间真有人能够同时拥有这三种蛊的话……那么只有可能是巫圣了。”

半个月后,滇州密林。

郁郁葱葱的古树将天空遮掩,肆意倾洒的阳光被割成一片一片,投射到地上的落叶堆。

滇州处于西南方向,没有明显的四季区分,即使是冬天,也并不算太冷,这里长大的人大多没有见过雪。

滇族自然环境极其美丽,然而荒凉偏僻,官府的力量在这里极其微薄,所谓的滇州刺史也就是挂一个名头。

究其原因,大概是滇人和汉人之间有明显的风俗习惯、思想文化上的差异,他们并不服从汉人的管教,因此朝廷虽然也在这里设了官府,但其实滇民基本是在自治。他们的村落一个一个星罗棋布在大山里,村中有村长和长老会,掌握着核心权力。

滇人以美貌闻名,这里的男子高大健硕,女子丰腴妩媚,又都天生多情,能歌善舞。

阿荻正在溪中沐浴。

这个天气,在溪水中沐浴实在是凉了些,但是阿荻不在乎,她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下来,一直垂到脚踝,阿荻一边绕了一缕在指间把玩着,一边兴致颇高地哼着歌。

突然,她听到了身后的丛林发出了飒飒的响声,阿荻一惊,回过头去。

她看到丛林的间隙里依稀是一个人影。

“谁?!”阿荻用双手护在身前,尽量让自己的整个身体都浸在水里,她惊慌而羞恼地用滇族土语喊道,“是哪一个不长眼睛的狂徒?!有胆子就不要跑,出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丛林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回答:“我出来——但你先穿好。”

阿荻羞红了脸,她一个箭步走到溪边,跨上岸去,穿好自己的筒裙,脚上还带着水珠,就直接踩进了皮子做成的短靴里。

“可以了!你出来吧!”

丛林再一次发出飒飒的响动声,阿荻正要恼羞成怒地大骂,却猛然愣住了。

那是一个太过英俊的年轻男人,他的眉眼清冷而修长,轮廓深邃,半敞的袍子露出胸口和锁骨处的刺青,披散的长发中一左一右夹杂了两缕银白的长发。

那银白色太漂亮了,比阿荻浑身上下佩戴的银饰加起来都要漂亮。

阿荻的脸更红了,不过这次并不是因为生气……

她小声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对方道:“黎真。”

黎真其实很窘迫。

他听到这边有人在用滇族土语唱歌,便想过来问一问路,早知道是这样……他死也不会过来的。

他的相貌是清冷型的,又不爱说话——不光是不爱说汉话,说滇族土语的时候他其实也很内向,这样外人乍一看来,很容易觉得这个人冰冷神秘,冷峻威严。

但其实黎真只是不喜欢和人打交道而已。

而眼前的这个滇族少女美貌得过分。她拥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一对扑闪的蝴蝶,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蜂蜜一般的色泽,筒裙紧紧地裹在她的身上,把她身段的青春美好一分不落地展现了出来,头发上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黎真不是汉人,然而也明白非礼勿视的道理。

他只好将目光转向一边,于是在阿荻看来,这个年轻男子就愈发地高傲和神秘。

“我叫阿荻。”滇族人好客爽朗,阿荻因为一派天真的缘故,此刻反而比黎真自在,“你有什么事吗?”

事实证明,长得好看,生活就是会容易些,黎真什么也没干,单单亮了个相,就让阿荻轻轻巧巧地放过了他之前的无礼。

“请问黑虎村怎么走?”

传言中,黑虎村坐落于黑虎山,是滇族最神秘而古老的村落,最神秘的蛊也在那里。

黎真虽然来自于滇族,但是他并没有踏足过这片最危险的大山,滇族人敬畏黑虎山,视其为神山。而清宝在得知这一信息后,立刻做出了一个推论——“这个黑虎山很有可能是巫圣所在的地方。”

阿荻挑起细细的眉,大眼睛中光芒闪烁,问道:“你也是崇拜巫圣的人么?”

