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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神偷探案录:梨园芳华

京城这一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频繁。

柳絮样的大雪在空中肆意飞舞,天地间都被冰霜封冻,然而即便是这样酷寒的天气,也没能阻止人们看戏的兴致。

梨园里宾客满座,台上的旦角儿正蹙蛾眉,敛水袖,旖旎走着莲步,低低地用唱腔诉说着人间的爱恨别离之苦。

那旦角儿美得惊人,一张精致至极的面孔上了妆,眉心绘着一朵梨蕊,宽阔的台子上只有她一人,她穿着莲衣且歌且舞,一时间台下人人屏息。

清宝和林昭行坐在宾客中,其余几个世家公子坐在临近他们的一桌,人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戏,即使交流也是小声耳语,生怕惊扰了台上的神女。

这是林昭行没能推辞掉的应酬——在朝堂上为官,难免有几个同是世家出身的同僚朋友,相约着在没有公务的时候一聚。今天是礼部侍郎陈归元的生辰,这一位是个酷好戏文的风雅公子,众人便都陪他来梨园听一场戏。

清宝是最好热闹的,左右别的公子也都带了小厮、丫鬟,林昭行便顺手把她也带上了。

“这位姐姐叫什么名字?当真是绝代了。”清宝看着台上,忍不住喃喃道。

“姐姐?”一名世家公子笑起来,“小丫头,也不怪你这样想,虞蕴芳的风华绝代,世间大多数的女子都难以比拟,不过——你可听闻过天澜公子榜么?虞蕴芳在其上位列第六,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

清宝除了吃甜食外,另一大爱好就是观赏美男子,闻言立刻道:“什么天澜公子榜?”

“便是一份将天下公子进行排序的榜单,不问出身,不问地位,只问品貌才学,说起来,我们这里有两位名列榜上前十的佳公子呢。”那公子笑道,“真是羡慕苏兄和林兄。”

清宝知道“苏兄”指的是吏部侍郎苏平轩,她偷眼望过去,那的确是一位温柔敦厚、面貌极其俊美的公子,只是眉宇间似乎总是带着一缕愁思,他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哪里哪里,位列第十,只是滥竽充数罢了。”

清宝不理旁人,只是悄声问坐在身边的林昭行:“你第几?”

林昭行冲她神秘地招招手,待清宝将耳朵凑上去后,听到这位低声道:“我忘了。”

清宝:“……”

这还能忘?!

之前那位世家公子见她一脸不明就里,忍不住笑着冲她比了个口型:“第二。”

清宝再度震惊了,林昭行这样的长相、智慧都只能排第二,那么第一是人还是鬼?

不过台上的戏实在是太有感染力,清宝的注意力很快就重新回归了舞台。

这一折戏就唤作“杜鹃啼血”,讲的是天帝座下一只杜鹃鸟幻化成人形,下凡后与一书生相遇相爱,后书生进京赶考,久久不归,杜鹃仙进京寻夫,却听闻皇帝要将书生招为驸马的消息。

杜鹃仙以为被书生所负,遂悲痛地回了天庭,而书生终于醒悟,他拒绝了皇帝,只身经历多重劫难,最终以凡人之躯登上天庭,经历了天帝的严酷考验,最终与杜鹃仙破镜重圆,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台上的戏正演到杜鹃仙回天庭这一段,只听虞蕴芳缓缓唱道:“桂声惊残梦,云淡露华浓,想那恩情熬得白头散,天庭人间路漫漫,说甚么千般柔情,到头来只留我孤影待天明。”

和寻常清丽婉转的女声不同,虞蕴芳的高音带着一丝残破凄厉,乍一听并不能称得上好听,然而恰恰应和了此段“杜鹃啼血”的主题,感染力极强,说不出的绝妙。

“怎样?是不是极妙?”旁边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清宝侧过头去。

说话的正是今日过生辰的礼部侍郎陈归元,这位陈公子一袭青衫落拓,面颊清瘦,一派文人墨客的风流气度,此刻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的虞蕴芳,轻声道,“梨园百代,不见得能再出一个绝世风华的名伶。”

清宝正要点头附和,余光一扫,却猛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胖墩儿的顶头上司、京城衙门的捕头彭覃。

也是巧了,上一次见到这个挺着大肚子的中年男子,是他在青楼非拉着清倌儿要过夜,这一次是他在角落里拽着戏班的女弟子,硬是要动手动脚。

上回清宝偷了他的钱袋,坏了他的好事;这回清宝也不介意再故伎重施一次。

清宝悄无声息地起身接近彭覃,然而她走得太急,一不留神撞到了一个人。

那是个颇为惹眼的美人,只是举止之间颇为骄矜,她比清宝高了快一个头,被撞到后低斜着眼,瞟了一眼清宝,道:“小蹄子不长眼睛么?”

清宝听到那声音后愣了一下——尽管声音颇为甜柔,但还是能大致分辨出来,这位竟然也是个男子。

这个男子一身锦缎长袍,上面绣了大朵大朵盛放的海棠花,花瓣的边缘被银线勾勒,更显得富丽堂皇,清宝忍不住在心里感叹道——有点娘。

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肖似女子,台上那位虞蕴芳得的就是女子之韵,举手投足自称风流,眼睛中连一丝烟火气都没有,让人觉得是艺之大美;这位却徒得女子之形,美则美矣,一双妙目中却有洗不去的精明市侩。

清宝不打算跟他纠缠,低低头道声抱歉,就要绕过去,却被这男子一把揪住:“如此敷衍了事,你这歉道得可有一丝诚意么?你可知我这身长袍价值几何,弄脏的话把十个你卖了也赔不起!”

