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布回来啦!”
伴随着一声呼喊,顿时,在庭院的假山石林后,花圃回廊间,涌现出一群花儿般的少年男女,争逐着奔向后院一座阁楼。
“善言厅”三个烫金大字的牌匾前,一只普普通通的鸟儿静立着,扭头斜藐了一眼那群兴奋而来的孩子,闪身飞入了阁楼的大厅之中。
厅内靠墙陈设着两排座椅,中间一条红毯铺路。上首处放着一把太师椅,椅后案上的古鼎内燃着三根清香。
青烟袅袅升空,在中堂画像前徘徊。一种寂寥之气扑面而来,使画像中人显得桀骜不逊,好像透过青烟,看尽了世间的沧海桑田,风云变幻。
“二爷,我回来了。”被称为小布的鸟儿悬立在空中,似雀非雀,似凰非凰,却如鹦鹉一般发出了人言。
鸟语清脆悦耳,微微带着疲惫之意。
“嗯”,东厢房中传来一声应答,随即有脚步声轻轻发出。
阁楼外面,跑在最前面的一个华服少年,呵斥着落在最后呼呼直喘的小胖子:“三胖子,快一点!这一次我一定要让小布驮我在腰子上飞一圈,羡慕死那个小叫化。”
一阵脚步杂沓,十几个少年少女,汇聚到阁楼前。
瞧着带头少年的举动,三胖子气喘还没有平息,就怯怯地劝道:“羽哥哥,药……药先生吩咐过,善言厅……是族中重地,不……不经传唤,是不许我们进去的。”
“嘁!就你胆小!我爷爷可从来没有说过,那个药罐子怎管我得?三胖子,就你了,你跟我进去!”羽哥哥挥着手,一副不耐烦的口气。
三胖子踏出一步,又连忙抽回,刚想再说,羽哥哥已经怒哼一声,朝厅门奔去。
岂料,一道透明光幕蓦然闪现,封了厅门。
“哎呀!”羽哥哥措不及防,一头重重地撞了上去,叫唤一声,被弹跌出老远,哼哼唧唧地许久爬不起来。
一群孩童骇得变了脸色。身为风族子弟,都知道这厅中主人是这名叫作风化羽的带头少年的亲爷爷,定是气愤他犯了族规,在略施惩戒。
一名紫衣少女发了一声喊,大伙七手八脚地搀扶起那位羽哥哥,飞快地又朝来路方向奔回。
窗内,站立着一位青衣老者,面容清瘦矍铄,目如点漆,注视着一群少年跑远,微微摇头。
直到少年们远得看不见了,才踱去太师椅,边走边端详着小布道:“这一趟山重路远,日子又长,辛苦你啦!”顿了顿,又道:“这次不同以往,去了这么久?依我推测,已经打起来了吧,能平安回来就好啊,坐下歇歇吧。”
小布依言飞落到他近处椅上,喘息了一下,禀告道:“二爷,东陵城已经被齐阳武军攻占了。十万铁甲战士啊,全部战死了……”
老者一愣,眼中猛地射出两道精光,又一潋即隐,摇头叹道:“果然!神州沃土,又要山河破碎了。”
三络胡须上下抖动半晌,老者痛心地道:“这几家蠢货,隔不了多久就要征战,你打我我打你,打来打去,黎民都遭了殃了,人族呢,也愈发虚弱……如今,燕栖皇室太弱,齐阳岛终是野心勃勃!那两家呢,又是个混种糊涂虫……唉!东陵王呢?”
