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十二岁的江亦然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懊悔,为什么没能好好地说出那五个字。
他应该淡然自若地伸出手:“你好,苏白月。”
或是高兴雀跃地冲她招招手:“你好,苏白月。”
不管做什么,他都不应该那么白痴,愕然地看着她离开。
那五个字有那么难吗?他的举动和那些混蛋有什么区别,她会不会因此受伤?
可是天知道,他当时那么诧异并不是因为她是苏白月,而是因为,而是因为……苏白月怎么可能会是她。
和他一样被人人喊打的苏白月怎么可能还会有那么清澈的眼睛、淡然的神态,传说中冷心冷面的苏白月怎么可能跟他说那么多话还给他出主意。
苏白月永远不知道她在月光下说出的那句“我是苏白月”给江亦然带来的震撼和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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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江亦然就去了班主任办公室,他没像她教的那样,撸起衣服给老师看,他直接当着一办公室人的面把上衣脱得一干二净,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叫家长来,也不会赔钱,我脸上的伤,我身上的伤都在这里,大家都看得见,如果谁有什么疑问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派出所报案。”慌得老师一直拿衣服往他身上挡。
十一月的梧州市,冻得江亦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是头一次,他没为自己的这一身肥猪肉感到羞愧。
放学后他没回家,拿着小刀蹲在地上刮着男厕所门板上写的字。
是的,江亦然早就知道苏白月,第一次看见这个名字就是在这,一楼男厕所第三个蹲坑。苏白月处|女五个字,处|女上面一个大大的叉,一蹲下就能看见,刺眼得让人脸红。
后来他偶尔也能听到这个名字,漫天的流言蜚语,身世和经历都比他狗血得多,最常说的是她跟人私奔,说她是婊|子。
他默默地一点点刮干净,一刀刀像刮在自己心上,隐隐作痛。
两天后,他拿到了照片,王思远一回学校就找他麻烦,他把受伤的照片往王思远脸上一甩:“你敢再来惹我,我就去派出所告你爸殴打未成年人!你要是不想有个坐牢的爸爸,就离我远点!”
他以为熬不过的明天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在他的生活中没有翻起任何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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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苏白月之后,他总能在校园里一眼看到她,他也曾高兴地冲她跑去,可她戴着耳机神色冷漠地和他擦肩而过,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他。他站在原地怅然若失,仿佛那天他见到的天使姐姐只是幻觉,而这才是传说中的苏白月,冷若冰霜少言寡语。
认识她之后,他似乎很少听到自己的闲话,却走哪都能听到别人说她坏话。他常常憋不住大喊一声就冲向人群,把人吓得一哄而散。搞得大家都在传他上次被扇耳光扇坏了脑子,现在跟疯狗一样,看见他都离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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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八班那个死三八,这次又是年级第一,肯定是作弊。”
“说不定用什么手段搞到了试卷。问她问题从来不理,我看根本就是不会。一天到晚戴副耳机,也不知道装什么,婊里婊气。”
“人家啊不理同学,可是一看到老师眼睛都放光,动不动就往老师跟前凑,不要脸。”
“那你可羡慕不来,人家手段那么厉害,老师可宝贝她,年年特等奖学金都是她。”
“没准等她一毕业,老师都被她勾引跑了。”
“哈哈哈哈……”
“那个……听说啊,当初她肚子都被人搞大了,人是在外地被抓回来的。我小姨有个同学就在三医院当护士,说去年暑假我们学校有个女同学在他们那边打胎,算算时间,不就是苏白月嘛。搞得我妈知道后天天拿这事教育我,烦都被烦死了。”
“……”
江亦然站在拐角出离愤怒,拳头越捏越紧,冲上前就要揍人。
手腕一紧,被人拉住,他怒气冲冲地转过头。
恶狠狠的脸把来人吓了一跳:“你干嘛!”
他也吃了一惊:“苏白月……怎么是你……”脸上的怒气泄了大半,“她们……”
她看向那边又看看他:“几天不见,你出息了啊,男人打不过瘾,连女人都想打了。”
“我没有……我……”
“我什么我,放学不回家留在学校打架,你很有空。”她一拉他的袖口,“走吧。”
走两步,看他还没动,苏白月回过身拉着他:“走啦。”
江亦然像个委屈的小媳妇,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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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了,我再不会受人欺负,也再不会让别人欺负你,”江亦然迷迷糊糊地想着,一直到凌晨才睡着,一觉醒来六点半,他爬起身在家转了一圈,果然已找不到她人。
本想着和她一起去晨跑,结果自己睡过头。他懊恼地在沙发上翻滚。
洗漱完他百无聊赖,趴在阳台上眼巴巴地看着楼下,老远看见苏白月的身影,他立刻窜进厨房。
等她一进门,迎面就是一张热情洋溢的笑脸:“你回来了,我弄好了早餐,快来吃。”
苏白月见他左手一盘烤好的面包片,右手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笑容可掬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示意他低下头,摸摸他的脑袋:“乖。”说着走向洗手间。
他屁颠屁颠地奔向餐桌,把盘子放下,撑着脑袋等她:“你快点啊,刚出炉的,冷了不好吃了。”
她探出头:“江亦然你知道吗?我刚刚一瞬间有种老母亲式的欣慰,有一种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终于长大了懂事了的感觉。”
他撑着脑袋的手一抖:“苏白月你过分吗?我给你做早餐你还占我便宜。”
她笑不可仰。
江亦然看着吃得正香的苏白月:“够不够,我再给你煎个鸡蛋?”
她摆摆手,下巴往阳台上一比划:“不用了,等下抓紧时间做事。”
他安下心来啃面包:“你去晨跑怎么不叫我?”
她奇道:“你也有晨跑的习惯吗?没听你说过啊。”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现在有不行啊?正好有你监督我。”
“你起不来吧……我看你今天早上睡得很香,我路过你房间的时候都听到打呼声了。”
他脸一红:“我这不是倒时差吗?”
“哈?”她一下子笑出声来,憋着笑点头,“嗯嗯,你这个时差倒得很国际化。”
他憋屈得要命,我之前可是在火车上待了二十多个小时没睡,这两天前前后后连续有四十多个小时没睡,昨晚又是凌晨才睡,这一觉睡到今早六点多起床也不为过吧。可是他不敢说站票的事,说出来铁定讨不到好还要挨骂!只好闷着头委屈巴巴地啃着面包。
苏白月一吃完就去忙了,他洗完碗也凑到工作台前,听她指挥给她做副手。两个人头凑着头粘着木条搭着桥,阳光正好,他望着专注的苏白月,嘴角忍不住上扬,心都要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