清宝心下腾地起了一团火,一身江湖气就要爆发出来,然而还没等她骂回去,就听到身后一个温润却冰冷的声音缓缓道:“你倒说说,价值几何啊?”

清宝回头一看,林昭行正背着手走过来。

一直习惯性微笑的掌司使大人此刻面无表情,由微笑带来的温润被收回去之后,他整个人显得极为凌厉,就仿佛一把名刀骤然从古朴的刀鞘中抽出,爆发出的阳刚之气愈发衬托得眼前这个男子娘里娘气:“多少钱我给你,你把它脱下来然后从这滚出去。”

这时节滴水成冰,外袍脱下来还不把人冻死。

那男子被林昭行的气势压倒,又看对方不像是个好惹的,最终只好忍气吞声地溜走了。

林昭行也懒得追上去和他纠缠,他侧过头问清宝:“戏不好看么?你起来做什么?”

清宝悄悄一指正和戏班女弟子纠缠的彭覃。

林昭行看了一眼就明白清宝想干什么了,他淡淡道:“稍等。”

随即,林昭行换上他那副永远云淡风轻、看上去颇为亲切的微笑面具,信步上前,笑道:“巧了啊,彭捕头。”

那彭覃已经快要得手,听到声音后不耐烦地转过头来,结果一眼看到了顶头上司,当场吓得声音都结巴了:“林……林大人……巧,好巧啊。”

那戏班女弟子得了空隙,赶紧逃走了。

彭覃搓着手,涨红了脸殷勤道:“不知林大人有何吩咐?”

“我哪有什么吩咐。”林昭行笑着点点头,“想不到彭捕头也爱听戏,我来打个招呼而已。”

他转身,闲庭信步地走回来,把清宝带回到座位上,同时低声道:“以后有事找我,不用自己强出头。”

此时台上已演到了书生到达天庭的片段,虞蕴芳已经回到了后台,台上只有扮演书生的小生和一些扮作天兵天将的龙套。

这一部分演的是天帝气不过书生负心之举,作势让天兵杀他,书生硬扛下天兵的数剑后感动了天帝,天帝遂为他疗伤,并将杜鹃仙唤出来与他相见。

但见一个天兵手持长剑,一剑刺向书生,书生中剑,应声倒下。

按理说,书生倒下后应该有一段凄切的唱词,也正是这段自白感动了天帝。

然而此时没有,一片寂静。

丝竹管弦徒劳地响了片刻后察觉到不对,于是渐渐停了下来。

扮演书生的小生躺在台上弓起身子,他狠狠地抽搐了两下,随即就不动了。

所有观众瞪大了眼睛。

饰演天兵的龙套呆呆地站在原地,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一摊血缓缓从书生的身下洇开。

片刻后,他猛地惊叫了出来,一声惨烈的呼喊在寂静的戏台上分外刺耳:“救……救命啊!”

他接下来又喊了些什么,然而已经没人听得清了。座上的大多是些官宦世家中的子弟们,还有不少娇生惯养的夫人、小姐,此刻吓得魂儿都飞了,他们也搞不清楚情况,第一反应便是赶紧逃得离死人越远越好。

一个个穿着长罗裙的女人在场中飞跑,她们的裙摆太长,很容易就会被旁人踩住或者被自己绊倒,不多时便有一群人摔倒在地,大声哭喊起来,一时间现场乱作一团。

其余想到台前查看情况的人被乱跑的人群冲来撞去,又绕不过那一群摔倒后坐在地上哭爹喊娘的观众,一时间全被困在了台下。彭覃一面三番五次想要冲过去,一面又怕暴动的人群把摔倒在地的人踩伤,急得满头大汗,一会喊“让开”,一会喊“站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吼些什么。

林昭行和清宝同样被困在台下,眼看着是过不去,林昭行放声对台上喊道:“先去看看人还能不能救!”

然而也不知道这戏班子是由什么草包组成的,那个捅人的龙套吓得面无人色,跌坐在书生的不远处一直发抖,其余人又不敢靠近这个龙套,全都能往后台躲就往后台躲,一时间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快步从后台迈出。

虞蕴芳。

可以看出,出事的时候虞蕴芳正在后台换最后一场戏的扮相,最后一场的杜鹃仙美得不似人间花,虞蕴芳带着戏妆快步走到书生身边,伸手试探他的鼻息,然后冲台下缓缓摇了摇头。

清宝心下一凉,知道书生是死了。

戏中的书生扛过了考验,戏外的小生却真实地殒命。

这一切简直如同一个荒诞的梦。

彭覃声嘶力竭地维持着秩序,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暴动的人群才被他勉强控制住,一个个颤抖着勉强在原地坐下,彭覃一边派一个梨园的小厮去衙门叫更多的人手过来,一边快步走上戏台。

林昭行比他更快一步,已经半蹲在了尸体的旁边。

“先控制住人。”林昭行低声道,“这里人太多了,很多都是高官家的夫人、小姐,我估计强留行不通,但务必把名字都记下来。”

“林大人放心。”彭覃道,“捕快们马上就到,我会让他们把所有离开的人名都登记在册。”

“不过……有必要么?”彭覃打量了一下不远处仍然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龙套,“凶手不就在这么?行凶的过程这园子里的百十号人都是亲眼目睹,绝对错不了。”

“冤……冤枉!”那龙套颤抖着嘴唇辩解道,“这剑,这剑是特制的道具,小的……小的并不知道它会真捅进去啊!”

