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王五被一阵吵闹声吵醒。起身看时,但见一帮人朝着木屋走来,为首一人怒气冲冲的,正是高家寨的寨主高镇。
此时高镇右手抓着一把马鞭,左手拽着一根麻绳,绳子的另外端绑着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少年,看上去尚未有二十岁。少年一脸恐惧,身子似乎在抗拒,将绳子使劲朝后拽着,无奈高镇力大,少年只能被高镇拽着一路跌跌撞撞的走到坡上来。周围二十名寨民围绕在左右跟着上山,各个神情严峻。
一行人径直到了李恢的木屋门前,高镇猛的用力,直接将身后的少年拖倒在地。少年挣扎着站起来,又被身后高镇一脚踹在腿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少年正要求饶,高镇手中马鞭高高扬起,只一鞭下去,后背顿时皮开肉绽,一声惨叫传遍村寨的各个角落。
寨中人马皆惊,王五与一众小石村的村民也都纷纷聚集到了木屋周边。
少年叫声凄惨,然而高镇丝毫不为所动,抬手又是几鞭,直抽得少年背后皮肉皆烂。身旁众人上前劝阻,都被高镇喝退,只能一旁看着着急。即便是离得远远的,王五依旧被这一声声惨叫惊得心中直颤。
李恢一夜无眠,心中正烦躁着,被这一声声惨叫惊动,急忙打开屋门朝外看去。只见高镇黑着脸站在屋前,手握马鞭狠狠抽打着跪在身旁一名少年。少年背上血肉模糊,不禁让李恢觉得胸前隐隐作痛。
听见门响,众人皆抬头。李恢一下认出这少年,竟是高镇的儿子高占。
不须问,李恢已猜到高镇之意。只是望着这少年背上的伤口,心中不免震撼。
见李恢出来,高镇终于收起手中马鞭,变换了脸色,拱手说道:“犬子狷狂,不知高低深浅,竟敢求亲与大人门下,惹大人烦心。今日便击杀于大人面前,只求稍解大人心中不快!”
高镇说完,举鞭便又要打。
“寨主住手”李恢急忙上前劝止,扶住高镇右手,“公子随有冒昧,然而不过是少年意气,万不可如此重罚,伤了公子根本,恐追悔莫及!”
“死便死了,有何可惜!”高镇高声喊道,似又要动手,只是被李恢抓着手不得动作。
高镇要打,李恢拦住,双方相持一阵,终归还是高镇先收了力气。
“唉!”高镇叹了一句,突然双手抱拳,扑通一声跪下,朝着李恢说道:“小人养出如此逆子,属实惭愧。大人仁义,小人心中有亏,又岂能轻饶于他。”
“公子爱美,也是人之常情,更兼正是少年,何罪之有”李恢回应,一边急忙扶起高镇,继续说道:“无奈小女尚幼,未通人情,若来日有缘,便与寨主结亲,也是美事一桩。”
“万万不敢,大人不可说笑!”高镇急忙回应。
两人继续谈着,你来我往的互相客气。
风波稍解,继续言说南面尴尬,于是高镇拜别李恢,抓着高占回去,李恢也径自回到木屋,紧紧关上了屋门。
众人终于明白,今日这一桩事的缘由,不由全都感叹高镇重义。却又都暗笑高占不自知,这李员外只是无奈暂避寨中,又岂能将女儿许给寨主的儿子。
然而众人这理所应当的看法,王五却有些不解。
“既然两家都有这意思,为什么不干脆结亲。”毕竟未经过太多世事,王五想不明白,只好对着身旁的刘义小声说出自己的疑惑。
刘义闻言先笑,缓缓说道:“两人身份各不相同,一个是远近闻名的善人,一个是半个盗匪,怎么可以结亲。”
简单一句,原因却已经说的明了。
“如何不可?”王五继续问道,“我看这高寨主如此重义,而且也是个善人,两家倒是合适。”
刘义笑笑,不再反驳。
此时的王五尚不知道身份的重要,更不知道帝国之中区分人等的标准也并非善恶,而是尊卑。帝国之中即便是流民,也觉得比盗匪高了一等,但有办法,没人愿意沾“匪”字半分。