“东陵王受伤了,很重,已经把他送到白衣草堂医救了。”
“青儿呢?”老者声音微颤。
“青王妃好着呢,随着在草堂里照顾王爷。小布无能,保护姑爷不周,二爷,您惩罚我吧!”鸟声带着一丝懊悔黯然。
“布儿,你虽然不是我葫芦族人,但自幼在葫芦腰长大,从当年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知道,你忠勇能干,这些年来你也确实不负众望。”说着,老者露出欣慰之意,威猛的脸上显出慈爱的神色,声音也轻柔了一些:“你还小,这一次,本来也只是要你相机行事。沙场上,你能无畏,并且救人,这已经相当了不起了,你呢,不用自责。每次想到你,老夫便觉得当年所做的选择是对的。”
“我劝青姑姑等王爷伤好些了,回家来修养,可是,王爷却说什么战败之身,非要回北陵城述罪。青姑姑她……她也很决绝,说要誓死相随。二爷,依布儿看,您还是得亲自走一趟,把姑姑和姑婿接回家来,免得节外生枝。”
老者转身望向窗外,注视良久,才幽幽地道:“你青姑姑啊,自幼就倔强!嫁的人又是这么一根筋。幸好这是在苏师兄府上,有苏师兄照拂,一时半会儿,尚且不会出什么乱子。”
阁楼门窗被透明光幕屏蔽,一丝话语也不能传出。老者沉声询问,小布毫不隐瞒,把此行的所见所闻悉数面禀。
老者越听脸色越是凝重,一时脑海中尽是旗鼓喧天金戈铁马之声,乌云翻腾卷涌,狼烟征尘滚嚣,千军万马成片成片的扑倒在血泊之中……
沉吟片刻,老者温言说道:“布儿,你去歇一歇吧。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去老大那里报到吧,他那里呢,确实更需要你……这一次,我答应了。”
小布一怔,向老者看去,恰逢老者看过来,一时间里,一老一鸟,就这么静静地对望。
许久,老者袖袍一挥,门禁光幕消失。“都是一家人!你去吧。”
这老者正是“天南风族”的二族长风尘寂,坐镇葫芦腰城,执掌着葫芦盆地内外的一港二滩三城四门五寨十八岛的刑罚之事。
他生性严谨,平日不苟言笑,素来细查明辨,多年积威之下,威望素著。
稍后,厅口现出风尘寂的身影,只见他冷脸蹙眉,背负双手,抬头望天。
一会儿后缓缓回身,眼望着画中的中年文士,喃喃地道:“海云公,天下又将大乱……此次战乱非比从前,自今以后,我风氏,只怕是再难以置身事外了。愿先祖降下庇佑,庇佑我葫芦风族,能够度厄化劫,安享太平。”说罢,拜了几拜,续了三柱香,插于鼎内。
悄立片刻,也不见他如何作势,身影刹那间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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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腰城东,几十里外。
苍茫巍峨的东葫山就像被突然砍断了一样,呈一线悬崖壁立着,错致着优美的弧线南北延伸开去。
崖壁下是一条宽阔的河流,名为东葫河。
河西岸,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家伙正眯着眼睛,双手抱头仰卧在草地上,双腿交错着拱起。嘴里噙着一根兔尾巴草,正随着他破烂耷拉的裤管摆动,一颠一颠地。
小家伙的模样倒还周正,脸上染着的一些灰痕也掩不住他的清眉秀目,只是有一副淡淡的惫赖神情挂在嘴角。
突地,从天上落下一件物事,刚好砸到他的胸前。
小家伙一个激灵坐起,正要指天怒骂,待看清是一坨獾肉时,连忙抓住翻身蹦起,抬起头对着空中喜悦的大叫:“布哥哥,你回来了?”
空山寂寂,却哪里有什么身影。
他慌忙转身,身后什么都不见,不顾獾肉掉落,再次猛然转身,身后竟还是空无一物。
双眼狡狯转动一圈,双手抚胸,大声呼痛,也无人理他。暗想:“布哥哥的本事又见涨了,连扑棱声也听不到了。”
止住身形,他双手握成喇叭,放在嘴边,轻轻呼唤:“布谷!”
扑棱!
一只漂亮的鸟儿静立在他面前,凤眼亮晶晶的瞅着他。五彩羽毛抖动着竖起,显得也是激动异常。
小家伙把油腻的双手,在衣服上胡乱擦了擦,平伸出去,鸟儿飞落到他的手掌上。
小家伙凝视着鸟儿灵动的眉目,鸟儿也端详着他激动的脸庞。
“你个死布谷,一走又是两个月,害得我没有好好吃过一顿肉。”
“你一手抓鱼好本事,鬼心眼子又多,还能少了肉吃?哼!只有偷懒,才会没得吃。”
小布挺着娇俏的嫩嘴巴,一身缤纷的羽毛,沐浴在阳光中,让人禁不住的目为之炫。
“山里边妖兽横行,不让去,又不让乱逮,肉贵啊!买不起!天天吃鱼,可是吃得够死我了。”
“小鬼头精,你到底是想吃肉呢,还是想我?”小布眨眨眼睛,俏皮地问道。
闻言一呆,“啊哈……那可不能说,当然……当然是想肉了,嘻嘻!啊吆!”小家伙正说得得意忘形,不想手掌被小布啄了一口,疼得大呼小叫起来。
小布任他喊叫,待他喊得自感没趣了停下,才幽幽地道:“我后天可又该走啦。”
笑闹声戛然而止,小家伙诧异地盯着小布,看它神情认真,嗫嚅着问道:“刚回来!又去哪儿?去多久?”
