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道童》
我的出生地是广东省茂名市,一个神奇的地方。
茂名石化、茂名电白等就不谈了。据史料记载,茂名市名的由来,是为了纪念一位悬壶济世的道士,该道士名叫潘茂名。市郊的浮山岭上,还有纪念他的超世寺。茂名市代管的县级市信宜,又有粤西最大的道场三清观。所以在我们那里要见道士并不难,找道士算卦起名也是常有之事。
我出生后,母亲也抱我去算卦起名。帮我起名的道士姓尤,曾是火居道士(在家修持,区别于出家道士),尤老道士看到我后,问了生辰,便说了三字:“谪戍命。”(谪戍是指古代官吏或人民因犯事而被流放到边远地区承担防守任务)
文化程度不高的母亲不解其意,便询问详细。那道士回说:“此子浓眉贼眼,厚唇生非,颊大愚相,定会自招灾险,恐难成大器。”
母亲一听,当然愤怒,抱起我就走了。回到家中,母亲把道士的话告知祖辈,伯公听后大怒,拍台就斥:“哪个如此侮蔑我侄孙,叫他扑街食尘去吧!他不愿起名,我们自己起,就是要起个大器的名字,日后教那道士跌烂眼镜!”
于是,我的名字就叫本大爷。
开玩笑的,我的名字叫本华伦。
即便有了这个气势十足的名字,但尤老道士的话还是应验了。
4岁还非常粘妈的我,连母亲放下我一刻钟都要哭,哭得那个惨绝人寰,连隔壁家的狗听了也狂吠不止。为弥补家用而身兼数职的母亲也不能就为哄我而不去工作,便只好背着我去上班。那时母亲除了晚上要帮人炒菜,白天还要到一家砂糖桔包装工厂打工。
那种柑橘包装工厂好像到现在还有,就是用一个很薄的透明塑胶袋,把柑橘装进去,拧几圈袋口就完事的人工加工程序。以前大家都没什么文化,以为是那袋子是用来防止买家拿了桔子又不买,弄脏了桔子,到后来才知道那袋子其实是就是保鲜袋。
大人都不是很懂那玩意,我一个小孩子哪里懂得那么多。有一次竟趁母亲不注意就把保鲜袋给吃了下去,保鲜袋对小孩子来说,那可是件大物。据后来大人们说,那时保鲜袋卡在我喉咙里,不能下不能上,母亲着急得直流泪,幸亏得厂长来,用长镊子把保鲜袋从我喉咙里给夹了出来。
到了5岁,贪玩的我经常和小伙伴们去寻找哪家有烧过鞭炮,就会在别人家门前捡没点着的炮仗,捡到完整的炮仗后,再用火柴点着炮仗来玩。跟我玩的伙伴们都比我大几岁,他们很聪明,懂得先点着地下的炮仗纸。而我是把炮仗拿在手上,直接用火柴点。
到现在我的左手还会经常紧抓复放。
6岁刚上学,跟同学去偷杨桃,从杨桃树上掉了下来,摔穿了脑袋,一地的血,同伙的几个同学看了,吓得纷纷逃走。反倒是人家杨桃树的主人把我抱到了医院,还先给我垫付了医药费。
7岁那年回老家,趁父亲去买东西,我跑出了公路。路过的一辆摩托车为了闪避突然跑出路中间的我,硬是急转车头。摩托车哪能急转,结果连司机带车都摔倒了,惯性使司机和摩托车还是继续前滑。而我在听到喇叭声后,就吓得跳进了路边的池塘里。那时我还不会游泳,在水里胡乱扑腾,把自己扑腾到了池塘中间去了。最后还是摩托车司机跳进池塘里把我拖回到岸上。
8岁,同班的一个女同学笑我是“一字眉”,放学的时候,为了不跟笑我的人同行,我自以为是的走了另外一条路,以为那条也能回家。结果走着走着,一直走到了傍晚,把自己给绕进了深山里。夜色降临,我在深山里乱窜,急得直哭。有一个老伯听到了哭声,过来询问我何事,而那时的我连自己家所在的村子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老伯带着我,走出了深山,挨家挨户地敲门问有谁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敲了几十户人家,终于有一户人家认得我,老伯便按那家人的描述,把我送回到家里。
9岁跟哥哥去水井打水,哥哥把水桶装满后,去小解,叫我站在原地别动。我好奇地把头伸进水井口,去看看井底有什么,结果丢进井里。哥哥喊了我几声,还以为我自己跑回家了,最后哥哥还是在井里发现了我,急忙跑到附近找人帮忙。一个附近修车的师傅,用钩绳把我从井里勾了出来。
直到10岁,事情每况愈下。每天负责把我安全带回家的哥哥,有一天骂了我,我生气地把书包用力扔到路边的灌木丛里。哥哥最后还是哄了我,叫我乖,把书包捡回来,回家把他的玩具给我玩。我听了才去灌木丛里捡书包,书包里的作业本被甩出到很远的草丛边,我去捡作业本的时候,发现地上有一条蛇,我吓得当时就呆住了,不敢动,怕一动蛇就会发现我。过了好一会我才发现,那条蛇也没动,蛇头是扁的,以为那蛇的蛇头被人用石头砸过,给砸死了,就想把蛇拿去给哥哥看。刚抓起蛇的尾巴,那蛇竟然活了。哥哥见我捡书包捡这么久,也走过来,一看到我手上拿着条眼镜蛇,吓得连忙拿他的书包去砸蛇,结果蛇把哥哥给咬了。