这就是门第,官匪岂能相同。
刘义的话,王五似乎懂了,又有些不懂。一路走来他见过匪欺民,也见过官杀生,甚至于官军比盗匪杀人更狠。在他看来,官匪没什么区别,似高镇这样的反倒比高唐的官军还强。
然而,道理虽然浅显,但终究抵不过传统与世俗施加于人的偏见。
这等偏见高镇自然懂得。他何尝不想与李家结亲,但终归知道李恢决不能答应。心中虽有不忿,却也无可奈何。也正因此,才有了这一早的举动。
一场风波似乎过去,李恢心中却依旧无法平静。本想着昨夜高占之事就此不提,便可过去。不想这高镇如此暴躁,一大竟然当着众人之面将此事闹得尽人皆知。诚然这高镇也是好意,意欲让李恢安心,却不曾想反倒令李恢心中更加不安。
这不安倒不是因为担心高占来日报复,只是因为李恢心里终究自视与村寨中人不同,因而久居于此必定双方会生出嫌隙,今日之事便是开始。
既不相容,只好分道。
“唉!福伯若在,我又何必如此心焦!”李恢感叹一句。此时李家庄不能回去,村寨又不能继续待下去,李恢心中烦闷,不由得想起李福。然而终究李福已死,李恢又接连考虑几处去路,却又一一否决。
李家之人惹了那襄王,而那襄王守着壶口关,此时便不得西行,再者流民四起,李恢也不敢带太多的粮食,只能选一处较近的去处。思来想去,李恢最终决定暂时前往高唐,投奔自己的表兄陆和。
思虑已定,李恢便急忙令手下仆人将手下管事的几人叫来,此时全都聚集到了李恢的木屋之内。
“此地终究不可久留,我欲前往高唐,你等可回去早做准备,这一两日便行。”李恢朝着手下说道。
决定突然,李恢未与他人商议。此言一出手下仆人不禁觉得有些突兀,然而对于李恢的决定,他们也只有执行。吩咐已定,众人便各自退去。
于此同时,已有人将消息传到高镇耳中。
“唉!终究留不住这人!”高镇黑着脸叹息一句,神情暗淡却又带着些不甘,与在人前全然不同。
密水县地处帝国东西之分,又挨着东西的要冲之地——壶口关。
壶口关向西便是八百里河阳大川,向东便可沿大路一路进入中原腹地。因此人马在此处聚集甚密,这密水县南山之上也便聚集了十几处各色人等组成的村寨,高家寨也不过只是一家。
众人只道高镇重义,却不知道他也是个有抱负之人。
高镇来到这南山之上虽晚,但是却靠着个人的能力后来居上,成为南山之上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高镇是个有心之人,随着势力的扩大,欲望自然也更加扩大。此时被他盯住的便是南山之上的另外十几处村寨。
原因为他,不过是高镇想要让自己的村寨更加强大。而且自从流民大起,他便隐隐觉察到一丝乱世将至的气息,更加坚定了他想要屯兵其他村寨的想法。
生逢乱世,只有强者才能资格存活。
早在流民大起之初,高镇便让人伐木建屋,扩建山寨,准备大干一番。只是苦于山中粮食缺乏,一直没有办法招募流民,他早就把目光投向了山下的李恢。
此次李恢的到来给他带来了希望。若能得到李恢的帮助,得到李家的粮食,他便可以扩充山寨的人马,进而灭掉南山之上的其他村寨,成为一方势力。正因如此,昨日得知高占求亲之事,高镇心中惶恐,生怕李恢因为此事就此离开。
一夜未眠,高镇最终想到今日这苦肉计,只愿能够留住李恢,不想反倒适得其反。
“唉!竖子坑害我也!”高镇再叹息一句,心里不住的抱怨高占。
另外一边,李恢简单的收拾了随身之物,打开屋门,径直朝着小石村走去。
王五正与村民闲谈,见李恢来了,急忙起身来到李恢面前,学着他人模样施礼,无奈身子僵硬,处处显得很是别扭。
“哈哈!壮士也学会了这繁复之礼了!”李恢不由笑道。
王五本就不自在,被李恢取笑更觉尴尬,不自觉的挠头,硬着头皮说道:“既然要留在寨子里面,还是学点规矩得好!”