“二爷终究拗不过大爷,让我到葫芦心城帮大爷去。”
大族长风尘楚总管着葫芦风族的全族事务,日理万机。小家伙心下一沉,不禁脱口而出:“那以后岂不是要更忙?再相见……可就……要更难了?”
“风雨,你不要再淘气了,好好做功课,南湖岛马上就要招生了,通过这次测试,你到葫芦心来,我和你还不是能够经常在一起?”小布看他转瞬间闷然不乐,知道他的心思,哄他道。
“是!咱俩现在离得倒是最近,一张桌子吃饭,一间房子睡觉,可是,我还不是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你几次面?你……”被叫作风雨的小家伙还没挖苦完,便看到小布逐渐严厉起来的眼神,登时噘着嘴不敢再说。
自打记事以来,风雨就与小布在一起。一人一鸟,朝夕相对,早已情逾骨肉。
但自从三年前,小布刚展现出一些异能,被二族长发现异于常鸟以来,他二者便随着药先生一块搬离了花伯小院,入住风氏二族院。
自此,小布越来越忙,与他分多聚少。
小布倒没觉得有什么,风雨却怅然若失,只感到往日的欢乐与自由不在,常常一个人,倍觉孤寂落寞。
他二者这三年来虽然也偶有欢聚,但往往也如今日这般,一触即分。
风雨轻轻地道:“布哥哥,总是听你说葫芦如何如何美,我也知道药先生和二爷不许,都说你不是凡鸟,身份来历存着隐秘,不能言泄……但我每次见你都忍不住……我……我太想飞到天上去看一看了……”风雨越说声音越低,语气虽怯却透着一股坚定,显得极不甘心,稍稍逮着点机会,即想一偿所愿。
看他一脸期待,小布知道,这实在是他多年来的一大心愿。三年来,药先生和风二爷曾多次谆谆告诫,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可轻易展露形迹,所以每逢风雨提起,它总是忍心不依。
可是又有谁知道,以前每次离别前,面对他的央求,自己也是在苦苦强撑?
今又将离别在即,小布心下暗思:为救东陵王爷,在那万里之外的东陵城头,双方大军面前,形迹也早已暴露过了,却并没见出了什么事了,难不成,只是二爷和药先生过于小心了?
一瞧天色,红日西斜,霞光满天,不久后便要朦胧。
终究是少鸟心性,再也无法释然。
于是,东葫河边,绿堤岸上,一只普通鸟儿的身形在少年晶亮的目光中渐渐涨大变高:只见它赤冠飘飘,黄首凤目,绿颈细长,翠羽白腹,三条红绿相间的长尾随风轻轻摇曳。一颦一动中,端是五彩缤纷,矫健神骏异常。
稍倾,一人一鸟扶摇直上。
河边山荫处,停泊着一艘渔船,船头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突然停下正在收网的动作,保持着半弓的身子抬起头,直到天空中的黑点消失不见,才慢慢地把渔网拽回。
“布谷布谷!”五彩鸟儿伏驮着风雨渐渐升成黑点,在空中载沉载浮,左右盘旋,眷恋一阵,晃眼间又消失在远方。
风,烈烈地迎头扑击,几乎使人睁不开眼。心,在战栗,好像要飞到天外去。
风雨紧紧地搂着小布的脖子,恐惧感渐渐消失,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只见广阔无尽的蓝海和十万绿林之间,平躺着一个葫芦形状的巨大盆地。灵气氤氲,葫口微微张开,一道水草曲折进山,像极了一条藤蔓,把葫芦垂吊在乌泱乌泱的群山之恻……
鸟身突然拔高,眼前是如此的天高海阔,一切皆小。
山如草场,海似蓝镜,尽染着一层红彤彤的霞光。葫芦口、葫芦腰、葫芦心三座大城就像三块小小的黑宝石,被几条银色的绸带连接着……
风雨神驰天外,深深地为眼前的所见而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