那时候的农村,不管是诊所还是医院,都没有金环蛇的抗毒血清。如果被咬得的位置是脚部,那毒液比较难流到心脏。但哥哥被咬的位置是颈部。
哥哥就这么走了,在办哥哥法事的会场上,尤老道士来了。
尤老道士对我母亲说:“贵人不是每次都会出现。”
那时我以为他说的是自己,后来我才明白,尤老道士的那句话指的是,不是每次我遇到危险,都会有人来救我。
但是在那一晚,最让我耿耿于怀的话,不是尤老道士说的那一句。
是父亲含着泪说的一句,“为什么是他。”
尤老道士说或许仙契能解厄运,劝说了我父母好久,最后我父母同意了他带走我。
接下来的一年里,我都在尤老道士的寺里生活。
刚开始时我当然死活不愿,天天哭,哭着要回家,以为父母不要自己了。所以在那一年里,母亲每周都会来寺里一次,来叫我不要怕,每次来都会呆到我睡着了才走。
刚开始的一个月,我天天哭,因为寺里的浮雕壁画和供奉的雕像,都好诡异,看起来好吓人。寺里一共有六个道士,他们可不会哄我,也不会搭理我,就让我在那里哭。即便我不哭了,他们也不会夸我,也不会像母亲那样奖励一根巧克力什么的给我。他们只会在我帮忙打扫卫生的时候,会微笑着摸摸我的头。
寺里的其他五位道士,都管尤老道士叫“道长”,我也跟着叫他道长。刚开始的第一个月里,道长很少跟我说话,也没有跟我解释过任何事,基本每天都只对我说同一句话。
“华伦,吃饭!”
慢慢地,我也逐渐习惯了,逐渐地不再偷偷逃出大寺,开始融入了寺里的生活。有时候我会盯着浮雕壁画看,数数壁画上一共有多少个人;有时候会拿起黄道士的拂尘掸子,拂去雕像的灰尘;有时候会揭开焚香炉的缕空盖子,看看香灰是不是满了。
道士们虽然很少夸我,但也不会打我骂我,即便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要经常追出寺门来抓我,但也不会责备我,或者锁住我。我可以到寺里的任何地方,我最喜欢去的就是藏书阁。我专挑藏书阁里有图画的书看,只看图画,不看文字。
其中有一本叫《拾忆录》的书,书里有很多图画,让我看得很入迷。
我并不是每天都要呆在寺里,有时候道士们会带我下山去集市买东西,但是每次出门前,道长都要我戴上一条项链,项链上有一个折成三角形的红色布符。
带我下山最多的是卫道士,卫道士每次带我来到集市,都会问我一句:“华伦,饿不饿?”而我每次都会回答饿,然后卫道士会买棉花糖或者葫芦串给我吃。
一个月后,我也懂得了规矩。有时来到寺里找道长的人多了,我就会来帮忙叫香客们等候一下;有时来求签的人多了,我会主动教香客们摇签的技巧,教他们怎么摇才不会摇出好几根出来;有时香客带来的孩子到处乱走,我会去提醒香客注意一下。后来不知哪个说,“上完香后摸摸道童的头会有好运”,让我不得不带上帽子。
在寺里生活了三个月后,道士们和我都变了很多。本来都很严肃的道士们,开始面带笑容。道士们有时空闲了,会主动找我玩抓迷藏,或者教我画符折符。
而我开始学会了不再偷东西,也不再撒谎。
画符和折符其实不难,灵不灵就不知道了,有很多香客也会买我折的符。
第四个月,也来了个小男孩,和我同龄。后来打听才知道,那小孩就是尤老道长的儿子,叫尤悟愈。尤悟愈和我不一样,一开始就很乖,不会哭,反而很爱笑,随随便便喊一句“有老鼠”,他也乐不可支。
我是请了一年的病假,而尤悟愈还是要上学。他每天很早就起床,他没有书包,只用一个塑料袋装着书本和文具,就出门上学了。中午不回来,只在晚上才回来,所以我和道长经常在傍晚的时候,站在寺门等他回来。每次我在山上远远地看见尤悟愈,就会跑下山去接他,而道长会仍然微笑着站在门口,看我和尤悟愈追逐。
我和尤悟愈睡在同一个卧室里,睡觉前我都会先研究一下尤悟愈的作业,有很多知识我都看不懂,而尤悟愈会很耐心地给我解释。
我跟尤悟愈,和寺里的道士们,曾一起拍过照。那时候的照片,是黑白的,而且帮我们拍照的摄影师是以为常来的香客,不收我们的钱,但道长会送很多符给他。本来很诡异的黑白照,硬是被我和尤悟愈弄得很欢乐。照片寄过来时,看起来很幽默,因为有几张我和尤悟愈戴着道士帽,双手合十,故意把脑袋探出来。
那些照片我到现在还留着,只为能再次找到他们。
当时我们的寺,成为了全广东唯一一间有两个道童的道观寺。
道长在尤悟愈来这里后,莫名其妙地开始每晚都煮夜宵给我们吃,还给我们讲睡前故事。
有时候道长很晚才回来,在寺里的其他道士很替道长给我们讲。
而身为道士的他们,又怎么会讲童话寓言,所以道士们给我们讲的故事,都是些很灵异的事件,好像是在故意吓我们,让我们晚上别到处乱跑。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睡前故事,大多是他们各自的经历或见闻。
其中尤老道长说的一个故事,到现在还印象深刻,说的是缝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