滇族人寻访黑虎村的,大多是巫圣的崇拜者,想得到巫圣关于蛊术的指点。

但是黎真并不是。

他对巫圣并没有狂热的崇拜感,这源于他对自己蛊术天生的自信,他相信自己是最强大的蛊术师。

如果有一天他要去寻找巫圣,那么一定不是为了朝拜他,而是为了打败他。

于是黎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他以为阿荻会惊讶,谁知道阿荻立刻爽朗地笑了出来,“不是就好,这些年别的地方都传着些乱七八糟的谣言,说什么巫圣就在黑虎村——搞得一堆人来我们村子找人,大家伙都没法好好过日子了。”

“其实我们村子真的就是地势偏僻点,除此之外也真的没什么别的特殊的。”阿荻的手指绕着自己的发梢儿转圈,歪着头道,“不过确实我们村的人在蛊术的方面都很争气啦,我这种天分的人,从小就被阿爹阿妈骂笨,不过村长跟我说,如果我出了我们村的话,一样可以叫很多有名的蛊术师惊叹不已哦!”

“话说回来,”阿荻自顾自地说了一大篇话,见黎真没什么反应,才戳戳他,“你不是像别人一样来找巫圣,那是来干什么的啊?”

黎真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没有撒谎,“来找三种蛊。”

阿荻眨着眼睛道:“哪三种?”

“相思蛊、涅槃蛊、傀儡蛊。”

阿荻的眼睛立刻圆溜溜地瞪大了。

“什么?这三种蛊哪一种都是稀世珍宝,你居然想要三种一起得!你要用它们做什么?”

黎真还没回答,阿荻就见到一个女孩突然凭空出现在他身边。

那个女孩当然不是凭空从地里钻出来的,只是她脚步落地几乎没有任何声音,滇州丛林中树木又茂密,因此直到她站到黎真的身边后,二人才发觉了她的存在。

阿荻惊讶地看着这个女孩,和黎真深邃的轮廓和大片的刺青不同,这个女孩眉眼清秀干净,明显是个中原人。她身材偏瘦小,脸上有没有脱去的孩子气,一双细长的眼睛却沉稳安静如同深邃的湖水,让人有些难以说出她的年龄。

这个女孩自然是清宝。

“我们是中原来的客商,久闻蛊中三王的名声,并认为其中大有商机。”清宝用中原汉话说道,然后她转向黎真,道,“黎真哥帮我翻译一下。”

黎真明白了。

虽然眼前的阿荻一派开朗烂漫,但是滇州是处处含着危险的地方,巫圣的人不知道何时会与他们相逢,在此之前,他们暴露出来的信息越少越好,不要一开始就将全部的底交给任何一个不熟悉的人。

黎真刚要开口,他对面的阿荻却笑了。

“不用翻译,我听得懂。”阿荻笑笑,她说起中原官话后竟也堪称流利,声音又甜又脆,“我们滇族很多人都会说中原话的,村长说这东西学了也不吃亏,或许有一天就能用上——这不今天就算用上了。”

阿荻的视线越过清宝和黎真,看向远处,掩映的林叶之间,她依稀看到了两辆马车。

“原来你们是从中原来。”阿荻长长的睫毛蝴蝶翅膀一般翕动着,“我不知道你们千里而来,对我的族人是否存在着好意,不过我们滇族人向来好客,你们既然来了,我便带你们去村子里,不过你们能否达成目的,要看我们的村长是否准许。”

东丹勇海正在屋里对着一幅画像出神。

那幅画上画着的是个英丽的女子,一对浓密的眉毛,双眸极其有神,然而笑容却是甜美的。

女子浑圆结实的小臂上戴着一对银手镯,样式精美至极。

“村长!”楼下传来少女的呼声,阿荻清脆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有客人来啦!”

东丹勇海愣了一下,然后飞速地收起画像,站起身来道:“请进来吧。”

不一会儿,东丹勇海堪称宽敞的屋子就被挤得满满当当。

清宝、黎真、谢天澜、严玉之四个人加上阿荻,五个人一起站在屋中,滇族人居住的房子与中原人不同,多为玲珑俊秀的吊脚楼。

东丹勇海作为黑虎村权力最高的人,白天都呆在寨子中央的鼓楼,这鼓楼呈立体尖顶宝塔形,分为三层,里面空间不算大,但精巧至极。内榨楼板存放着铜鼓,人们可通过活长梯由内腔壁爬上。

窗外古木参天,清宝悄悄打量着东丹勇海,这是一个黝黑壮实的老者,脸上的纹路清晰地昭示着滇州多年来丰沛阳光留下的痕迹。他神情颇为严肃,和阿荻不同,面对这群来自中原的不速之客,他并未在一开始就展现出友好来。

“远道而来的客人,”东丹勇海开口道,也许是作为村长要经常和官府打交道,他说着一口非常流利的中原官话,“请问你们不远千里地来到我们的村子,可有什么贵干么?”

