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豆腐铺子开张,总会碰上些胡搅蛮缠的顾客,要么说豆腐缺斤少两,要么就说陈震的豆腐不新鲜。
陈震在应对时从来不会自乱阵脚,大抵是‘虎父无犬子’的缘故,陈活着眼下虽被吓得屁滚尿流,可稍微沉下心神一想,发现那道来历不明的怪异声响有些熟悉,颇有旱天雷凭空吓人的意思。
陈活着极力稳住心神,嘴里不断念叨‘天灵灵地灵灵,如来菩萨快显灵’,朝着前方的雾气大口吐出唾沫。
这是镇子老人面授机宜的千金法子,若是夜里头在荒郊野岭碰上了邋遢污秽,可以此吓跑那些心存不轨的邪崇。
本来陈活着只当作是无稽之谈听过即罢,万万想不到这些老人们口中的‘金玉良言’,会在今夜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陈活着按照镇子老人的妙计如法炮制,那道古怪的声音非但没有一丝收敛,反而还变本加厉,像是躲在阴暗角落冷言嗤笑的恶灵。
陈活着终于听出了端倪,这道古怪的声音并非从那团遮拢天地的云雾中传来,而是另有蹊跷,于是猛地转过头望向那座城隍庙。
果不其然,在城隍庙瓦顶上趴着一只青褐色的赤目岩羊,双角硕大如同两柄刀芒熠熠的镰刀,它目光狡黠地抬着脑袋,高高在上地用鼻子对着陈活着,一举一动间都在讥诮着陈活着先前的丑态,原来一切都是这头岩羊搞的鬼。
一人一羊本就有着难以化解的恩怨,这让陈活着暴怒如雷。
陈活着鱼贯打挺从地上跳来,指着那头赤目岩羊破口大骂道:“又是你这缺心眼的玩意,看我不宰了你熬成羊杂汤。”
说罢便拾起一枚石子,嗖地投向那头幸灾乐祸的岩羊。
谁知那岩羊不但没有要去躲闪的意思,竟还张大了嘴巴将石子吞入了口中,嘎嘣嘎嘣地咀嚼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大牙,一上一下尤为碍眼。
似乎是在调戏着陈活着‘你小子算哪根葱,想动老子?门都没有!’
此举无疑是在火上浇油,陈活着挽起袖子想要爬上城隍庙的瓦顶,与那头欠揍的岩羊一决高下,可绕着城隍庙转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找不到爬上瓦顶的法子,他不禁好奇那头该死的岩羊到底是如何爬上去的。
饱餐一顿后岩羊站起了身,四蹄轻巧如踏风般在瓦顶上来回踱步,让陈活着很是恼怒,就像小人在你身上讨了便宜,不但不卖乖反倒还耀武扬威起来了,让人恨之入骨啊。
陈活着没有去钻牛角尖,再者他也没有真要把那头岩羊煮成羊杂汤的意思。
这头出自大西山脉的岩羊,不知是何时来到了镇子的,鸠占鹊巢把城隍庙的瓦顶当做了新窝,风雨不改地趴在瓦顶上,靠着饮天霜解渴啃食屋顶的瓦片作食。
上一回把城隍庙的瓦顶啃出了一个大窟窿,又恰好碰上了横风大雨,整座城隍庙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差些就变成了废墟。
在那场大雨后,镇子里头的壮汉前来修缮城隍庙,却不曾责怪这头岩羊半句,因为他们觉得城隍庙是守护镇子的重要神祇,既然这头岩羊不请自来,想必应该也是那位城隍爷请来的贵客。
不过话说回来,这头岩羊在城隍庙住下的这些年头里,镇子一直风平浪静无波无涟,就连从前让苦海一带大为头疼的洪灾,也不曾兴风作浪过一回,说不好还真是城隍爷请来镇子的风水神兽,自然是要好生招待着。
在修好了城隍庙的瓦顶后,那些汉子还给岩羊送来了许多品相不错的石头,让其饱餐了一顿,为免重蹈覆辙,此后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人专门给岩羊送来‘伙食’,这头来历不明的岩羊就这么成了镇子供奉的第二尊神祇。
陈活着想起手头还有要事要办,若是耽误了送豆腐的时辰,让秋水镇的商家做不成生意,回到苏生巷子多半又要领教陈震那一手‘黄鳝干’。
可陈活着不愿示弱,临走前指着那头被镇子奉做第二尊神祇的岩羊道:“小样,有种别走,等会回来再收拾你。”
