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那一晚,仿若昨天,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他都记得。
记得她掰着手指头,说话轻柔,讲话不徐不疾:“所以你就想死?你觉得你死了那些人真的会受到惩罚吗?好,那我来告诉你,如果你今天真死了会发生什么。过几天这里会打捞起你的尸体,因为被水泡过,你会面目全非,臭的要死,然后所有路过的人都会议论纷纷,掩鼻而去。你活着都害怕承受的事情,死了还要自己再承受一遍吗?”
“学校里无关的人只会聚在一起说你矫情说你脆弱,只是同学之间开开玩笑你就要死要活,甚至还有些恶毒的人会说你这种人活在世界上做什么,早该死了。”
“欺负过你的人也许有的一开始会害怕,会愧疚,会在事过境迁风平浪静以后对其他人说,当初我小时候多么不懂事,曾经伤害过一个人,如果有机会我真想和他说一声对不起。问题是你要他的对不起做什么,难不成要你从棺材里跳出来对他说没关系吗?”
“实际上,更多的人是根本就不会在意,人又不是他杀的,是你自己去跳湖的。他们根本就不会觉得自己需要承担任何后果,他们根本就不会去想自己做的事对别人有多么大的伤害。他们的生活依旧会好好的,一点都不会受影响。少了的只有你一个人。”
“还有打你耳光的那个大人,你以为他的工作会没有吗,生活会改变吗?会吃不下睡不着吗?不会的,一个耳光而已,是你自己要去死。顶多他怕人非议,稍微麻烦一点给他儿子转个学,生活依旧,一家人还是齐齐整整。”
“还有学校,你放学时间死在学校外面,关学校什么事,学校只会怕影响不好,尽力把事情压下来。顶多再开几堂心理健康教育课,如果那些欺负你的人上几堂课就会变好,那这个世界就不需要警察了。”
“再来说你的班主任,一个眼看着大人扇小孩子耳光都无动于衷的人,你指望他会在你死后有什么心理阴影。他只会想现在的小孩怎么这么脆弱,我怎么这么倒霉,被罚了一个月工资,被罚今年不能评选优秀教师。”
“对了,还有警察,你指望他们查什么。你是自杀,拜托,这就结案了。你懂吗?你自杀根本惩罚不到任何人。”
“等过个几年,什么都烟消云散,没有人会记得,没有人会影响生活,没有的只是你这个人,会为你哭的也只有你外婆。你为什么这么傻,要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她的掌纹深且乱,一双手在他眼前晃着:“你才十几岁的人生就活够了吗?就没有一点点美好的事情让你留恋吗?如果你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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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她神情淡淡:“活着好累,是吧?可也许死了更累呢,你见过人死后会怎样吗?你没见过吧,我也没见过。都没见过的事情,为什么要寄予希望,认为死了就能解脱。也许死后那边的坏人更多呢?比现在还多,你怎么都应付不过来。你看死了的人忙得连托梦给你的时间都没有。而我们现在还有时间在这里吃面说话。”
记得她把收据递给他:“拿着,两天后自己去取照片。我攒钱也不容易,你可要好好的,等以后赚钱了还我。”
江亦然在班上偏矮,刚过十二岁的他一米五都没有,她和他说话时微微垂着头,额前散下的头发在风中微微摆动,他强忍住想伸手帮她别到耳后的冲动。
她的眼睛又大又亮,目光如水:“你在发什么呆,我和你说的你记住了吗?明天你去老师那里能应付吗?不行的话自己在家多演习几遍,再不行我也帮不了你。还有,你脸上的伤今晚别处理,痛就忍忍。”
江亦然偏过头,躲着她的眼神,小声说道:“知道了,你别小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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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云飘来,遮住了月。
昏黄的路灯下,穿着校服的男孩和女孩并肩走在石板路上,一时寂静。
平时江亦然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这辈子他都没这么强的倾诉欲。他才和她相识,可他想和她说,他想听她说,他想这条石板路如果悠悠长长走不到底该多好。
他偷瞄了她一眼,咳了一声:“那个……我不是坏孩子……”
“我知道。”女孩说。
他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没有做坏事,没有招惹别人,为什么那么多人讨厌我,老师讨厌我,同学讨厌我,周围的人都讨厌我,我爸不要我,我妈不要我,现在连外……全都不要我。我不是坏孩子,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会活成一只老鼠,人人喊打。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
女孩转身望着他:“我看过一个笑话,森林里有一只狼每次碰到兔子,都要打兔子一个耳光,说:让你丫不戴帽子。有一次老虎对狼说:兔子都找我告状了,麻烦你欺负他也找个合适的理由,否则我很难做。狼说:怎么找理由啊?”
“老虎说:比如你看到兔子,就喊他给你打水,他要是给你凉水,你就打他一耳光,要你给我凉水,想冰死我啊,我要喝热水。他要是给你热水,你就扇他一耳光说你想烫死我啊,我要喝凉水。再比如你叫兔子去买肉。他要是给你肥肉,你就说要瘦肉。他要是给你瘦肉,你就说要肥肉。怎么样也可以找到理由扇他耳光。狼说知道了。却没想到兔子正好在附近,听到了。”
“第二天,狼碰到兔子,狼说,你去给我倒杯水。兔子问,你要凉水还是热水。狼一想:咦,兔子今天可真狡猾,那我不要水了,我要吃肉,你给我弄块肉来。兔子又问你要肥肉还是瘦肉。狼一愣,跳起来打了兔子一耳光:让你丫不戴帽子!”
“……”好难笑的笑话。
她轻声说:“你看,并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因为你是兔子,和他们不一样。也许只是因为大家都有爸妈而你没有,也许只是因为你很笨你很瘦你很胖,也许根本没有因为,就是有人看你不顺眼。可是你要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我们并没有做错事,错的是他们。”
江亦然小声说着:“如果我是那只兔子,我才不会给狼端茶倒水,我会拿水泼它一脸:去你丫的。”
她带着一丝笑意:“看不出来嘛,那是谁之前想不开,闹着要跳湖的。”
江亦然心想最终击垮我的又不是那些狼,可是他不想提那件事,没话找话:“那么……如果你是那只兔子,你会怎么办?”
她想了想:“我啊,我会努力让自己变成一只可以自保的老虎。”
他奇道:“兔子怎么变成老虎?”
她浅浅一笑:“可以披上老虎皮呀。”
他一撇嘴:“早被人识破了,才没有人会怕你。再说,老虎皮哪那么容易就有。”
她顿了一顿:“那就天天练习跑步,有一天可以跑得很快很快,可以跑得很远很远,跑到一个狼追不到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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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转身离开的时候,江亦然才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那个,我叫江亦然,江水的江,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亦,自然的然。初一三班江亦然。你叫什么?”
她回过身:“你好,江亦然。我叫苏白月,苏州的苏,白天的白,月亮的月。”
男孩一时愕然:“怎么可能,你是苏白月?”
她苦涩一笑,眼波依旧如水,嘴角露出浅浅的梨涡:“果然这个名字辐射很大呀,初一的都知道了。”
说着边走边冲他挥手作别:“是呀,我就是苏白月,初三八班的苏白月。另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云散开,月亮又大又白。
月光拉出一道颀长的影子,江亦然看着她渐行渐远还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