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活着对此番冷言冷语并未上心,他打自娘胎出来便明白一个道理。
这世道素来世态炎凉,你若不是锦衣加身,在别人眼里连个屁都不是。
遥想儿时那回,陈震还未在苏生巷经营起那家豆腐铺子。
爷俩是真正穷得一清二白,那会可没少遭镇子那些三姑六婆的白眼
陈活着轻轻晃着盛满桃花烧的酒坛走出酒家,嘴里头喃喃道:“陈震啊陈震,别个都说当儿子的是上辈子追来的讨债鬼,你倒好,当爹的家伙让儿子给您当起爹来了,了不得了不得。”
“你好好抿心自问,你这扣砖缝的性子,从小到大可曾给我买过一件钟情之物没有?亏我还特意给你带上一坛秋水桃花烧!”
“得了,反正我也不跟你计较了,你就是个没良心的家伙,要是我娘在的话。。。”
陈活着的自言自语戛然而止,脸上怅然若失,但这种苶然神色一闪而过。
他将那坛秋水桃花烧放在交货后空荡荡的木桶里头,解开系在栓马柱上的缰绳,牵着老伙计缓步离开。
游人如织的长街此刻仿佛只剩下少年一人,他孤独的背影逐渐被淹没于人来人往间。
离开了秋水镇,一人一驴原路折返,忙活完配送豆腐的活,陈活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路上枯燥乏味,便取下绑在驴背上的柴刀把玩起来,粗糙丑陋的外观没有一丝美态可言,钝拙无锋的刀刃切肉也费劲,落在街头行人也懒得弯腰拾取的货色。
陈活着却对这把柴刀爱不释手,其实他从小便有一个志向,当一个上天入地的盖世剑客。
只可惜“生不逢时”,生在了葫芦镇这么一个穷乡僻壤,哪里有什么藏龙卧虎一说可言,连个领入门的师父都寻不着,亲爹还是一个终日烂醉如泥的豆腐匠子,为了一两豆腐沫渣子,能跟别人把嘴皮子磨出血来。
倒是学塾里有位吴姓武师,口口声声地说他教的功夫是这世上最厉害的杀人技,还说什么天下武功无秀不破,可实际上教的都是些了无用处的花拳绣脚,这让陈活着时常叹气道时也命也。
陈活着单手便能轻松自如舞动好几斤重的柴刀,他在七岁那年便被陈震那家伙逼着上山砍柴。
那回才多大的人,背着重重的一捆紫竹,还得提着好几斤重的柴刀,独自翻山越岭。
久而久之锻炼了一身异于常人的体魄,区区一把柴刀于他而言,实在是拿不上台面的小菜一碟。
陈活着学着那些小说杂文中的江湖剑客模样,握住柴刀江出如龙,动作行云流水有模有样,只是刀势过后再无余波。
这让陈活着很是失望,恨不得立马就飞奔回镇子,找个十足斤两的练家子过过招,练出个挥刀带罡的绝技来。
小镇又哪里有什么练家子,学塾放着几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木桩人,可拿那几根木头练手也太没意思了,而且如今他被老夫子撵出了学塾,以老夫子的立下的规矩,想要浑水摸鱼重新回学塾,可以用一词来形容,难若登天!
