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回来了~”不知是谁在大堂的窗外长呼了一声。
堂内阅卷的众夫子都齐齐暂停手笔,望向门口,他们当然好奇这有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院长,怎么会刚刚开春就回观籣府了,他老人家不是一贯喜欢趁着春色带门人弟子去外野游么,这些年,院长可都是在盛夏时节才会回学府中避暑啊~
“咳哏!诸位同仁,辛苦了。”年过八旬的崔渊之仍然是龙行虎步,他迈脚跨进大堂之内,对着里面的众人抱起拳掌以拱手见礼。
“院长好~”坐在位子上的诸位夫子纷纷起身揖手相回。
“哎呀,院长大人您可算回来了,这会我等为评卷之事忙得不可开交,有院长在定能一言定判。”贺弼洲将腰下的裙褂提在手间,快步走到了院长崔渊之跟前。
看到来人的疾步,崔渊之却是抚起长须笑道:“贺夫子何必急切,这评卷一事有你贺院长坐镇足以。”
“诶,小弟不过是个副职,难堪大任,还是请院长评示。”都把自己放在小弟的位置上了,贺弼洲是当真想把手中这“烫手的山芋”给推出去。
崔渊之不断伸手捋着颚下的银须,装作思考一番,随即出言:“是么,贺院长原来还是副职,要不老哥将自个身上的正职让给老弟如何?”
“别,崔老哥还是将这院长的职位好好的扛着,唉,今日这评卷的事还是由我来罢,只是请院长大人在堂前稍坐,待本次期末会考前三甲出来,再由您批排可好?”贺弼洲只能服软,崔渊之是大宋当朝文学界公认的泰山北斗,可以说观籣学府一半的名望都是因为有他作院长。
已过杖朝之年的崔渊之却也是童心未泯,他朝厅堂内的众人再次拱手作礼:“哈哈哈~有劳贺院长及诸位同仁了,刚才老夫多为玩笑,此间有需要老夫的地方,尽可唤我便是。”
有知识渊博、学富五车而又能让众人倾服的崔渊之加入,整个评卷的过程流畅了许多,一整天的时间,近傍晚时分,观籣学府去年年终的考试答卷即全都定分完毕。
一名夫子将本场头三甲的答卷,置于院长和副院长面前的桌案上,崔渊之与贺弼洲弓下身子,分别细看起来。
观籣府学考甚严,但这期末会考的评卷也用不到掩去试卷上的学子姓名,行此三份头等试卷的答题人很明确,分别是顾君兰、李琮琨,当然还有李潇。
顾君兰、李琮琨两人的成绩历来都在观籣府的众学子中名列前茅,这李琮琨在甲一班,李潇倒并不认识这个同姓的“本家”,只是听说他是个十足的书呆子,但书呆子李琮琨的父亲,李潇倒认得,那就是靠附在七皇子和吕家麾下、曾在北征军中与李潇有过数次交恶的卫郎将李荃。
“顾君兰,李琮琨,嗯...这,名作李潇的学子该是今年的新生吧?”崔渊之虽然年岁高企,但仍有耳闻则诵般的记忆力,他对整个观籣府中所有学生的姓名都有映像。
“他便是从扬州来京进学的安平侯。”贺弼洲放下自己手中的卷子,偏过身看向正捧在院长手上的那份答卷。
安平侯爷李潇...崔渊之年前与门生久在苏扬一地采风,关于扬州应王府家安平侯的各种事迹,总能时不时的听旁人谈起。那时听来,他不过是摇头笑罢,只道是大宋几百年的国运,方能在扬州城中诞出这么个极品的纨绔。
崔渊之手中拿的正是安平侯李潇的卷子,他稍稍立直身子,将卷面又往眼前凑近些,崔渊之定睛一扫,却是当即赞叹道:“好字!老夫听闻这安平侯爷年岁不及二十,怎么这篇力透纸背小楷,像是经过好几十年的挥笔锤炼而出的?”
