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亦然没睡好,枕下是她的席子,一墙之隔就是她,他总觉得自己在做梦,恍恍惚惚地想起了从前。
打记事起,江亦然就没见过爸妈,家里就他和外婆,胡同里小小的两房,长年累月飘着粽子香,外婆就靠着一锅一锅的粽子把他养大。家里也没爸妈的照片,只要一问起,外婆就说:“他们都死了,什么也没留下。”但他知道他们没死。
那些假装躲着他讲话的大人,在背后窸窸窣窣的低声细语。
那些哈哈笑围上来的孩子,推搡着他明目张胆的嘲讽和嬉笑。
巷子里的闲言碎语,如影随形。即使年纪很小,江亦然懵懵懂懂也知道了个大概。
“唉,孩子可怜哦,爹不要娘不养。”
“老太婆也是造孽,三十多岁生了个女儿,当宝贝似的。结果女儿二十岁不到就跟外面的野男人生孩子,被人甩了,还把老头活活气死。”
“就我说啊,姑娘家还就是要贱养……”
四五岁时,在外面玩受了欺负回家,他也和外婆哭着要爸妈,喊着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妈妈而我没有,外婆只能把他抱在怀里安慰:“然然乖,不哭了啊。外婆在,不哭了啊……”。
要是还哭闹个不停,外婆就一把将他拽到墙角,让他对着墙壁:“不许动!哭够了再过来。”
然后他又会撕心裂肺地抱住外婆的大腿,不松手:“我不要我……我不……要,你……你不要……走,外……婆你不……要走……”
“那你不许哭了。”
小小的江亦然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话不成声:“可我……我停……不下……来,我停……不住,呜呜……”
外婆只好无奈地重新蹲下身,抱住他,他在外婆的怀里,哭声渐渐平息。
后来有一次,他刚上小学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直追着外婆要妈妈,外婆走到哪,他哭着跟到哪。
外婆正忙着包粽子煮粽子,他不依不饶地跟在身后。外婆脑袋被吵得生痛,转身时好几次差点被绊得摔跤,气得狠了,一把拎起他,在屁股上就来几巴掌:“说了你爸妈死了!死了!都死了!”
江亦然满肚子的委屈一下子涌上来,转头冲着外婆大喊道:“我爸妈没死!别人都说我爸还活着!我妈还活着!”
“别人别人,别人别人!”外婆气得发抖,脱下鞋就往他身上抽,边抽边骂,“别人说的你去别人家!谁说的你去谁家!都别回来,都给我滚!”
江亦然指着外婆脱口而出:“好,我滚!你就是个大骗子!我妈就是被你赶走的!我妈还活着——”喊完人就跑走了。
后来,天黑了,他又饿又怕,低着头畏畏缩缩地往家挪。
门没关,房间里没开灯,他在门口喊了几声“外婆”,没人应。
也许他是开了灯进房的,可那之后的岁月,他的脑海里总有一个画面:月光从窗户透进来,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粽叶散落在地,外婆靠着桌脚,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周围是洒了一地的糯米和红豆,他跪在地上直硌得腿生痛,他跪上前拉了拉外婆的衣服:“外婆——”
可是外婆没有动。
他突然很害怕,大着胆子又喊了声:“外婆。”
老人抬起头看着他,眼神空洞,一直看穿他,呆呆地说:“蕾蕾,你回来了啊。”
那一刻,他害怕到极点,抱着外婆嚎啕大哭:“外婆,我是然然啊我是然然啊……你怎么不认识我了,你是不是也不要我了,外婆——我是然然啊……”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追问过爸妈的事。
从那以后,他在外面受了欺负受了委屈,再也没有和外婆说过。他学会了挡着肿起的嘴角不让外婆看见,学会了受了伤躲起来,自己用红药水涂伤口。
他长得又瘦又小,被人打倒在地发了狠也翻不了身,他就拼命吃饭,想长得壮壮的,像“机器猫”里的胖虎一样,想着这样也许就不会再被欺负。结果几年后他变得又黑又胖,被人骂“死胖子”,被人打倒在地还是翻不了身。
他有时想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可是临近初中,江亦然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许愿。也许到初中,也许新的校园,也许全新的环境,也许他可以重新开始他的人生。
可现实把他的小小侥幸击得粉碎。
校园是新的,人却还是那些人,不过是小学里的旧人到了初中这个新校园,甚至他这个人又变成了好吃的回锅肉,成为大家拉进彼此距离的新谈资。
“我跟你说,昨天放学我看到我们班江亦然在街上推个车子卖东西。”
“他啊,没爸没妈,外婆摆摊子卖粽子的。”
“你说那头死肥猪啊,我小学就跟他同班,我和你们说,他就是个野种,他妈没结婚,跟外面的野男人生了他,生完他就跑了。”
“啊——”
“我还听说他跟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我妈叫我离他远点,不要学坏了。”
“我原来就觉得他人好奇怪,阴沉沉的,眼神好可怕,难怪……”
“嘘嘘嘘,他人来了。”
“我们快走,离远点离远点。”
而有些人就像闻到家腥的野猫。
“喂,死胖子!过来!喊的就是你,你是不是叫江亦然,叫你呢,还装听不到!过来!书包拿过来。”
“妈的,书包里都装些什么垃圾,一毛钱都没有。明天放学这个时候拿一百块钱来这里。听到没有!”
“靠,老子说话你听到没!”
江亦然低着头看着书本撒得满地都是,声音很轻,可是吐字清楚:“老子没钱。”
“卧槽,还敢在老子面前称老子。老子看你是活腻了!”啪的一个巴掌甩在江亦然脸上。
江亦然斜着眼睛看着这个比他高一个头满脸恶狠狠的男生,也不说话,表情冷漠到就好像刚被打的人不是他。
他的举动彻底激怒了对方,对方一把揪住他的领口,顶在墙上:“我看你妈B,你不是摆摊子吗?老子叫你明天拿一百块过来听到没!”
江亦然被顶得几乎喘不上气,他握紧拳头努力抬高头看着对方,一个字一个字说道:“老——子——拿——你——妈——B——”
“卧槽!给老子往死里打!”
几个人一拥而上,他护着脑袋蜷在地上。
他觉得自己就像被人用棍子捅的毛毛虫,无处可逃,只能把身子蜷起来再蜷起来。
他看着被踩得稀烂的作业本,那是刚写完的语文作业。
他看着被撕得粉碎的数学卷子,拿回家还要签字明天还要交。
他想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他和外婆两个人互相依靠着,就这样吧。
在学校熬一熬就能放学,等放学就去帮外婆守摊子,就这样吧。
读完初中就不读了,这几年外婆身体很不好,她在家包粽子,他就出来摆摊子,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他的生活就像这条幽暗的小巷子,望得到头的人生,望不到头的漆黑。就这样吧。
只是即使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他的拳头还是越攥越紧,不想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