“哦?”李恢心头一惊,本来是要说服村民与自己一起离开,没想到王五居然这么快就决定要留下来了。
李恢神情顿时变得暗淡,长叹一口,继续说道:“壮士一行即可留下,李某如今却不得不走呀!”
王五闻言一惊,虽不知道是何缘故,但见到李恢要走心里不免担忧。
毕竟小石村的人是随着李恢一起来的高家寨,若是李恢走了,小石村的怕也无法继续留在这里。如此一来,刚刚安定下来的村民又不知道该向哪里去了。
心里思绪万千,又不能当着李恢的面表达自己的想法,王五只好随便问道:“不知道员外想要哪里去?”
“李某家中表兄在高唐为官,两家关系甚密,如今只好暂去高唐一避。”李恢说道,忽然又像想起些什么,试探着问道:“不知道壮士可愿同行?”
“不去”听到高唐二字王五心里一惊,不假思索的回答。
若是他处,王五或许还稍作考虑,只是这高唐,王五万万不可能前去。
李恢不知缘由,见王五回应的如此决绝,倒是有些惊诧,转而继续说道:“若此也好,想来壮士必有自己谋划,李某便不再相劝,就此别过!”
李恢本来也并非真心邀请王五等人同行,只是想着若能有小石村人同行或许路上稍微安稳些,不过高唐距此路也不远,既然王五不愿去,他也不再问。
两边无话可说,李恢也不愿多耽搁,于是告辞。
王五则回到小石村村民中间,招呼着各家汉子聚在一起,便把李恢要走之事说给众人,一面与汉子们商议小石村的去处,村民们方才享受了两日安稳时光,哪个愿走?各个皆想留下。只是李恢一走,怕是高家寨也不会收留,于是众人心中皆惶恐,互相观望,全都没有主意。
众人没了主意,自然看向王五。
“倒也不怕,不过继续回到大路之上,依旧逃荒罢了!”王五说道,这是他唯一能想到路子。
“就是,就是!留在这里也不过看人脸色,太不痛快!”张角应和一声,在这寨里白吃白喝,他心里早就有些不快。
然而大多数人还是想要留下。
“先前杀了官军,路上若有官军盘查,怕不好走!”刘义说道。
“咦!胆小如鼠,……”张角张口便骂,王五急忙拦住。
刘义的担心不无道理,只是王五依旧心存侥幸,想着一来村中人少,那夜天色又暗,官军未必能辨认出他们。再者已经过去了两日,想来官军也不一定会为了几个村民耗费如此大的力气,若能混在灾民之中,过了前面关口,应该也无大碍。
更何况,目前这也是小石村唯一的选择。
王五将自己想法细说一遍,众人本无主意,又见是王五决定,倒也无人继续反驳,各自呼唤这自己女人简单收拾行李,脸上皆有不舍。
王五也与刘小花收拾一番,只等李恢行动,与他一起离开。
李恢回了屋内,心中隐隐不安,恐怕走的迟了,中间凭空生出变化,急忙再次聚齐手下管事的仆人,商议着当晚便要离开。一边又写了书信,派出两名腿脚轻快的仆人先行前往高唐县里通报消息。
是夜两更,李家众人趁夜出了寨门,小石村的人也跟上。
寨中人马都在休息,倒是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一行人离开约有一里,高镇领着几个人站在寨门,望着山下叹道:
“终究觉得我是个匪,不肯同道!”
没人知道,高镇的一番谋划,原也只是为了不再为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