不得不说,被誉为大宋当朝“文坛泰斗”的崔渊之,着实眼力不凡,只是一瞅就瞧出了写字之人的书习功底,但他当然不会知道这字的“好几十年功底”,是由穿越而累加起来的。
听到院长的困惑,贺弼洲出声回应道:“这字是安平侯所书无疑,当初进府的学试,我就亲眼看他写过,其字正是此般铁画银钩的笔力。而且安平侯爷李潇,不仅在书法一道上天赋异禀,其学习的进境之快更是令人咂舌,入学不到半年,他竟通习熟背了整个府院六年的文课......若是院长继续看安平侯的答文,也不必去质疑他这是从哪儿抄来的。”
有贺副院长如此一说,崔渊之更是好奇起来,他坐下身子开始详细的阅视。卷纸上所答不仅文采斐然,精炼的字句也恰如其分,而且,整个文章的层次和结构都极其严谨,其中内容立意高远,但文述又不失实据。
在崔渊之看来,此卷绝对是本场头甲,就算放到当朝的科考殿试中,也极有可能拔得头筹。崔渊之慢慢的将答卷放到桌案上,方才为安平侯的文章所吸引,一直处于思弦紧绷的状态,这会儿口有点渴了,他端起手边的碗盏喝入茶水。
崔渊之一边喝着清茶,一边摇头倾叹:“安平侯爷的学识和文笔竟然如此高绝,看来从扬州传来的那些流言尽不可信。话说,这安平侯李潇,答写出此文此卷只是小小年纪,若是要老夫我同样在两个时辰的考试中做出这般文章,也是万不可能啊!”
“呃,小侯爷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写完交卷了...”
“咳...咕咳~咳...”崔渊之正喝着茶水呢,却是被副院长贺弼洲冷不丁的言语给生生呛到了。
“太后姑姥姥圣安。”顾君兰跪身于慈安宫大殿,对坐在镂金凤椅上的皇太后顾氏纳揖磕拜。
“兰儿何须作这般大礼,赶快起身来哀家的身边。”太后顾氏慈情真切,她伸出手掌,朝跪在厅前的侄孙女顾君兰缓缓的挥招着。
顾君兰提脚支起身躯,婷婷的迈出小步走到了太后的身旁,她脸上堆起的笑容却有些勉强,因为顾君兰不希望欺骗眼前这慈祥和蔼的皇姑姥姥,但奈何有师命难违。
太后顾氏拉着顾君兰的手,让她也坐到了凤榻的一侧,顾氏语含欣慰的说道:“还是好兰儿最亲近哀家,这慈安宫中平常冷清的紧,也就小兰儿时常来陪陪老身。”
“我也是能看到姥姥身体安康,就舒心了。”顾君兰抬起柔亮的眼睛望太后,她目光中伴有浓浓忧郁,不管师傅的大事是否能成,都会对身旁这慈心仁善的老人产生无比巨大的打击。
顾君兰的内心是天人交战,思绪也乱作一团,身旁太后的言谈之声,也仿佛变得轻虚,她耳朵中只有师傅定下令计的声音仍在回响......
“兰儿,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太后顾氏瞧见了顾君兰面上的异色。
“喔~侄孙女儿没事,只是刚刚兀然想起了早先时间忘掉的一件事。”顾君兰回过神来,长长的眼睫毛随着快速眨闪的眼皮而微微颤动。
正当太后顾氏欲要追问所忘何事之时,大殿外传来太监的声报:“容贵妃求见~”
容贵妃的儿子就是三皇子楚泓祯,容贵妃今日进慈安宫中,是为了作线牵姻缘的红娘来的。
“儿臣叩见母后。”身着羽袖流衫裙的容贵妃,俯身拜叩。
“起来吧。”太后顾氏正坐在椅榻上,用手作稍稍托抬的姿势,示意容贵妃起身。顾氏一贯待人和蔼,但面对对不同的人,她的态度当然有所区别——顾君兰来时,顾氏丝毫不会掩饰万分爱怜之心;现在容贵妃当前,她表现的则是另一种端坐优雅的慈祥姿态。
顾君兰早早便想从凤榻上起身去一旁站着,但太后却用手摁在了她的腿上,老人深邃的目光让顾君兰能够读懂,太后不希望她起身。
“原来君兰姑娘也在,那正好了,”容贵妃看到了伴坐在皇太后身边的顾君兰,她轻急的话语中挂上了笑意:“母后,儿臣此番正是为君兰姑娘说媒而来。”
“嗯?!”太后顾氏起初还纳闷,这容贵妃往日少有独自来慈安宫的时候,未曾想今朝一来,便抛出了“重语”——为兰儿说媒!顾氏的脸色有些微微下沉:“容贵妃难不成是为了自己的三皇子来的?”