不过陈活着若是想要回到学塾念书,倒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这陈活着便一脸不屑,喃喃自语道:“要我跟那几个家伙道歉?凭什么?又不是我先动的手,那几个家伙要真是带把的,那就逐个堂堂正正地来跟我打一场,十数个人围殴两个人算什么英雄好汉,还偷偷地去给老夫子戳脊梁骨,罢了,反正我也不爱念那圣贤书,无趣。”
“不念也罢。”
但这四个字的语气比起先前的气话,语气显然要低了许多,最后一个罢字几乎细若蚊蝇。
陈活着不愿再去纠结那桩破事,从路边拔起一根甘草含在嘴里细细咀嚼。
他很喜欢这种先苦后甜的味道,所以平日上山砍柴时他总会拔一根甘草含在嘴里。
望了眼愈发爬升的艳阳,陈活着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子,他得赶在正午之前砍满两桶紫竹。
紫竹并非寻常竹子,砍断一根要花不少功夫,可耽误不得片刻,要不然等回到苏生巷子,陈震那家伙又得絮絮叨叨个不停了。
前方是一条岔路,左边是返回葫芦镇的方向,陈活着牵着毛驴踏上另外一条路,这条路通往黑风岭,那里有一片天下独绝的奇景,紫竹林。
黑风岭离葫芦镇不远,只不过镇子百姓都不怎么喜欢到黑风岭砍紫竹作柴火,茕然一身翻山涉水来回一趟自然是问题不大,可若是背上了一大捆紫竹,那也的确是太过费劲了。
而且紫竹比起寻常柴火要坚韧得多,光是砍伐紫竹便要半天的光景。
这么一来一回得白白耗上一日的功夫,谁愿意这么个折腾法,还不如去镇子一两里路外的林子收拾柴火来得省心。
至于镇子中的大户人家,一般有下人专程购置柴火,根本不必劳神费力地跑到黑风岭砍紫竹,所以紫竹林虽是风光奇特,却是人烟罕至之地。
陈震对紫竹情有独钟,他说紫竹是制作豆腐的上佳柴火,燃烧起来无烟耐烧,一截紫竹便能烧上大半个时辰,而且火候平稳十分适合熬卤水。
据说那片紫竹林是一位路过苦海的神仙,在黑风岭洒下漫山灵气所生,故而这些紫竹日夜吸涉天地精髓、日月精华,自然也就与寻常翠竹有着天然之别,不仅坚韧如磐石,燃烧起来还有一种独特的清香,溢人心脾,丝毫不逊那些以花卉酿制的精酿美酒。
陈记豆腐铺子之所以能长久声名在外,生意甚至做到外边的秋水镇子去,其中离不开这些紫竹的功劳。
豆腐以紫竹作柴火烹熬,在这个过程中豆腐吸收了紫竹的香气,使得陈记出产的豆腐独此一家。
踏上黑风岭,山涧小道宽敞了一些,两旁的通天巨树参天而起,路边青翠欲滴的景象让陈活着心神开阔,那片紫色终于隐约出现在视线之中,但目之所极尤为甚远。
眼下离紫竹林还有好一段距离,陈活着摸了摸老伙计的脑袋,一人一驴加快了步子。
紫竹林中有一座水潭,数丈高的瀑布飞流直下,却不见水潭上溅起一滴水花,更神乎其神的是这座水潭明明清澈无比却深不见底,投入石子亦溅不出水花来。
日照穿过层层枝叶落在林间,犹如斑驳星光洒满大地,为这座风光独绝的世外洞天横添上锦绣一笔。
陈活着一路攀山涉水,早已是满头大汗,他来到紫竹林后先是将老伙计绑在一株被压弯的紫竹上。
陈活着清楚老伙计通晓人性,他也并非是害怕老伙计走丢,而是老伙计委实是和陈震那家伙太熟络了。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陈活着生怕那一人一驴又会合起来耍上什么把戏,上回的惨痛经历仍是挥之不去。
上回陈震让陈活着来砍紫竹,让这头毛驴跟着来帮忙运送回去,谁知陈活着忘了栓缰绳,等砍完了紫竹老伙计早不见了影子。
陈活着急得团团打转,最后只好以人力扛着两捆紫竹回到苏生巷,却发现那头毛驴早就回到了豆腐铺子,很难说是不是陈震捣的鬼。
所以为了以防万一,陈活着打了两个绳结,还对豆腐铺子的老伙计做了个鬼脸,大步来到那座清澈无波的水潭前,鞠起凉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一把脸。
他正欲起身砍伐紫竹时却发现潭底有一道隐约可见的光斑,如同有琉璃落入池底,陈活着又洗了把脸发现那道光芒悄然无踪,他搅动的水波涟漪层层漫开,渐渐又重归平静。
陈活着抬头望向头顶的紫竹,数道光斑落在他的脸上,他用手挡了挡刺目的光线,不再深究适才水潭中的异象。
陈活着挑了一株笔直的紫竹下手,柴刀重重挥下,却只是在紫竹的表面上落下了一道浅浅的刀痕,柴刀在击中紫竹的一刻毫无预兆地弹了出去,裂骨痛感急涌上陈活着的虎口。
陈活着急忙用另一只手抓住手腕,似乎是在阻止痛感继续蔓延开来,脸上却没有多大的神色变化,他对此司空见惯,紫竹千好万好却偏偏是吃力不讨好的硬骨头。
正是因为如此,鲜少有人愿意来打这些紫竹的主意,即便是蛮力出众的青壮,摸不着门道也难以砍断一根紫竹。
说实话陈活着也不愿来跟这些紫竹较劲啊,可谁让他们是自家生意的命脉所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干罢。
这么些年来陈活着因砍伐紫竹锻炼出不错的膂力,也在其中摸出了一套门道,砍伐紫竹不能用蛮力,但他正愁着找不到练家子过招,便想先试一试靠蛮力折下一棵紫竹,不料险些让整只手腕遭了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