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村的巷子暮秋时节总是昏昏沉沉的，在下午太阳稍稍挂起来的时候。商贩们稀稀拉拉地出来叫卖。有一搭没一搭的，比这个季节的秋蝉叫的还懒。没有人到摊子上买东西时，商贩们总会到老陈的摊子上喝碗羊肉汤，不要钱。这规矩自老陈他爷爷那辈就定下来了。只喝汤，不要粉丝和羊肉的。和老陈招呼一声，他准会撒点葱花，辣椒粉，香菜。麻利地端在你面前油光发亮的桌子上。
老陈是叶村最大的养羊户，自打他爷爷那辈开始就开始卖羊。说来也奇怪，普通的羊肉，就那么几样调料，他们家硬是靠这个活了一百多年。老陈是个本分人，在那段改革开放刚开始的时间，他仍是卖羊肉。
为什么能靠这个活着？有人问过他。老陈笑眯眯地说“我爷爷那辈有本事，把羊肉卖到了山西那边，赚下不少钱。后来一代不如一代，到我这辈，没本事。只能在本地卖卖了。”
村民们都笑了，的确，叶村这个地方鱼龙混杂。有钱的狠心借下几百万，看准了时机，到外面投资去了，回来摇身一变，加入了老陈摊子上那些吃“要钱的”羊肉。穷的照样，天天喝免费的。就这么两种人，支撑着老陈的摊子一天又一天地挨过去。
老陈的羊肉汤出了名，附近有些人，不远万里地讨很多碗回去，村民们有些人十分反感。老陈笑笑，也不反对，也不赞同。不管每天有多少外村人“不知廉耻”地讨多少碗，他的那块“汤底免费”的牌子始终没撤下来过。渐渐地，就有人说老陈他爷爷给老陈攒了许多钱。
附近一中，二中的穷学生，经常会光顾老陈的店，要一碗汤，就着黑面馍，吃的挺香。每到这时，老陈总会有意无意地加点粉丝，羊肉。正十几岁，“胃口大过狼”的娃子们走时总会感激地看老陈一眼，老陈笑呵呵的，挥手送别。
就这样日子过了十一二年。
改革开放带来的财富让叶村越来越多的人腰包鼓了起来，开厂子，盖高楼。敢想敢干的叶村人一天天富了起来。到老陈店里喝免费羊肉汤的人越来越少，吃真正羊肉的人越来越多。叶村率先成为当地的富村，一富起来，省政府就估摸着搞一个示范商业区，有政策扶持，很多人挤破了头想往里钻。但老天眷顾老陈，他的店也在其中。
羊肉店所在的街叫二山路，既然要搞，就不能再用着这土名字了，不久后，仙华路这个洋气的名字就上了台面。路也换了，县领导决定在搞点特色，那首先用什么，用谁呢？
不少当初的穷学生，现在的县领导纷纷想到了老陈。
老陈有点受宠若惊。
二山路的招牌被换成仙华路的剪彩仪式上，县长，副县长等一大批领导在剪完彩后，紧接着去了老陈那里，因为今天“老陈羊汤店”要变成“仙华路羊汤店”了。作为特色产业，一大批记者对店拍来拍去。领导们在镜头面前诉说着当年的故事，还纷纷和老陈握手，鼓励他。老陈被这宏大的场面吓红了脸。
不久后，老陈的羊汤馆被媒体大肆报告，不少人知道了老陈和他的事，感动不已，想去。有的人听说这是“百年老店”，想去。老陈的店越来越红火，天天爆满，想吃还得排队。老人们都说：这是老陈做善的必然。
但又过了不久，老陈被附近几十家一样做羊汤的给告了。
原因很简单，老陈那块“免费羊汤”的招牌，赤裸裸的市场恶意竞争。
不仅如此，不少商户还要求给自己的店也改成特色产业，每天在老陈店里大吵大闹。搞得生意都没法做了。
那既然这样，那就来吧。
法庭上。
“我方认为被告陈某已做出扰乱市场秩序的事实，现向其做出以下处罚：一......”
老陈低着头，没敢说话。整场官司老陈的律师唾沫横飞，老陈在旁边咬着牙，时不时低低地哭出声来。
官司打完了，但每天都有人闹事的问题还没有解决。这时，早已退休的老村长给儿子打了电话：喂，儿子你现在马上回来！开上你的车，去老陈那一趟。听见没？赶紧！当天下午，老村长在外面做生意的儿子赶了回来。
第二天中午，90多岁的老村长被儿子扶着，来到了老陈店门口。这里人熙熙攘攘，一半是看热闹的，一半是闹事的。这其中，大多是本地人。
老村长在儿子的搀扶下慢慢的走过去，人们一看见是老村长来了，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原本高昂的吵闹声逐渐低落下来。
老人家慢慢地举起拐杖，说：“凡是在老陈这消（吃）过人家羊肉汤，没出钱的王八羔子，都给我滚！”
一大半的人低下头，走了。
还有几个人固执得不肯走，一向孱弱的老村长忽然抢上前去，给为首的一个响亮的耳光。
老陈门口终于空荡荡的了，老村长不顾老陈的挽留，叹口气，又让儿子送回了村里。
老陈呢，依旧是开着店。经历了这件事，他将店迁出了仙华路。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以后的生意，老陈的羊汤依旧名声在外，生意越来越红火了。可有时候，一天忙完之后，老陈总会搬个凳子，坐在门口，对着他住了几十年的仙华路发呆。
一天晚上，老陈忙活了一天，正在收拾店铺时，老村长和他的儿子来了。
老陈和老村长的儿子把老村长扶到椅子上，老人家坐下第一句就是：“来碗不要钱的。”
老陈湿了眼眶，连忙把锅里的汤盛了一碗，撒了香菜，端到老村长的面前。
老村长砸吧着嘴，颤颤巍巍地端起碗，喝了一口。老泪纵横。老陈也哭了起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个九十岁的老人，泣不成声。
罢了，老村长说：“唉，是我们对不起你呀。这帮白眼狼，就因为你的生意好，干出这么龌龊的事.....”“别怕，没事...这算什么，忍忍就过去了。”“唉，我们这代人有愧呀！教育出这种畜生.....”
“不是你们的错，现在人都这样，时代变了，你真心，别人还要说你是个狼心。”
老村长沉默了，他默默地又端起碗尝了一口。
“一点都没变。你这汤”老村长喃喃道。
“是啊，我这汤一点都没变，是这人心，像那仙华路的洋牌子一样。变得认也认不得了。”老陈抽口烟。“汤，还是那个汤。咋换了个牌子，就变味了呢？”
老陈那块“喝汤不要钱”的招牌，被他用油布裹了下来。小心地放在家中放钱的方木柜子里。撤招牌那天，老陈去了趟祖坟，插了三只最贵的香，口中念念有词：“坏了祖宗爷爷的规矩，赵家列祖列宗在上看的清楚，不是儿孙不孝，老天爷不叫人做。玉皇大帝保佑，愿.......”
当初的二山街附近的一中，二中，现在早已翻新了，变得叫人认不出来。那里的孩子们有不少爱到老陈那里喝羊汤，每到这时，老陈准会在孩子们的碗里多放两片羊肉，多抓一把粉条。
看着吃的满头大汗的孩子们，老陈笑笑，转身又到后厨忙活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