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初一,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刮过的秋风已经带着凉意。
要说有什么不同,昨天是他的生日。
一早上江亦然都很消沉,心里痛到无处发泄,中午一放学他就冲到操场跑了两圈。
回到教室刚想吃饭,才发现当午饭的两个粽子早被人拆了,一个压在语文书中间扁扁的,另一个直接丢在书包里,看样子还被人隔着书包一屁股坐着压了压,粘得里面一塌糊涂。
教室里的同学三三两两地转过头看他。
又不是第一次,上个月不是也有过午餐被丢到垃圾篓里,江亦然还不是屁话都没一句。
“还想吃饭,吃屎吧你。”王思远哈哈大笑,他身边还围着几个男生,一脸看热闹的神情。
江亦然翻开语文书,也不管书有没被撕破,抓起稀烂的粽子,冲上去一把糊到王思远的脸上,死命往他嘴里塞:“好不好吃,好不好吃!”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等周围的人反应过来,把人拉开,王思远早就被粽子噎得差点背过气去。
等把班主任喊过来,教室里早已乱作一团,猛咳嗽的王思远,被人拉住的江亦然,呕了一地的脏东西……
没人证明是王思远把江亦然的粽子弄得满书包都是。
可是满教室都是人证,好好地江亦然突然发疯,是他冲向王思远是他差点把人弄死。
王思远被匆匆赶来的家长带去医院做检查,临走前,他爸爸当着班主任的面狠狠抽了江亦然一耳光,撂下一句狠话。
江亦然被抽得耳朵嗡嗡作响,听得不是很清楚,只看见班主任一直赔着小心一起去了医院。
江亦然在办公室站了一下午。
班主任说,还好目前检查王思远没事,但仍需要留院观察,这几天都不能来学校。
他说,学校还是要给你记过处分,以儆效尤,你要引以为戒。
他说,喊你外婆明天来一趟,要把住院费医药费赔給人家。这还多亏别人家长通情达理,知道你家情况后不追究你其他责任。
江亦然的脑子还在嗡嗡地叫,半边脸已经肿起,他看着玻璃窗里的自己,像个怪物。
从老师那里出来,早过了放学时间。
空荡荡的教室里,他脏兮兮的语文书摊在桌上,特别显眼。他抽出书包,把东西胡乱地塞了塞,木然地走过操场。
快出校门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毫不留恋地跨出了那道门。
————
十一月的梧州市天黑得早,学校不远处有个街心公园,公园的外围是个很大的湖,江亦然背着书包站在湖边,久久呆立,也等不到路灯亮起。
湖对街是一溜的小店,早已灯火通明。只有他笼罩在黑暗里,身边是匆匆而过的路人。
他想起昨天生日,他特意逃了一节体育课,想提早回家给外婆下碗面条,两个人一起吃寿面。
结果躲在一旁的他听到外婆的电话:“别回来!你回来做什么!你回来又有什么用!我什么都安排好了,你放心。”
“你现在过得不好吗,被他知道了怎么办,他能接受你曾经有过孩子?他能接受你有这么大一个拖油瓶?就算他能接受,他家里人也不能接受!”
“蕾蕾,妈求你了,你就算不为我着想,也要为诺诺想想,她才五岁是不是,你要带着她回来跟我一起卖粽子?不要再联系我,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不要再给我打钱,我死了你都不许回来!万一被他知道了怎么办呐,你这辈子就真完了,翻不了身了。”
“妈这辈子已经这样了,你爸的事妈早就不怪你了,只要你们一家人好好地过比什么都强……妈求你,这辈子都不要再联系,你给我记住,你没妈,你没儿子,这个秘密要烂在肚子里,千万不能再一时糊涂,一步错步步错哇。”
“蕾蕾,妈求你……这是咱娘两最后一个电话,以后都不要再联系了。”
那一刻,他如坠冰窟。
现在回想起,他还是捂着胸口喘不上气。江亦然摊开掌心,看看颤抖的手指,渐渐不明白自己握紧的手有什么意义。
如果我现在死了,就这样死了。
班主任是不是也会低眉顺眼地向外婆赔小心。
学校是不是就会来管是谁丢了我的午餐,又是谁把我的粽子糊得满书包都是。
警察是不是就会来调查谁把我的左脸打肿,谁把我的胳膊踩痛,我背上的伤又是谁踢的。
从未谋面的妈妈是不是就不用再躲着。外婆是不是就能和她的女儿团聚,他们一家人就能好好地在一起。
江亦然真的好绝望。就这样吧。
他上前一步。
“不要!”一只手伸过来,猛地拉住他的手腕。
他转头看去。
路灯在这一刻亮起。
他被突如其然的灯光刺得微眯了眯眼。
灯光打在女孩的脸上,她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两只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倔强地摇着头:“不要。”
他忙着甩开她:“你干什么,放手!”
“该我问你干什么!不放!”她身材单薄,双手拽住他,像拔河一样整个人的重心往后倒才能拉住他:“有胆子你就拖着我一块下水!你还真敢跳你还使劲,我喊人了啊,我喊救命了。”
江亦然看着不远处走过来的人,卸了力,女孩一时不察,差点摔倒,他忙伸手捞住她的衣袖。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他又羞又恼,赌气地瞪了女孩一眼:“要你多管闲事。”
女孩比他高半个头,皱着眉头反瞪着他。
擦身而过的路人侧过头好奇地打量他们。
借着路灯她这才看清楚他的脸,叹了口气,拽着他的衣服转身就走。
江亦然垂着头任由自己被她拉着走。等他坐下来,面前雾气腾腾,才发现那是一碗热汤面。
他偷瞄了一眼对面的人,她身上穿着和他一样的校服,此时她脸上的怒气已经散去,脸色平静,眉眼温柔。
“快,暖暖手。你在湖边站了一个小时,就算不跳湖,我也要陪着你一起冻死了。”她捂了捂手,双手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汤,放下碗的时候脸上露出很满足的表情。
他的脸莫名地一红,心想还好肿了看不出来。
“你也吃。”看江亦然不动,她把筷子塞到他手里,“你懂不懂,天大地大不如吃饭事大。”
她的马尾微松,额前几缕头发掉下,一低头差点掉在碗里,她随手别到耳后,头也不抬边挑面条边说:“想死也等吃饱了再死。快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他瞅了她一眼,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听她的,默默端起了碗。
吃的时候扯到了脸上的伤,他忍不住倒抽凉气,嘴角也痛,估计是破皮了,整碗面吃得费劲又食不知味。
可那个晚上,那个巷子拐角的小店,那斑驳的墙,沾满油渍的桌子,那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还有那外表清冷身材单薄的少女,温暖了他整个人生。
女孩拉住他的那一刻,他其实很开心。因为这一个人的驻足,他突然不害怕明天的到来,也不再害怕空洞洞黑漆漆的未来。
他永远记得,路灯亮起的那一刻,灯光照在她清秀的脸上……他心念一动——如果世间有天使,那一定长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