“母后过虑了,妾身怎不知道吾儿顽劣,怎能配得上玉质兰心的君兰姑娘,我这是想撮合君兰姑娘与安平侯爷。”
听到容贵妃是特意来为安平侯说媒的,太后顾氏的脸就更黑了。宫廷内的风传之声并不比宫外小,与安平侯有关的闻言,顾氏多有听说,她挥掌猛拍在软塌的垫面之上,略带怒气道:“胡闹,安平侯顽劣较之三皇子更甚,且听说其在战场上凶煞无比,我家兰儿如此柔弱怎能受得住?”
太后掌击的响声吓得容贵妃又跪膝于地,她不敢抬头看太后的的怒颜,只能将脑袋前额死死的磕贴着地面。
为安平侯和顾君兰说媒的差事,是容贵妃从皇后吕宓那边接来的,皇后说是此二人情投意合,且太后也会同意,现在只欠良媒牵线了。
容贵妃想的是:皇后既出此言应该是十分看重安平侯,但又不好亲自做媒,而安平侯的背后是应王府,顾君兰又是顾家长孙女,若由她接下媒人之职来促成此良缘,岂不是既讨好了皇后及吕家,又得了应王府和顾家的欢心。这样一来,自己的三皇儿楚泓祯,不是也有可能借此“一箭三雕”的良机而获得此三家权势支持,最后被立为储君......
只能说容贵妃的幻想太过不切实际,皇后吕宓不过是稍稍给了她点盼头,容贵妃就想得不着边了。但显然这会儿,太后却并不是像皇后所说的“欣然同意”,而是正怒目瞪向她。
容贵妃来说媒,顾君兰并不惊讶,因为这早就是师傅、也就是皇后吕宓安排过的,本想和这容贵妃来个双簧,得到太后的应允下谕后,此事便成了。但没料到的是,太后听此一言后,会当场发怒。
顾君兰从软榻边挪出身子,矮身屈膝半跪在太后身侧,她握住对方的手掌,仰面抬起的眸子中流光轻烁:“太后姑姥姥,安平侯爷并非是传言的那般不堪。我与他在观籣学府中是为同班,往日多有相处,我观安平侯爷为人光明磊落,虽偶有处事不羁的时候,但待人却不失为风雅,且其在学堂中行神专注、在战阵中亦驱前勇武,当是我辈中不可多得的文武双全之士。”
“这...”太后顾氏目露惊讶的看向贴身跪在凤榻旁边的小侄孙女,没想到她对安平侯的评价会如此之高:“兰儿,你是中意这安平侯是么?”
“嗯...”顾君兰抿住嘴半哼着应声,她低下头不让太后看到自己脸上的神情,这是一种糅杂有无奈与黯然的复杂之色。
低下头去的顾君兰,在太后顾氏的眼中是羞涩难耐的小女子姿态,她伸手柔柔的捋了捋侄孙女额前分垂的青丝,长呼了一口气。
顾氏头上堆积的皱纹舒缓开来,脸上也重新换起了笑颜:“也好,既然是兰儿中意这小侯爷,又是合了我顾家和应王府的亲缘,亲上加亲,这桩婚事,哀家当是欣然应允。”
这要让李潇知道,绝对会抗议,你老人家还没问过我安平侯的意思呢?如果真的让他凑到太后跟前这么说,太后顾氏绝对会是一个巴掌呼过去:我家兰儿仙姿般的人物,配上你这个铁憨憨,还要憨憨你的同意么?
跪在殿下的容贵妃终于缓过气来,她站起身侯在一旁,等着太后写下谕旨。按照大宋皇家的婚事规矩,容贵妃作为媒人,将由她殿中的太监持太后的谕旨,分别去往顾府和安平侯府。
侍女们将书台合着文房摆入殿前,顾君兰抚着太后走上身去,落坐在了藤椅上。
太后顾氏推开黄锦棉绢的旨布,提笔蘸过墨水写下赐婚李潇和顾君兰二人的谕文,并盖上了太后的凤印,一式三份,皇族亲贵赐婚联姻的谕旨由皇帝或皇太后亲笔,因此皇家宗府也需要保留一份。
看着白锦布上,自己和李潇两人的名字连在一起,再被压上红色的御印印泥,顾君兰心中的思绪纷繁,比自己还年轻几岁的安平侯李潇,将会是她此生白首偕老的夫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