林昭行捡起那把剑。

刚刚天兵刺中书生时本是一刺一拔,不过显然是感觉到手感不对,那天兵拔剑的动作犹豫了,使得剑留在了书生的体内,伤口处的血一时没能全溅出来,但那也只是留下剑尖仍存在于书生的体内。刚刚书生在临死前剧烈挣扎时下意识地想要拔剑,故而把那一点剑尖也带了出来。

林昭行伸手在剑尖上按了一下,剑尖立刻缩了进去。

“此剑是特制的道具,剑身里面是中空的,剑头受到阻力就会被压进剑身。”

清宝闻声转过头去,看到的是一张上了妆彩、无比精致的侧脸。

令人惊讶的是,作为凭嗓子吃饭的优伶,虞蕴芳的声音竟然是微微沙哑的,难怪他唱到高音时会残破凄厉得宛如杜鹃啼血。

“就像这样。”虞蕴芳从林昭行手中接过长剑,突然反手一剑刺向自己的小腹!

剑没入了他的身体,然而虞蕴芳面不改色,他缓缓抬手,剑尖重新弹了出来,虞蕴芳的小腹毫发无损。

林昭行看了他一眼,平声道:“虞老板还是小心些,毕竟这剑尖还是有些锐利的。”

“不碍事。”虞蕴芳平静道,“戏班子里的道具我还是熟悉的,衔接剑尖和剑身的机关十分灵活,冬天穿的衣服又厚,不会伤到。”

“这剑之前放在哪?”林昭行道。

“后台。”虞蕴芳道,“小力子上台前才拿到手里。”

清宝低头看着那把此刻沾满了书生鲜血的剑。

一把机关灵活、剑尖可以及时后缩的剑,为何在刺向书生的那一刻没有回缩?

林昭行思忖片刻,道:“戏班所有人都留下来接受调查——叫他们每个人都尽力思索今天的宾客中有谁去过后台,然后根据证词叫这些宾客都留一下。”

有上司坐镇,彭覃自然想要卖力表现一下,他调来了大量的捕快轮番审问戏班子里的人,不多时就按照林昭行的吩咐把人都审了一遍。

但事实证明,大多数情况下,证人们并不是都能记得住事儿。

“后台太杂了,开戏前乱哄哄的,人人都在忙前忙后准备开幕,而且常有老戏友会在开戏前到后台和相熟的戏子打个招呼,谁来过谁没来过根本记不住。”彭覃接着道,“不过还是有一个人是大家都记得来过的——清缕园的旦角儿梅惠衣,我叫人带来了。”

清宝转头望去——正是那个之前与她撞上的、身着海棠花锦缎长袍的男子。

那梅惠衣一出现,戏园子的老板就失控地扑了过去,揪住他的领子:“你这个贱货!漱芳园被你们祸害得还不够么?你们毁了蕴芳的嗓子,又来杀小云!”

好几个捕快拼力才把漱芳园的老板拉回来。

“京城里最好的戏班子有两家。”林昭行与清宝看戏看得都不多,彭覃更是个半吊子,见众人疑惑,一旁最懂行的戏友陈归元上前解释道,“一为漱芳园,一为清缕园。”

“两个园子里其他人的水平都差不多,但是漱芳园出了个绝代风华的虞蕴芳后,势头就狠狠地压过了清缕园。”陈归元道,“而且虞蕴芳的戏本子全都是量身定做的,都是之前从没有人唱过的新本子。

“戏又新,人又好,久而久之清缕园就愈发地门庭冷落起来,这梅惠衣是清缕园当台柱子的旦角儿,但不是我刻薄——和虞蕴芳实在差得太远。”

陈归元低声道:“但是前一阵子,原本在漱芳园这边排的新本子不知为何在清缕园那边先上了,名字叫《广寒》,唱的是嫦娥奔月后思念后羿的故事,梅惠衣演嫦娥,凭这出戏打了个翻身仗,重新红了起来。”

“可惜了,要是叫虞蕴芳唱,神韵上会强上百倍不止。”

清宝听得出神,小声道:“陈公子真是虞老板的忠实戏迷。”

陈归元笑着摇摇头:“不是我推崇他,是天上人间,实在是没有第二个虞蕴芳了。”

清宝蓦地想起什么,轻声问:“虞老板的嗓子……似乎很特别,在旦角儿中不多见呢。”

陈归元眼神一黯:“原本不是这样的。”

“虞蕴芳原本有一把天生的好嗓子,低时婉转,高时清亮,现在是毁了。”陈归元的声音中透露出无限的惋惜,“也就是这一出是杜鹃啼血,他能凭着声音背后的感情去撑,又和情节人物一致,听上去应景而已——大部分的戏,他此生都唱不了了。”

林昭行看了一眼梅惠衣,转头对彭覃道:“先扣住他——我亲自去审一审戏班子的众人。”

虽然死的是生角儿秦小云,但是似乎漱芳园中暗流耸动,所有矛盾的节点都指向虞蕴芳。

清宝再见到虞蕴芳的时候,他已经是男子的形象了。

戏装穿着不方便,虞蕴芳换了一袭白色长衫,他脸上的彩妆已经洗掉了,露出一张清俊精致的面孔来。

和梅惠衣无论穿不穿戏装都带着媚意不同,卸了妆的虞蕴芳竟然清水一样明净,他皮肤很白,眉眼并不浓艳,而是干干净净的清秀,甚至带着一点似有还无的少年气息,整个人并没有穿着戏装时那种艳光四射的惊艳之美,倒像是一块未曾雕琢过的璞玉。

并不女气,只是温柔。

林昭行冲他点点头,虽说对方只是一名优伶,但身为察秋司掌司使的林昭行举止间却没有一丝轻慢,反而郑重地招呼道:“虞老板。”

虞蕴芳伸手请林昭行和清宝坐下,温和地开口,只是嗓音中带着那一丝叫人悲伤叹惋的沙哑:“方才听捕快们说,是察秋司的林大人吧?能让林大人听我唱上两句,着实幸甚。”

林昭行彬彬有礼地与虞蕴芳互让一番后,坐下道:“虞老板的戏很好,我一个外行也听得出。”

虞蕴芳笑笑:“林大人客气了。大人想问什么,蕴芳知无不言。”

“死者秦小云与你是什么关系?”