岩羊露出两排大牙叫个不停,陈活着却对它的挑衅无动于衷,忽地发现手里头空空如也,想起驮着豆腐的老伙计,急忙回过身,却发现镇子外的大雾悄然消弭无痕。
老伙计正乖乖地站在原地不动,与先前受惊的模样截然不同,陈活着揉了揉眼睛再次放眼望去,那阵大雾当真是不见了踪影。
陈活着好奇不已,仿佛看见了比六月落飘雪还要荒诞不经的场景,下意识地望向那座灯火昏沉大门紧闭的城隍庙,一切却并无异样。
陈活着重新收拾神思,当下时节春意正浓,荒山野地骤然飘起浓雾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适才多半是心魔作怪罢了。
陈活着又回过头,狠狠瞪了一眼那头居高临下的赤目岩羊,牵着豆腐铺子的老伙计重新出发,赶在天亮前给隔壁镇子的商家送上豆腐。
当少年的背影渐渐隐没于黑夜之中,城隍庙昏黄的烛光忽地明灭一瞬,在那尊泥塑金身前,有道黄袍高冠人影如一缕烟雾窜上瓦顶。
岩羊站直了四肢,神态变得有些深沉,与那道人影一同眺望着少年消失的方向,久久不曾移动视线。
天穹泛起鱼肚白,陈活着将两大桶豆腐送达秋水镇后,便牵着老伙计沿路折返,他本想在秋水镇逛上一阵子,却想起送货前陈震的叮嘱,嘴里念叨了一句‘大爷的’。
在路过一间酒家时,陈活着停住了脚,秋水镇最负盛名的桃花烧便出自此处,亦是陈震最钟情的酒水。
有一回陈震亲自到秋水镇送货,买回了一坛子桃花烧,抱在手里愣是没舍得喝,想着等个喜庆日子再掀开封泥好好品尝,料不到被陈活着摔了个稀碎,那一顿‘黄鳝干’让陈活着至今仍是记忆犹新。
陈活着牵着毛驴走近酒家,把缰绳绑在酒家门前的拴马柱上,老伙计倚着柱子蹲下,嘴里头嚼着一把陈活着拔来的青草。
陈活着摸了摸口袋,一咬牙走进了酒家,一坛子桃花烧得快二十个铜板,这对家境不怎么富裕的陈活着而言,的确是一笔不少的巨款,至少在他上学塾读书那阵子没有大半年存不下这些零散铜板。
不过好在陈活着前些日子发了笔横财,龙城镇子廊桥那头,时常能碰见一个抱着二胡的瞎子,年逾花甲的岁数,瘦骨如柴满头霜雪,那人的具体来历就连镇子的好事之徒也不清楚,只知道是一个来到镇子不久时日的外乡人,姓肖。
每到黄昏日落时,肖瞎子便独自一人坐于廊桥边上静静地拉着二胡,从不与人交谈,也不管来往行人投来如何这般的目光,始终全神贯注地拉着二胡,镇子里头上了年纪的人特别敬重这位双目失明的外乡人,每到黄昏夕阳降临,便专程搬来椅子到廊桥听上一曲。
肖姓瞎子不但拉得一手好二胡,就连那些能从鸡蛋里挑骨头的老人们也赞口不绝,要知道那些老人可都是耳朵里头浑过油的曲精,能让他们折服可不容易,想要蒙混过关更是没门。
而肖姓瞎子演奏曲子从不收分文,似乎演奏二胡只是他的爱好意趣,与银子没有分毫的关系,与那些两袖清风的读书人雷同相似,故而更得镇子老人的尊重。
那日大雨,肖瞎子如常在廊桥边拉奏二胡,由于大雨滂沱直下的缘故,不见有平日围观的人。
一镇子里头的纨绔子弟经过避雨,便赏了那瞎子一大把铜钱,随手丢在了廊桥的青石板上,可那瞎子只顾着拉二胡浑然不知,一曲过后抱起二胡撑起一把油伞乘雨离去。
恰好路过的陈活着见此一幕,待那肖瞎子离开后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本来他心里头也有些忐忑,毕竟这二十铜板是人肖瞎子的辛苦钱,自己这么个做法究竟对是不对。
后来陈活着渐渐地被心中的一个念头动摇了,地上拾到宝问天问地要不着,陈活着就这么将那二十枚铜钱袋袋平安。
“老板,来一坛子桃花烧。”陈活着昂首挺胸大步迈进酒家,握起的拳头一松,将十来枚铜板哗啦啦地倒在柜台前。
看似出手阔绰的姿态,霎时遭来酒家掌柜的一顿白眼,没个好脸色地让店小二取来一坛桃花烧,重重地搁在柜子上。
尔后又重新低下头记账,头也不抬地冷嘲热讽道:“总有些人没见过大蛇拉屎,手里头撰着几个铜板便以为是金山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