谢天澜照着清宝方才给阿荻的说辞重复了一遍,东丹勇海沉吟片刻,低声道:“想用蛊来发财的中原客商,我当村长的这二十多年里见多了,阁下们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但是阁下,我们滇族从古时便有规矩——蛊术是莽荒之神赐予我们的礼物,我们没有将这份礼物转让给别人的权力,何况你们说的这三种蛊太过稀有。相思蛊和涅槃蛊,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算见过几次,至于傀儡蛊,那是大凶大恶之蛊,我此生从未见过,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谁制出来这种蛊过。”

阿荻对英俊的黎真极有好感,闻言觉得东丹勇海是下了逐客令,忍不住小声道:“村长,所以我们是要赶人家走么?”

东丹勇海看了一眼阿荻,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一点,语气也变得和缓了些许,“我滇族人是好客的,因此虽然不能满足贵客的需求,但是贵客既然远道而来,那我们自然要尽力招待。贵客们可以在我们村中住下,赏一赏我滇州的风光,我们会拿出最好的酒食来款待诸位。”

清宝没有做声,谢天澜出面拱手道:“由此谢过村长了。”

就在这时,窗外一阵风突然吹进来,东丹勇海方才匆忙间收起的画像不知怎的从书后飞了出来,被风翻卷着落到了众人的眼前。

众人全都低头看去,阿荻原本只是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下一刻,她的眼睛却猛然瞪大,抬头不可置信道:“村长,这不是……”

还没等她说完,东丹勇海已经飞速地收起了画像,他淡淡道:“没什么,旧物而已,不知是从哪里被吹出来了,我等下就把它扔掉。”

说完,他挥挥手,示意阿荻送客,“阿荻性子聪敏,是我得力的助手,就由她来为贵客们安排食宿吧,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就不奉陪了。”

阿荻引着众人下楼,就在他们到达鼓楼的一层时,一个男人急急地冲进了门内。

“村长,大事不好!她……她好像回来了!有人说看到了她!”

男人不料鼓楼内还有别的人,看到阿荻一行人后愣了一下,阿荻连忙弯了弯腰,“禾列长老好——这是来自中原的客人。”

清宝看了一眼这个男人,只见他和东丹勇海差不多的年纪,头发有一半都花白了,和严肃的东丹勇海比,这一位的面相要温和慈祥许多。

“是禾列长老么?上来说话吧。”东丹勇海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不要打扰贵客们休息。阿荻,快带贵客们走吧。”

清宝细长的眼睛眨了眨,她敏感地察觉到,东丹勇海并不是害怕禾列长老“打扰贵客们休息”,而是并不想让外人听到他们接下来的对话。

他们随着阿荻回到马车停靠的地方,阿荻道:“你们四个人,可以住到我家里,我是……”

谢天澜打断她道:“五个。”

阿荻愣了愣,清宝在一边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阳光瞬间涌入,阿荻看到马车中躺着一个沉睡的公子,那是个俊美至极的男人,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整个人像一块精雕细琢的玉像,他面容平静,似乎没有欢愉,也并没有痛苦。

阿荻小声道:“他怎么了?”

清宝同样轻声回答她:“他……生病了。”

阿荻问:“生病了?严重么?是路上被瘴气熏到了么?我们村子里有解药的……”

其余四个人都沉默着没有回答,阿荻感觉到这似乎是个沉重到对方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于是没再追问下去,只是小声道:“六个也可以住下的,我阿爹阿妈都过世得很早,我们家只有我一个人住。”

阿荻的父母在世时不知是什么身份,总之她家看上去倒还算殷实,有一栋颇为宽敞的三层小楼。

为着出入方便的缘故,黎真在严玉之的安排下将林昭行背到了一楼,按理说这一楼是不住人的,清宝和谢天澜便搬来了竹床。安置好林昭行后,趁阿荻在楼上忙碌的工夫,众人悄无声息地聚在一起讨论了几句。