“秦师兄自小同我一起长大,跟着师父练功。”虞蕴芳淡淡道,“成了角儿以后,我唱旦,他唱生,一直是我们两个搭戏。”

“可他现在意外殒命,虞老板似乎并不太伤心。”

林昭行的声音是温润的,然而他身上一直有种清宝难以描述出来的气势,此刻伴随着话语一起逼向虞蕴芳。

“林大人想看我流泪么?”虞蕴芳却并未被这股气势压倒,平静地笑笑,“我是个戏子,台上流的眼泪已经太多了,人间的爱恨嗔痴、生离死别都在戏里经历了一遍,对现实反倒没什么感觉了。”

林昭行看着虞蕴芳,不动声色地笑笑,眼中看不出情绪:“人常说,戏子无情。”

“是。”虞蕴芳清清淡淡地一笑,“蕴芳是戏子中的戏子,无情得格外厉害。”

林昭行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转移了话题:“陈公子说你每场戏都是新的。”

“陈归元公子么?还要劳烦林大人帮我谢谢他每次都来捧场。”虞蕴芳道,“是的,我不唱别人唱过的戏。”

“那每一场的本子,都是谁给你写的?”

虞蕴芳停顿片刻,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林昭行挑起眉。

“从很多年前起,就有人把写好的本子悄悄放到漱芳园的后门,留一个纸条,指明要我唱。”虞蕴芳道,“我试图找过他几次,都没能成功,后来想想也就罢了,人间之事皆不可强求,人家不愿让我知道姓名,我何必非要知道?他来写我来唱,同样是段可贵的缘分。”

“戏本子上也没有任何署名?”

“那倒是有的,不过是个艺名——叫‘百岁忧’。”虞蕴芳偏着头轻声笑笑,瞳孔中却有淡淡的哀伤,“人生百年,全用来忧愁,真是苦。难怪情愿在戏里度过一生。”

“《广寒》也是他写给你的吧?”林昭行转着手中的茶杯,“为什么梅惠衣那边会先唱?”

虞蕴芳的脸色微微地变了。

“我只知道我这边排到一半的时候,就有好事者告诉我清缕园那边也在排相同的戏。”虞蕴芳冷淡道,“其实如果我这边赶着上,清缕园是没法比我们更快的,但是我不愿意,没有练到精的东西,自己都糊弄不过去,怎么能拿去糊弄观众?”

清宝悄无声息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可惜大部分的观众并没有极致的追求,只是听个新鲜热闹,即使清缕园那边上的是粗制滥造的半成品,一样能赢得他们的喜爱。

“他们是怎么拿到本子的?难道百岁忧也给梅惠衣写了一份?”

“我不知道。”虞蕴芳淡淡地说,“我只会唱戏排戏,别的都不懂。”

清宝在心里第二次叹了口气——难怪这位在戏里能绝代风华,敢情是个将全部生命都投入进去的戏痴,戏之外的东西他根本懒得计较。

“虞老板的嗓子是怎么回事?”

“喝药喝坏的。”虞蕴芳道,“排《广寒》的时候为了和清缕园争进度,有过几天没睡觉,天气又晴雪不定,就病了一场,不知道是不是那时喝的中药药性太烈,总之喝完后嗓子就坏了。”

虞蕴芳唱戏的时候,每一个眼神都饱含着情思,然而不唱的时候脸上却连表情都很淡。

一个爱戏成痴,从记事起就把全部生命投入到唱戏中去的人骤然被毁了嗓子,清宝只是想想就感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哀痛,然而亲身经历此事的虞蕴芳却神情淡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打扰虞老板了。”林昭行起身,带着清宝离开。

他们从房间中出来的时候,清宝听到后面又传来了哀婉凄凉的唱腔:“桂声惊残梦,云淡露华浓,想那恩情熬得白头散,天庭人间路漫漫。”

是那一出华丽凄绝的《杜鹃仙》,清宝悄悄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一出结尾花好月圆的团圆戏,清宝却在其间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伤感。

林昭行下一个的讯问对象是漱芳园的老板。

和淡漠的虞蕴芳恰恰相反,漱芳园老板激动得快要把房顶掀飞了。

“大人,求您做主啊大人!”漱芳园老板带着哭腔哀切道,“清缕园那边一直嫉妒我们有蕴芳,那个梅惠衣,根本就是个不择手段的贱货!

“百岁忧的本子从来都只给蕴芳一个人写,我虽然没见过他,可这么些年了他一直只给蕴芳写戏,他和蕴芳才是知己!梅惠衣是什么货色?他也配唱百岁忧写的戏?!

“本子一定是梅惠衣设法偷了去的,这件事行内人人都知道,只是没有办法而已!但那梅惠衣仍然贪心不足,他怕蕴芳排好戏之后唱得比他好,就下毒毒坏了蕴芳的嗓子!

“幸好有百岁忧。百岁忧一定是知道了蕴芳嗓子坏了的消息,这一处《杜鹃仙》是他为蕴芳量身定制的,为的就是让杜鹃啼血的主题和蕴芳的嗓音相辅相成,让他还能继续在戏台上唱下去。

“那梅惠衣一定是一计不成又施一计,他又设法杀了一直和蕴芳搭戏的小云,让蕴芳的戏唱不下去,之前所有排戏的辛苦都付之东流——更让漱芳园变成了死过人的不祥之地,以后哪还有客人敢来!大人!他好歹毒的心啊!”

