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政府的公理与各家各户自己的道理相互冲突。哪怕政府官员在现场,也没有哪个老百姓肯让人屠宰他的牛,哪怕是病牛。更不要说将死牛烧掉或者深埋了,毕竟一头成牛可以出两三百斤净肉,可以出一大整张牛皮,可以出不止上百斤含有大量髓油的牛骨。这种时候政府官员的嘴巴绝对苍白无力。
结果可想而知,牛瘟并未得到有效控制。
在崩石村,最大的受害者当属小牧童的阿爸和叔叔们。连续三天,每天都有三头牛一命归西。这让小牧童想起了前不久李老西的梦,恶鬼每天收三个魂。小牧童把梦讲给家人,家人大骇。一家十几口人个个都相信,是恶鬼在作法,而且谁都不怀疑,畜生都有魂,都坚信恶鬼所要的不是死的魂灵,它要活的。它要的就是活生生的性命。
阿爸和叔叔忽然想到,也许关键都在李老西身上—恶鬼为什么给李老西托梦,而不给别人?
谁都知道李老西对付疑难杂症有一套,而大家无一例外认定,所有那些疑难杂症都是鬼上身。唯有李老西能对付这些恶鬼。
恶鬼凭什么答应李老西,他说不收人它就不收人?
李老西究竟答应了恶鬼什么?不与恶鬼作对是什么意思?
他们把这些问题一股脑砸向李老西,这是小牧童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的。小牧童年纪尚轻,对人世的险恶还懵懵懂懂,他不明白李老西怎么一下成了他家族的公敌?不久之前,他还是他家族的救命恩人啊。
李老西当然应对不了小牧童家族的怒火和怨毒。他们要他出手与恶鬼作对,要他用他那些最毒的药方向恶鬼宣战。如若他不允,他们绝饶不了他,他就是他们家族永远的敌人!
但是他没办法允诺他们。恶鬼在哪里他根本不清楚,它要见他可以,来他的梦里就是,他却没有办法自己去见它,这是其一。其二是,既然他不知道恶鬼在哪里,他也就无法与恶鬼作对,他没有什么药方是最毒的,当然也就谈不到如何向不知在何方的恶鬼宣战。
李老西的道理只是他自己的,小牧童的家族拒绝他的任何说辞。对他们而言,每天三头牛的代价无疑将使整个家族走向毁灭,李老西的任何空话都于事无补。
除非恶鬼住手,除非他们的黄牛不再死亡!
出手吧李老西,你不出手,就是我们家族的末日。你不让我们好过,我们也绝不会放过你!
更为残酷的是,家里的老祖宗,也就是小牧童的奶奶,在这个当口高烧不退,当天夜里便撒手西去。小牧童曾在晚饭时分专门去找李老西,请他为奶奶退烧,李老西说什么也不肯。连续两天小牧童的阿爸叔叔们比恶鬼还要凶残,令李老西伤透了心,他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还去为那些凶残对头的家人治病。
这下连老人的过世这笔账,也都算到了李老西头上。李老西与这个家族的仇恨不共戴天。天地良心啊,李老西真真是冤死了。没有什么比无过受过更让人冤枉,老天,老天,你怎么就不睁睁眼?这普天之下还有理可讲吗?
也许当初他就不该管别人的闲事。他与这家人全无恩怨。
似乎一切皆因小牧童而起。不对,小牧童没任何过错。即使他把他的梦告诉给阿爸叔叔,他仍然没过错,他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他想帮忙家里,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帮到家里。他不过十岁刚过,他怎么能料到事情会发展到那么复杂?李老西根本就没有怪罪过他的朋友。
那就是人心太过险恶了。
小牧童很难过。尽管他朋友李老西没对他有一句责备,他仍然不能够原谅自己。他现在已经不去飞隼瀑布放羊了,可是有一天他还是独自去了飞隼瀑布,因为他是在瀑布下方的水潭边上第一次见到李老西的,李老西在那里采他的草药。
飞隼瀑布已经不复存在,上面没有一滴水从崖头冲下来。甚至崖下的水潭也干涸了,潭底的泥土干得如沙子一般没有一丝一毫的水分。相信任何第一次到这里的人,任谁也看不出这里居然曾经是一道妙不可言的飞瀑。
小牧童抬头,再没有了那几只如风筝般永远在盘桓的飞隼。对这个还不谙世事的男孩来说,世界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世界了。
这个家族除了小牧童就没有谁对李老西有过丝毫怜悯。他们无一不将所有罪过归咎于李老西,并对他施以狠手,意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他们甚至在家破人亡之际也肯拿出一百元大票去联络乡法庭老法官的感情,致使法官大人不徇私情秉公执法,对比恶鬼还恶的李老西予以严惩。
法律的眼睛是雪亮的。李老西没有逃脱法律的严惩,他被判劳动教养三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八百元。
对于受害人一家来说,八百元实在太便宜罪犯了。他所造成的罪孽,计死亡黄牛十一头,至少给他们家族造成了数千元损失,这还没有算上老人家的过世及其由此带来的庞大开销。只有区区八百元!