“以眼下的情况来看,滇族的这个村长对我们并不够信任,我们可能很难从他那里拿到蛊。”谢天澜微拢剑眉,沉吟道,“如此下去,我们久呆在此地也未必有太多意义。”

“我看这个村长就不是什么好人。”严玉之气哼哼的,“表面上三句话不离口称我们贵客贵客的,事实上什么忙也不愿意帮嘛。”

清宝的手里翻着一副花绳,那根红绳在她手里上下翻飞,变换出各种不同的形状。

这是一种练手上功夫的方法。林昭行出事后,清宝似乎就对自己的手速有了更深的执念,她不会别的,唯一可以信赖的就是随身的功夫,如果现在再将九连环给她,她恐怕只需要当初一半的时间就可以解开。

之后还要面临的盗门凶险只会比现在更多,只有提前做准备,才有可能从虎口中夺得一线生机。

清宝低头沉默地翻着花绳,仿佛全然没有听到谢天澜和严玉之在说什么,片刻后,她转头问一边的黎真:“黎真哥觉得呢?”

黎真抱着手臂站在一边,阳光照进来,他的身影一半处于光芒,一半陷于阴影。

他只简简单单地说了一个字:“留。”

清宝的手停止了翻花绳。

她把那根红绳收进袖子里,轻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东丹村长现在不愿意给我们蛊,未必以后也不愿意——更重要的是,如果连黑虎村都找不到这三种蛊的话,那么出去了就更加找不到。

“今天只是我们到达这里的第一天,我知道时间紧迫,但是有些事情急也没有用,我们留在这里,才有可能慢慢找到机会。”

众人在一起小声商议了片刻之后的打算,便一同来到了三层,也就是阿荻自己住的这一层。

阿荻正在三层翻箱倒柜,找出五个杯子来,又下楼提来了清泉水,找邻居家的大婶要了新打好的糯米糕,用竹条编的盘子呈上来招待众人。

“今天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明天我再带着你们去村里逛逛吧,等下先用饭,我做的酸汤鱼和三色饭可好吃了。”阿荻手里忙活着,嘴上也叽叽喳喳个不停,“你们别怪我们村长哦,其实他平时对别人都很好的,不过神明留下的规矩坏不得啦。不过我觉得他今天怪怪的,怎么会留着那么一张画像……”

严玉之好奇心最旺盛,闻言问道:“怎么?”

“嘘!”阿荻神秘地竖起食指,“这可是我们村的大秘密。”

严玉之愈发好奇起来,阿荻见有了好的听众,于是也不卖关子,小声道:“我跟你们说了……你们可千万别说出去。”

大家素未谋面,按理说阿荻没有理由这样相信他们,但众人一路走下来,对阿荻看黎真时炽热的眼神早就有所察觉。因此此时只是悄悄瞄了一眼黎真,一起悄悄地扯扯嘴角。

而黎真面无表情地坐在最角落的地方,面容清寒如雪,双目平视,并不多话。

“我们黑虎村,一直有个传说,”阿荻席地而坐,抱起膝盖,“叫‘祸水传说’。”

严玉之很有一个捧场听众的素质,立刻接道:“祸水?是我们中原人说的红颜祸水的祸水么?”

阿荻点点头,“不错。在我们的传说里,神明给予了滇族人这片赖以生存的土地,但他并不是一个仁慈的神明,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自己的开心——他并没有一颗悲悯的心脏,他只是以俯瞰世间这些无谓的悲欢离合为乐罢了。

“所以他赐予我们生命,也赐予我们苦难,我们不能违背他的意志,否则就会接受灾难般的惩罚。

“神给予我们的苦难中,有一个叫作‘雷阿丹朵’,用汉语的意思讲,就是狐狸妖怪的意思。”

“狐狸精。”严玉之接道。

“对,狐狸精,用美色迷惑人心智,最终让人们家破人亡的存在。”阿荻点点头,“而雷阿丹朵降生在人间的方式,就是投胎。

“她会变成一个最美的女孩子,降生在我们这个村庄。她拥有人类中最美的形貌,但她并不是人类,她唯一的目的,就是给人类带来灾祸。

“所以为了避免这一切,村长和长老们要找到雷阿丹朵,然后避免她为祸人间。”

严玉之问道:“如何避免?”