林昭行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情绪过于激动的老板,他开口问道:“我听众人说,开幕前梅惠衣曾来过后台?”

“闹出那样大的动静,还有谁不知道!”老板气得呼哧带喘,“那梅惠衣来后台刻意嘲讽,说蕴芳的嗓子毁成那样,这回唱杜鹃啼血,下一次不知是不是要唱老鸦唱衰——大人您听听,这叫什么话!行里的几个武生气不过要揍他,还是蕴芳怕影响了正常开幕才拦了下来。”

林昭行道:“他来后台的时候动过道具么?”

“这倒没注意……但是大人,不是他还能是谁呢?一定是他在剑上动了手脚,害得小云丧命啊!”

从老板那里出来,林昭行带着清宝走到戏台的一角,此刻众人都各忙各的,戏台上倒是空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寒风吹来,清宝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呵出来的白雾都在睫毛上凝成了白霜。

“真冷啊。”清宝环视着周围,发现戏台和和观众台不一样,由于园子里地方不够,所以戏台和与戏台相连的后台中,有很多地方其实都是露天的,又不像观众台那样每桌底下都放了炭盆,故而温度实在是低得冻人,“在这个条件下唱戏真是不容易,怪不得我刚看那戏服后面全垫了绒,否则真是戏还没唱完,人就先冻僵了。”

她转头看着林昭行:“你说梅惠衣是怎么杀死秦小云的?”

林昭行自己也紧了紧墨袍的领口,以免冷风灌进去:“是不是梅惠衣还不好说。”

“还能有别人么?”清宝惊讶道,“他有足够的动机,也有机会对那把剑做手脚——而且那个人看上去就很恶毒。”

林昭行看着空荡荡的戏台道:“《广寒》的本子被清缕园拿到,梅惠衣肯定不是无辜的,但是能为了竞争去偷本子,并不代表着能为了竞争去杀人。”

清宝眨眨眼睛:“如果真的已经恶毒到不惜杀人来赢过对手呢?”

“那就更说不通。”林昭行转过头来低声道,“既然已经决定了要杀人——那为什么去杀秦小云?直接杀了虞蕴芳不是更直接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清宝猛地反应了过来:“对啊,那是怎么回事?”

林昭行摇摇头,他叫来一个捕快,重新把那把剑拿了过来:“先从这上面找突破点。”

剑身上的血已经干了,看上去很是可怖。

林昭行细细地打量着。

整个剑身几乎全是黑红的,林昭行看着看着,突然愣了一下,“你看这里。”他抬手冲清宝招了招,“这里的血层比别的地方都薄。”

那是剑尖和剑身的连接处,也就是滑动机关所在的位置。

清宝凑过去细看,发现确实如此,别的地方的血在风干后都在剑上凝了厚厚一层,用指甲才可以抠下来,然而这个位置上的血却只有薄薄一层,可以看到铁色的剑身。

“是不是刚刚虞蕴芳示范的时候,剑头回缩,把机关处的血蹭掉了?”清宝问。

“剑头是往腔内回缩的,不会蹭到外面。”林昭行道,“你看这个痕迹——像不像是水迹晕开来了?”

一阵寒风吹过来,清宝打了个哆嗦。

寒风同样吹拂到林昭行身上,在呼啸的冷意中,一道灵光骤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我明白了。”他低声说。

“什么?”清宝不明就里。

林昭行不说话,只是快速地转身下台,片刻后他端着一个茶杯走了上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往机关所在的位置倒去。

几个呼吸后,林昭行把茶杯随手扔到一边,拿起剑在地上磕了磕。

清宝愣住了。

那剑尖不回缩了!

“明白了么?预先把水灌进去,戏台和后台的温度都极低,水很快就会结成冰,把机关冻住,这样剑尖就缩不回去了。”

“而刺中秦小云后,秦小云的血液泼到剑上,带着的温度让冰重新化成水,顺着机关的轨道溢出来,所以这一块的血会被冲掉。”

林昭行思忖片刻,站起来道:“那个演天兵的戏子叫什么来着?小力子?”

小力子吓得至今还没回过神来。

“大人,我真的不是有意杀人……真的不是有意杀人……”他年龄还不大,此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林昭行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勉强让他止住了哭,对他道:“把你知道的情况都说出来,只要剑的手脚不是你动的,就不会判你有罪。”

小力子红着眼眶连连点头。

“你拿到那把剑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温度特别低?”

“啊……啊?”小力子回想了半天,“可能……可能有?其实说不好,那剑外面是裹了铁皮的,冬天里铁器摸着都冻手……我也分不太清今天是不是格外冷。”

林昭行低头想了想,突然问:“秦小云和虞蕴芳关系好么?”

小力子颤抖了一下,突然低下了头。

“把你知道的情况都说出来。”林昭行低声重复了一遍,不怒自威。

面对的是大官,小力子实在是鼓不起勇气撒谎,片刻后,他才小声道:“秦师兄不让我跟别人说的……”

不过斯人已逝,曾经叮嘱过的话便也只好作废,小力子嗫嚅道:“秦师兄想走了。”

“走了?”林昭行皱起眉,“走到哪去?”

小力子吭哧了半天,蚊子哼哼般道:“清缕园。”

清宝蓦地一惊。

“您您您……您可千万别跟老板说我提前知道了!”小力子连连摆手,“我就是一个小跑龙套的,角儿和老板间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敢管的!”