李老西真该庆幸自己遇到了如此菩萨心肠的受害人一家。
对他们一家而言,罪犯捡了天大的便宜。他们没有见好就收,他们必得痛打落水狗,他们鼓足了宜将剩勇追穷寇之精神,坚决干净彻底将李老西打入十八层地狱。他们坚持要求法官,判决李老西终生不得行医卖药。拿人手短,而且为伸张正义计,老法官的判决完全彻底维护了受害人的最大利益。
判决李老西终生不得行医卖药。此判决自宣判之日起生效。此判决为终审判决。
李老西家的传统生路就此被连根去除。
法庭首先封了药材铺,然后是卖牛还债,然后是其他一系列接踵而至的灾难。
亲身经历的这一切,令山民李老西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诸如天堂这样的歪理邪说,不会相信善有善报这样的花言巧语,不会相信有神有上帝这样的海市蜃楼。他的世界里,除了鬼还是鬼,他就没见过没听过人类以外的世界里还有别的。
他的生命里,最结实的存在就是鬼了。他拿定主意,今生今世就以鬼为伴,为鬼做事,他相信自己肯定能谋到这样一份差事。
后来他果然心想事成。
永不卸妆的黎家少女
在广阔无边的黎母山深处有一个黎族寨子,寨子里所有人家都属同一个大家族。阿根一家住在向阳坡的最高处,无论谁有什么事要找阿根和他的家人,都要从半山开始穿过整个寨子,才能到达阿根的木屋。
这段路即使本地的山民也要徒步跋涉半小时以上。
眼下阿根正伴随邻近寨子里的神婆往自家去。天已经黑下来很久,差不多是半夜了,幸好阿根出门时带了手电筒。前路崎岖,且一路向上,神婆磕磕绊绊,嘴里一直嘟囔个不停。
她的话阿根不懂,他猜那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语言。神婆正是因为通晓另外一个世界的语言,才受到众人的景仰和膜拜。阿根隐约觉得,那是一些诅咒和骂人的话;他不能够确定,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会是那么一回事。
阿根四十来岁,他二十岁上便已经讨了女人,女人已经为他先后生了七个孩子。他和他女人已经尽了全力抚养他们的孩子,所以存活下来的三个让他们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幸运了。女人小他几岁,当然还在生育年龄,但连他们自己也没料到她又会怀上孩子。事实不容置疑,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还不到一个月,她肚子已经超过了以往十个月那么大。
他们再怎么没知识没文化,也想得到肚子里一定不是孩子。按照寨子里年龄最大的老阿福的说法,是凶鬼进了她的身子。他们都吓坏了。
寨子里没有神婆,但凡谁家有了不可理解的事,总会去找老阿福去讨说法。
老阿福据说有一百多岁了,他的儿子孙子已经死得一个不剩,还活着的都是他的曾孙或者曾曾孙连同他们自己的后代。老阿福身边没有亲人服侍,一方面是他身体尚好,生活完全能够自理;另一方面没有哪一个人认为他是他的亲人,毕竟隔了两辈之后,亲缘关系已经不那么清晰,也就不那么亲密了。
既然是凶鬼附体,那有没有将凶鬼驱逐的办法呢?
老阿福摇头。他不是神婆,只有神婆才有驱鬼的神力。
这天的傍晚,刚刚吃过第一口晚饭,他女人的大肚子骤然疼起来。那情形太像是生产前的阵痛,阿根让大女儿找来寨子里的接生婆。
接生婆先收下十元票子,马上煞有介事指挥阿根和三个儿女点火烧水,并将家里的大盆小盆都盥洗干净。一切准备停当,接生婆却又说女人宫口未开,还没到生产的时辰,说至少这一夜绝对不会生。
她说:“有情况了就去喊我,别不好意思,什么时候都行。”
话音未落,接生婆拍拍屁股人就走了。
女人的阵痛没有因为接生婆的到来和离去而终止。从女人的呻吟声中可以感觉到,她的疼痛有如骑单车上下坡,一路都是起起伏伏的上坡,再下坡,再上坡,再下坡……
由于过分有节奏,她的呻吟甚至已经形成了一种歌唱般的旋律。守候在身边的三个儿女竟然在这痛苦的音乐声中瞌睡了。
只有阿根的心里还时刻揣着女人的痛苦。他决定连夜去邻寨请神婆为女人排忧解难。
一路历尽坎坷,救命的神婆终于抵达。
这时,阿根的女人似乎没有他出门时痛得那么厉害,有节奏的呻吟已经换成深沉的呼噜,与身边三个孩子的呼噜声汇成此起彼伏的交响。
阿根搬过竹椅请神婆落座,然后奉上家酿的山兰酒。
阿根早听说神婆个个海量,亲眼所见果然不虚。一大碗,一饮而尽,神婆将碗又递给他。又一大碗。又递给他。再递。再递。如此四大碗下去,满坛的米酒已经没了大半。幸好神婆这一次将碗放到案子上,阿根松了一口气。神婆可不是接生婆,她可不是十元钱就能打发的。敲开她大门的当场,阿根首先奉上三张十元。
现在他的四大碗山兰酒,等于又让他补上了四元钱。
黎母山所有的小酒馆都是明码实价,山兰酒一元一大碗。
神婆绝对不是接生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是她的金科玉律。不错,就是凶鬼,他的女人凶鬼附身。凶鬼既已上身,她必得待它如上宾,必得与它和平共处。她的肚子成了凶鬼的家宅,凶鬼也一定不希望她生病或者死亡。她病了,凶鬼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如若她病重夭亡,那凶鬼的家宅便也成了它的坟墓。这个道理你们懂吗?