阿荻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黎真突然接口道:“祭天。”

清宝有些惊讶地转头看过去,黎真依旧面无表情,仿佛刚刚那句话不是他开口说的那样。

说实在话,黎真虽然帮了他们大忙,也随行着来到了滇州,但他在队伍中一直是个很特殊的人。

他和他们没有很深的交情,如果说有的话,也不过是清宝和严玉之在他受了毒圣的箭伤后,提供过一点救助罢了。

更重要的是,没有人知道这个滇族少年的过往。他被称为“高岭之花”,是滇族人心中绝世无双的蛊术高手。

但是从进入滇州以来,他并没有表现出对这片土地的亲近感,他甚至对很多滇族的习俗表现出了不了解——这说明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了。

仿佛除了一个名字,大家对这个天赋卓绝的蛊术师再没有更多的了解了。

而未知,往往意味着危险。

清宝不动声色地转回头来,阿荻咬着嘴唇,低声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谢天澜在一边低声问:“那么祸水是怎样被挑选出来的?”

世人对于美貌的评论从来没有停止过,中原同样有天澜公子榜这种东西。

但是审美毕竟是多样的,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可这十个人才是天下最绝代的公子,所谓“最美”只是一个虚幻的概念,根本无法用实际标准去丈量。

“传言雷阿丹朵七十年才降生一次,所以祭天的活动其实也不是很频繁……”阿荻作为滇族中最年轻的一代,接受了很多中原那边更为开化的思想,对老一辈的许多传说不够迷信,因此说话的时候底气十分不足,“祭天是由村长带领着长老会举行问神仪式,通过占卜之术从神那里得到线索,然后从那一年的女童中选出来‘祸水’。”

清宝明白了。

古老的滇族地处蛮荒,这里有着神秘的蛊术,也有着冥顽不化的古俗。

她听师父讲过巫圣所管辖的村子总有些在中原人看来很不可理喻的行为,比如巫师在台上祭神、人们把婴儿丢到火里……这些故事往往带着一种极致的血腥感。

什么祸水,什么雷阿丹朵,刨除这些愚蠢的神话因素,这个所谓的祭神不过是靠着种种迷信的迹象,把美丽的女孩子杀死的愚蠢行为。

想到师父……清宝的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阵疑云。

最后来找她、把她打晕锁进箱子的人并非师父,但是真正的师父到底又在何处?那个人为何露出的眼睛和说话的声音都和师父一模一样?

不过那些到底是远在京城的事,眼下他们最重要的任务是在滇州找到能够营救林昭行的蛊,因此清宝摇了摇头,短暂地将那些念头从脑海里清除了出去。

她看向阿荻,这个美丽的少女拥有一双大眼睛,眼睛是漂亮干净的琥珀色,人也清纯热心,但是从她讲出来的故事里,却透着如此残忍的味道。

清宝抱着膝盖缩在一边,小声道:“长得好看也有罪吗?那么我看阿荻姑娘的罪也轻不到哪里去啊——这么荒诞的故事,你们也信?”

阿荻连连摆手,眼里滑过一丝慌乱,“别这么说,可别这么说,老人家那一辈确实有好多迷信的东西——但祸水传说是真的!不可以不信!”

清宝心头猛地一跳,升起了一个奇妙的预感。

而不远处的黎真也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低沉如磐石的声音在后方稳稳地响起:“出过事?”

阿荻咬了咬嘴唇,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我小时候,赶上过一次雷阿丹朵降世——那时候我五岁,我阿爹已经没了,阿娘还在世,长老会进行占卜的时候我娘特别紧张,生怕结果出来,说我就是雷阿丹朵。

“雷阿丹朵是要在五岁之前除掉的——如果除晚了的话,她妖魂的灵力就被养得强盛了,即使肉体死了,魂魄也很难被磨灭。”

阿荻低着头,轻声地讲述道:“后来占卜结果出来了,我阿娘松了口气,但是又感到难过——我不是雷阿丹朵,雷阿丹朵是我一个叫蕊蕊的朋友,比我大几个月,也只有五岁。

“蕊蕊的阿娘不是我们黑虎村的人,是远嫁过来的,好像是个汉人女子,在滇州遇到危险后凑巧被蕊蕊的阿爹救了,就嫁给了蕊蕊的阿爹。她不信雷阿丹朵的故事,说什么也不让自己的女儿被祭天。

“蕊蕊的阿娘是个很有性格的女子,阿爹是我们村子里的好猎手,英俊又魁梧。蕊蕊阿娘说动了他,于是他们夫妻两个牢牢地护住了蕊蕊,没有让长老会把她拿去祭天。

“蕊蕊的阿娘还在巫师跳大神的台子上把村民召集起来讲了话,她说雷阿丹朵的故事不会是真的,我们滇族人占着这块好风好水,生养出漂亮的女儿是应该的,怎么会是狐狸精呢?