“那次……那次是我和秦师兄出去喝酒……他喝大了才跟我说的……他说和虞老板搭戏,唱得再好也没用,观众都是冲着虞老板来的,根本看不见他,他得换一个地方才能出头……”小力子哭丧着脸,“后来他酒醒了,威胁我不能说出去,当初我娘生病的时候我管他借过二两银子,他说只要我保密,就不用还了……我……我就……”

林昭行的眉锁得愈发深。

这个情况梅惠衣会知道么?

如果他知道,那么梅惠衣着实没有杀秦小云的动机。

难道他不想秦小云去清缕园唱戏?

不至于,秦小云是生,梅惠衣是旦,二者不存在直接的竞争关系,起码闹不到要丧心病狂杀人的地步。

离开了小力子,林昭行想了片刻,带着清宝去找梅惠衣。

梅惠衣此人也真是绝了,明明是个男子,发起怒来却俨然是个泼妇做派。

“你们凭什么说我是凶手?!凭什么?!”两三个捕快合力压着他,梅惠衣拼命地试图甩开他们,那件绣了海棠的锦缎长袍已经皱得如同咸菜干一般了,他整个人披头散发,甜而柔的声音在尖叫的时候分外地尖锐,清宝一想到这个人曾经在台上仙气飘飘地扮成嫦娥唱《广寒》,就感到不寒而栗。

彭覃在一边怒吼:“你还敢狡辩!你带来的包裹里装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梅惠衣猛地哑了,但片刻后,他更加凄厉地嚎啕起来:“但我没有杀秦小云!我没有杀秦小云!”

“怎么?”林昭行走到彭覃身边,“搜出了什么?”

彭覃回头一看是林昭行,立刻恭敬道:“林大人,卑职搜了梅惠衣带来的包裹,在其中发现了一整包生石灰,如果卑职没有猜错的话,当时梅惠衣前往后台,如果不是有几个武生怒不可遏地拦着要揍他,这把东西很有可能要扬到虞蕴芳的脸上。”

林昭行瞟了一眼梅惠衣,但见他面色苍白地闭上了嘴,显然是做贼心虚。

林昭行忍不住冷冷地扯扯嘴角:“你是男人还是女人?不是毁人嗓子就是毁人相貌,我听说大户人家的妻妾相斗就是用这套。”

彭覃凑上来,低声问道:“大人的讯问进行得如何了?梅惠衣就是此案的凶手了吧?”

“不。”林昭行摇摇头,“恐怕秦小云不是他杀的。”

彭覃费解地看着林昭行。

“梅惠衣此人,足够恶毒,但是恶毒得浅薄。”林昭行道,“他待人接物时傲慢都写在脸上,被嫉妒蒙蔽了内心时能想出当面扬一把石灰到所恨之人脸上去的办法,这样一个浅薄之人,未必肯费那个脑子设计复杂的杀人手法——何况以我目前得来的消息来看,他没有动机。”

彭覃一惊,还要再问,林昭行却打断了他:“问问当初虞蕴芳得了风寒的时候,是哪个郎中给看的、去哪家药铺抓的药,以及他们都认不认识梅惠衣。”

彭覃领命而去。

清宝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和林昭行一起静静地等着彭覃回来。

彭覃很快就回来了。

“那郎中和药铺起先都说不认识什么唱戏的。”彭覃道,“然而那药铺对面有一个老鞋匠,说常见到一个男子出入药铺,面如傅粉,很是俊俏。”

“是梅惠衣么?”清宝问。

“不。”彭覃低声道,“根据那老铁匠对身高体型、穿着打扮的描述……应该是秦小云。”

事态变得越来越迷离,然而也越来越清晰。

“这样想的话,很多事情都解释得通了。”林昭行缓缓道,“为什么梅惠衣能拿到《广寒》的本子?为什么虞蕴芳的药会出问题?”

答案是漱芳园里有内鬼,而这个内鬼就是一早想要投奔清缕园的秦小云。

阵营陡然变化了,有动机想要杀死秦小云的,并不是梅惠衣,而是……

虞蕴芳。

“林大人怀疑我么?”第二次接受审问,虞蕴芳仍然是淡淡的表情,“我只懂唱戏。”

漱芳园的老板不知从哪个捕快那听来,自己班子里最当红的角儿现在居然成了官府的重点怀疑对象,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匆匆忙忙赶过来,站在一边战战兢兢地帮腔:“大人……怎么说也不可能是蕴芳啊。”

“蕴芳是我们这最重头的角儿,别说开戏前了,从早上起就有人围着他,生怕他哪里受伤了受凉了晚上没法照常上台。”老板急得又是弯腰又是作揖,“更别说开戏前了,您不是戏友可能不知道,那旦角儿上一次台,妆都得画一个时辰!更别说我们蕴芳一直要求精益求精,哪里画得不好还要重新画,他哪有工夫从大家的眼皮子底下脱身出来,去往剑上动手脚啊。”

虞蕴芳只是静静地听着老板辩解,自己一句话都不说,眼神飘忽在冰天雪地里,带着淡淡的哀伤,似乎三魂六魄一半在戏里、一半在戏外的神游状态。

林昭行沉默不语。

说实在的,漱芳园老板的这一席话虽然说得慌里慌张,但切中了要点,很是在理。

虞蕴芳对于漱芳园来说太重要了,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他往剑上动手脚,太过明显。

林昭行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默默思考,清宝站在他的身边,低声问:“会不会是漱芳园的全体都替虞蕴芳隐瞒?”