阿根和他女人连连点头,懂,懂。
凶鬼是你的客。女人点头。
是你的客,也便是你家里的客。阿根点头。
是客就一定要行待客之道。客进了你的肚子,当然是你们家的上客,当然你们要待它为上宾。
明白,明白。
你们根本不明白!你们请我来干吗?要我来驱鬼,要我来赶它走。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
阿根说:“我们糊涂,这些道理我们不懂,我和我女人都没读过什么书,什么都不明白。所以才请来神婆来为我们指点。”
而且你们让一个污秽的女人过来瞎折腾。她能做什么?她来驱鬼,还是来吓唬它?她让它很不开心。它很不开心!你们应该明白后果!凶鬼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是,是。我们真是糊涂,太糊涂了。神婆开恩,神婆指点迷津,神婆开恩。”
神婆到底是神婆,她不再理睬阿根和他女人。她如菩萨般端坐,四心向上,双目闭合,口中念念有词。
那个世界里的语言真是深奥,阿根一家人听不懂其中任何一句话一个字。但是那些咒语仿佛在这个木屋中弥漫,香甜而又神秘,令他们一家五口深深陶醉。
女人的痛楚也奇迹般地消失了。
神婆的确恪尽职守,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她的常人所不能参透的咒经足足诵读了两个时辰。当她的咒经诵读完毕,东边的天际已经泛出了鱼肚白。
阿根一家五口都已经徜徉在温柔之乡许久。
神婆不忍吵醒他们,她为阿根留下一张牛粪纸,纸上有四句箴言。之后,她独自往山下去,最后走出他们的寨子。
平日里从未有过走动的女人的娘家,忽然来人了,到李老西家做客。这是十几年里从未有过的事。来人是姨妹的女儿阿莲。
李老西的女人原本是西边的黎族,过门十几年了,中间一个人回去过几次。
李老西也只是在娶她的那一年,到过她家的寨子。姨妹的女儿当然不会无缘无故过来串门,她手里拿着一张符,符上的内容牵涉到这个平日里没有任何交道的姨丈。
符纸是暗黄色牛粪纸,是黎家用土法自制的草纸。符纸有四个巴掌大小,上面是血写的四行潦草的汉字—黎母山中奇凶鬼膨肚皮谁解其中意吊罗李老西符纸是他女人的二妹专门差遣女儿阿莲送过来的。
他女人与二妹是双胞胎,她只比二妹大半个时辰。二妹得了怪病,三个星期里肚子就已经比临产的女人还要大。二妹的男人为她请了神婆,那符纸是神婆咬破手指写下的。
李老西心里暗暗称奇。黎母山那边的神婆怎么会知道他?也许不是他,也许吊罗山还有别的叫李老西的,也许那个李老西也像那神婆一样是个神棍。也许那是他们行内人之间互相介绍生意。
然而事有凑巧,患大肚病的女人刚好是他的姨妹,而这姨妹又和他的女人是双胞胎。可是神婆怎么会知道,患者的双胞胎姐姐刚好嫁给一个叫李老西的呢?
而且就在吊罗山。也太巧了吧。
不管是否还是有一个神棍李老西,他都无法推卸责任不去黎母山一趟,谁让那神婆点了他的大名呢?他知道山里黎家的规矩,神婆的话无异于圣旨,谁都不敢当玩笑对待。而且那是一道血符,神婆的血本身就意味着神圣。这些他都明白,所以他绝对不能够推脱,不能够再让他们去别处寻找那个神棍李老西。他只有去这一条路,他没得选择。
但他自己心里同样清楚,也许他只是一个冒名顶替者。也许神婆说的李老西根本不是他。那有怎样的后果他猜不出。
管他呢。既然他非去不可,他去就是了。
动身的前夜,他又做了一个奇异的梦,他梦到车鼁(音qù),一种巨型规模的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