“蕊蕊的阿娘说话很有感染力,当时很多很多村民都被她说服了。我当时还小,听不懂,但是就记得她每说一句话,人群就在台子底下欢呼一次,说‘我们不是被神诅咒的,没有狐狸精要害我们’,最后甚至感动了长老会,长老会出于民意的考虑,取消了祭天。”

严玉之一直听得入神,此刻插话道:“那不是很好么?终于有个明白人来开化你们了。”

清宝心中却只是一沉。果然,阿荻面色凝重地接道:“但接下来就出事了。蕊蕊的阿爹在一次出猎中,被猛兽咬死了。”

严玉之愣了一下,小声道:“你们滇州这么大片林子,豺狼虎豹毒蛇猛禽一样都不少……出这种事也可能是巧合啊,人人都可能遇到,不见得和那什么劳什子传说有关系。”

阿荻摇摇头,“蕊蕊的阿娘也是这么认为的,当时好多村民们都觉得事情要不对,联名叫村长执行祭天,但是蕊蕊的阿娘仍然不相信这两件事是有关联的。她失去丈夫之后心已经乱了,不能好好思考问题了,只觉得就剩下这样一个女儿,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失去她。

“为了避开闹哄哄的村民,她带着蕊蕊搬到了一个离黑虎村大概一里远的草房子里,打算一个人把女儿带大。”

阿荻低低地说:“但是搬家后的第二天她就死了。”

“什么?!”严玉之一惊。

“是在晚上,蕊蕊还在睡觉,她莫名其妙地出了门,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众人脸上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她前一天还说要带大女儿,第二天晚上便跳了崖……这不是被诅咒了是什么……”即使时隔多年,阿荻的声音仍然轻轻发着抖,“然而这……仍然不是结束。

“当时我们村子里有个叫勒巴的男孩子,比我大几岁,可能有八九岁了吧。他一直和蕊蕊玩得很好,蕊蕊被判定为雷阿丹朵之前,勒巴的阿爹还一直开玩笑说让蕊蕊给他们家做媳妇。

“蕊蕊搬走后勒巴就一直魂不守舍的,那天勒巴的爹娘一大早起来没看见他,以为又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后来听到前一晚上蕊蕊阿娘跳崖的消息又恐慌了好一阵,没顾上找他——结果下午的时候传来消息,有村民发现勒巴溺死在了池子里。

“勒巴是个泅水的好手,虽然只有八九岁,但是在水里一直像条灵活的游鱼一样,怎么可能溺死?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因为和蕊蕊交好的缘故……被诅咒了。

“后来村长带着全村的成年男子拿着猎叉去找蕊蕊,蕊蕊却不见了……从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那么她有可能去哪里?”

“没哪里,黑虎村附近方圆三十里内都没有别的村子了,有一丝可能的村长也派人去打探过,没人说发现小女孩。

“大人们说蕊蕊大概是在娘死后就跑进了大山,最后不知道怎么遇上了猛兽被吃了——毕竟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根本不可能一个人在山里活下来。”

众人还有问题要问,阿荻却只是挥挥手。

“不说了不说了,都不是什么好的事情,也都过了十来年了,诸位不必害怕。我去做饭,给大家接风洗尘。”

阿荻站起身来,走下楼去。

走在楼梯上的时候,她的眉心轻轻地蹙了起来。

——有件事情,她没有敢告诉这些客人们。

——刚刚村长画像上的那个女人……当年她还太小,对很多事情的记忆都是模糊的,但是她依然能大致分辨出来,那个美丽英气的女人,长得似乎很像蕊蕊的阿娘……

而蕊蕊极其肖似她的母亲,如果她并没有死,而是平安地长大成人,那么长得恐怕就和那画像上的一样……

而禾列长老当时慌慌张张地说“她回来了”……

究竟是谁?究竟是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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