虞蕴芳是漱芳园的台柱子,而秦小云是即将叛出的内鬼。如此说来,漱芳园的众人对虞蕴芳要杀秦小云的事加以遮掩也并不奇怪。

林昭行静静地伫立了片刻,蓦地,他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低声道:“这个案子里,还有最后一个人没有露面。”

清宝一惊,而林昭行已经快步向后台走去。

“本子呢?”林昭行拽过一个戏班的小厮,语速飞快道,“最原始的手稿拿过来。”

百岁忧。

林昭行一字一句地读着《杜鹃仙》的本子,清宝在旁边探头跟着看。

“墨迹这么新?”林昭行低声问戏班的小厮,“这个本子是什么时候送过来的?”

小厮歪着头想了想,犹疑道:“七天……八天前?”

这么近?清宝猛地意识到不对。

“这些天虞老板快把大家逼死啦。”小厮抱怨道,“白天黑夜地练,他自己就没怎么合过眼,连带着整个戏班子都整夜整夜地熬,我这两天加起来可能也就睡了两个多时辰。”

“不过我们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啦。”小厮很理解地说,“漱芳园就指着虞老板呢,虞老板嗓子坏了,又有清缕园那帮不要脸的步步紧逼,我们要再不快一点上新戏,地位肯定很快就让给别人了。”

不对!清宝在心里下意识地想道,一定不是这样的。

她和林昭行对视一眼,立刻心领神会地明白对方想的是同一件事情。

虞蕴芳根本不是计较竞争的人,他只在乎能不能唱好自己的,至于园子和园子之间的竞争,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当初清缕园拿到《广寒》的本子时,漱芳园这边已经排练了一半儿了,但凡肯降低一点对质量的要求,让戏早一些和观众见面,就完全不会有之后清缕园的崛起。

但是虞蕴芳就是不肯。

这样的一个戏痴,为什么这次要这么十万火急地赶工?

“其实晚个两三天也不会怎么样嘛,清缕园最近又没什么新戏可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虞老板就非说是今天,晚一天都不行,不过角儿嘛,大多有些怪脾气的,我们也理解。”小厮还在喋喋不休着。

晚一天都不行。

骤然,一道闪电劈过林昭行的脑海,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林昭行猛地抬起头看向远处。

他明白了。

哀婉的唱腔在漱芳园里连绵不绝地响着。

“桂声惊残梦,云淡露华浓。”

陈归元走到虞蕴芳背后,低声道:“虞老板的哀切婉转已是极致,只是此段除了哀伤外,还该有些希望——那杜鹃仙纵然伤感,却并未对书生完全死心绝情。”

虞蕴芳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嘴上仍然继续唱着,外行人听不出什么不同,陈归元却倚在门边,静静微笑道:“虞老板果真不凡,这情韵立刻不一样了。”

虞蕴芳不紧不慢地把一整段唱完,才淡淡道:“总有相熟的戏友来后台想看我一眼,陈公子却是从来没来过。”

陈归元青衫的袖子在寒风中微微作响,他笑笑:“我听虞老板的戏就够了。”

虞蕴芳看他一眼,平声道:“与陈公子神交,幸甚。”

陈归元弯弯嘴角,低声道:“希望余生都能听到虞老板的戏。”

他笑着转身,走向宾客已经散空的观众台,在一个座位前一抖青衫,端然落座。

他的对面,林昭行捧着一盏已经散去了热气的茶,已经等待他多时了。

二人沉默了许久,久到坐在不远处的清宝觉得这戏园恐怕会永远像此刻这样寂静下去。

“按照流程的话,现在的第一步应该是叫陈公子写几个字,和《杜鹃仙》的本子一起送去察秋司,叫专人鉴定一下字迹。”片刻后,还是林昭行先开了口。

陈归元笑了笑,没有说话。

“但我现在看陈公子的手上好像有一处伤口——恐怕就不方便握笔了吧?”林昭行低声道,“我记得这伤口在来戏园之前,我们一起在复兴居吃饭的时候还没有,冬天里人的肌肤总是很脆,都可以被书页划开,更别说往机关里灌水时为保证准确度还要一手捏着剑尖了。”

陈归元静坐片刻,轻声道:“林大人想的都是对的。”

林昭行静静地望着窗外的飞雪。

“其实不值得。”片刻后,林昭行道,“我不熟悉礼部,但是有时同僚相聚也会听一耳朵相关的事宜——我记得礼部尚书大人对陈公子印象很好,陈公子的晋升想必指日可待。”

陈归元仍然维持着翩然的笑容,缓缓道:“是么?其实那些事情,我都不是很在乎。”

“我其实从小就很喜欢戏,做梦总是梦到自己成了一代名伶,站在台上唱着其实并不属于自己的悲欢喜乐,一曲终了后全座的观众给我喝彩。”陈归元温声道,“但是我家规矩很严,我又是长房长孙,父母和祖父母都对我抱有殷切的希望,绝不允许我去做一个戏子,我也一直顺从他们的意思,读书、科举、为官。

“但是我还是喜欢戏,有时候觉得,我的生命里真的没有比这更有色彩的东西了。”

“所以既然唱戏注定不可行,你便做了些许调整,成为了一个写本子的人,对么?‘百岁忧’公子。”林昭行低声道。

“是,同样是一种快乐。”陈归元笑笑。

他们一起沉默了片刻。

林昭行无声地将目光投向远处,那里有一袭明月般的白衫,白衫的主人在窗前且歌且舞,旁若无人。

陈归元注意到了林昭行的目光,但是他并没有回头,只是温声继续说了下去。

“刚见到蕴芳的时候他才十五岁,刚刚被师父允许登台。”陈归元道,“我其实只是阴差阳错地见了他一面,看到他的眼神我就想——也许这就是我该找的那个人。”

“我从自己写过的戏本里挑出来了一个,署上‘百岁忧’的名字悄悄送到园子,点明是写给他的,我的预感是对的,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了,我的戏就该由他来唱。

“人们都说那些本子是特意给虞蕴芳写的,其实并不是,我们只是冥冥之中恰好契合了而已,他天生该唱我的戏,我的戏也天生该由他来唱。”

陈归元低低地呼出一口气:“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人生得一知己,是大幸。”

“所以当你发觉秦小云和梅惠衣……你便想要杀了秦小云,嫁祸给梅惠衣。”

“秦小云的事情其实并不是秘密了,我猜漱芳园的老板心里其实是有数的,只是怕说出实情后你们往蕴芳身上怀疑,所以装着秦小云还忠于漱芳园的样子,想让你们去怀疑梅惠衣。”陈归元淡淡道,“蕴芳在台上唱下去,是他毕生的梦想,也是我毕生的梦想,我不能容许任何人毁了它。”

“蕴芳不懂这些事,那也很好,他本就不该管,他的情绪就应该都在戏里,这样才不浪费他的天才。”陈归元道,“余下的事情我来给他处理。”

“他们毁了蕴芳的嗓子,你们根本想不到蕴芳当时痛苦到什么地步,我亲眼看到他偷偷去药铺里询问伙计有没有砒霜——我急忙叫人悄悄知会了漱芳园的老板,叫他从白天到晚上不间断地叫人看着蕴芳,切记不能让他做傻事,然后我向礼部请了病假,熬了两宿,写出了《杜鹃仙》。

“蕴芳拿到了《杜鹃仙》的本子,整个人才略微振作了一些,我知道他喜欢我的本子,他要努力把它带到台上。这就是我该做的事情,我要让蕴芳永远站在台上,永远唱下去。

“但是秦小云和梅惠衣这样的败类是不会罢休的,你也看到梅惠衣今天来的时候做了什么——他们一天不死,蕴芳就迟早有一日会被他们逼下舞台,甚至死在他们手里。

“我在药铺里也有认识的人,我听说秦小云一开始去药铺给蕴芳的药做手脚时,是想置他于死地的,只是药铺的伙计怕这样闹得太大引火烧身,不肯给他弄,才改成了坏嗓子的虎狼之药——我不后悔杀他,即便今天你跟着我们一起来时我就预感到你总会看破我的把戏,但是我还是没有放弃我的计划,我必须除掉他。”

林昭行默然不语,陈归元平静了一下心绪,静静地呼出一口气。

“我没去后台看过他,我只需要他在台前唱我的戏就够了,在今天之前,我们甚至没有说过话。”他轻声道,“我的计划也从未和他商量过,这一切不关他的事,你们也什么都不要对他说,让他好好唱戏。”

陈归元向后靠在椅背上,自嘲地笑笑:“我不需要他知道我做的事情,我甚至不需要他知道我就是‘百岁忧’。”

林昭行沉默片刻,低声道:“他知道。”

陈归元抬起头。

“距离你的本子送到才过了七八天,这戏就被不眠不休地排了出来,赶着非要今天上演。”林昭行轻声道,“他知道今天是你的生辰,他想用这种方式给你庆生。”

陈归元猛地愣住了,片刻后,他轻轻地笑起来。

“台上台下一相望,真的可以心意相通至此么?”林昭行放下那杯已经凉透的茶,沉吟道,“也许陈公子说得对,你们之间,真的是难以言说的神交。”

捕快们起身带走陈归元,林昭行和清宝跟着走出去,临出门的时候,清宝回过头来向后望。

那个且歌且舞的白色身影静静伫立在窗前。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望。

之后的日子,漱芳园换了一个小生来顶替秦小云演书生,观众们并不太介意,左右他们是来看虞蕴芳的,于是漱芳园仍然日日宾客满座,人人以一睹《杜鹃仙》为荣。

陈归元的罪很快被判了下来,由于察秋司掌司使林昭行为其求情,最终从轻发落,发配边疆充军十年。

清缕园渐渐式微,后有人在雪夜街头看到一名不男不女的流浪汉,疯疯癫癫,时哭时笑,有老人说这似乎也曾是个小有名气的旦角儿,似乎是姓梅,遂叹一句世事无常。

陈归元被发配出京的那一天,林昭行带了清宝去送他。

他们一直送到出城大概五里的地方才作别,清宝将一个牛皮纸包挂在陈归元肩上,小声道:“里面是笔墨纸砚和两叠宣纸。”

陈归元淡淡地笑,示意心领。

他随着押送的捕快一起远行,突然之间,上方传来了歌声。

所有人都抬头望去,只见山石之上有一处小亭,亭中有一袭白色的身影。

“桂声惊残梦,云淡露华浓,想那恩情熬得白头散,天庭人间路漫漫,说甚么千般柔情,到头来只留我孤影待天明。”

虞蕴芳唱完了,静静地伫立在亭中,向下方望去。

他和陈归元遥遥对视。

清宝惊讶地看到,虞蕴芳的脸上一半是素颜,一半是戏妆。

一半属于虞蕴芳,一半属于杜鹃仙。

白衣飘飞在山间,依稀是风华绝代的模样。

良久,山上虞蕴芳躬身长揖。

山下陈归元以同礼相回。

“蕴芳在此等候陈公子归来,天庭人间,相见有时。”良久,虞蕴芳道。

陈归元轻声道:“十年后再见。”

“再见。”虞蕴芳轻声道。

陈归元随着捕快渐行渐远,他的身后,绝世的名伶再度唱起了梨园百代来不世出的唱腔。

那声音凄切哀婉,然而带着希望。

同他指点他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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