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大宽深的燕王宫。
“你说的这些,都是你自己的想法?”太阳斜斜照进宫殿,高高跪坐在锦榻上的燕王,俯视着殿内跪拜的太子,皱眉道。
燕王励精图治几十年,聚拢贤士,任用才智,安抚百姓,生生将微弱衰败的燕国,拔进了当前七雄强国之列。特别三年前任用乐毅为上将军,先大破齐军,后横扫齐国,攻入临淄,报了当年燕都蓟被齐攻破之恨,最后更将齐国整个疆域都吞入燕境,其雄才大略,当前不仅在燕国,在整个列国都是声名远扬,即使强大如秦王都为之不安。
故而,而今他随口一问,燕太子立时感受到了莫名的压力。而大殿内站立两排的燕国相邦、大夫、将军,尽皆闭嘴静默无言。
燕太子一阵犹豫,瞥了站立旁边不远的燕将骑劫一眼,一咬牙,俯身拜倒大殿上,大声道:“的确是儿子自己所想!父王,乐毅带领燕军攻齐,除了刚开始几个月大破齐军,攻入临淄,横扫齐境,此后至今已经三年,却一寸进展也没有取得,无论莒城还是即墨,都好端端戳立那儿,为何?”
“你说为何?”燕王将手里的竹简重重丢在案牍上,沉声道:“——寡人就算做这是你自己的想法!你以为这两座城,特别是即墨,是那么好攻打的吗?有秦、赵、魏、韩诸国背后支持,即墨大夫田单又谋略过人,真攻下这两座城,我燕军将有多大伤亡,你考虑了吗?只要燕军伤亡超过一半,秦、赵、魏、韩诸国必将蠢蠢欲动,一旦联合来犯,我燕国如何抵挡?到时候不仅将丢掉吞下的齐国,燕国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难不成你希望再看到一次别国军队攻入蓟,将我姬姓宗庙先祖牌位焚烧干净吗?”
一听燕王发怒,燕太子脊背一层冷汗渗出。而站立两列的燕国文臣武将也是全身一阵发冷,一个个低头躬身。大殿顿时更加寂静。
燕王只觉衰老的身躯一阵阵寒痛不住渗出,直往骨缝里钻,却咬牙强撑着保持端正的跪坐姿态,不让文武重臣看出自己的老弱病态。看着跪坐大殿内的太子,心头一阵无奈与悲凉:这样的太子,真能掌控住自己打造的这个崭新的、庞大的国家吗?不知道自己身躯还能再撑多久,——也不用太久,再只要三年,乐毅爱卿就可以彻底消化齐境,并顺利铲除即墨与莒,无比稳妥地将齐地纳入燕国。到时强盛的燕军足以震慑其余诸国,保住战果。而燕吞齐后,国力大盛,再经过二十年蓄积力量,必将全面超过其余五国,到时候任用猛将,就可以向西依次吞并诸国,最终一统天下……只可惜,自己没有那么长时间了,可恨啊可恨。
“怎么不说话了?”燕王终于保持不了跪坐的姿势了,缓缓站起身,高高俯视着太子道。
“父王,你所说的这些,儿子都清楚。但儿子认为,当前燕军久攻齐国不下,正是您太过看重乐毅所致,其实乐毅将军名不副实,已经技穷,无法打破当前僵局了。”燕太子一横心,梗着脖子,石破天惊地大声道,“乐毅将军的确军事才能过人,但面对田单,儿子认为他却就大为不如。乐毅带领我燕国几十年励精图治精心苦训的十几万精兵,在齐国齐军主力被灭的情况下,横扫齐境,最后却在即墨城被田单阻住,久攻不下。乐毅背后有您、有整个燕国的倾力支持,田单有谁支持?都是他一点一滴自己聚集起的力量。而凭借这一块块些微的力量,纵横捭阖,捏沙成团,最终竟然挡住乐毅,——其才略却不是堪称天纵,超过乐毅将军?”
“所以,你的意思是——”燕王大为意外,昏花的双眼努力盯着侃侃而谈的儿子,皱眉道。
“换将!”燕太子干脆地道,“既然乐毅将军已经技穷,无法打破当前僵局,就应该换上一位强横将军前去,比如骑劫将军,一举灭掉即墨与莒,然后再好好经营齐境。有两座城池好端端戳在那儿,国都没有灭,却想着消化齐国,却不是自欺欺人的笑话?齐国那些贵族、百姓,心中总有一根支柱在,怎么可能让他们真正归心?”
“换将?”燕王大惊之下,气血激涌,双眼一阵发黑,身躯一颤,差点一头栽倒。他勉强站稳,伸出颤抖的右手指着燕太子,“你怎敢说出这等话?——来人,给我抽这个逆子二十鞭。”
接下来暴怒的燕王,不顾大惊失色诸臣的竭力劝阻,眼睁睁看着内侍狠狠抽了太子二十鞭,直衣袍粉碎,鞭鞭见血。
内侍抽完太子,燕王也恢复了平静,冷冷下令:“杨泽上大夫,你带着节杖走一趟即墨,让乐毅将军按照原定方略,放心施为。功成之日,寡人绝不吝重赏。此后,有胆敢提议换将者,斩。”
“父王,你这么做,是错误的——”燕太子挣扎着抬起头,对燕王嘶叫道。
燕王深深看了燕太子一眼,眼神无比复杂,以前恼恨儿子太过庸懦,对自己唯唯诺诺,不像储君;而今儿子倒是有自己见解,也敢当面向自己侃侃而谈,算是长大了,可分明又向着偏执偏激的方向去了……
燕王一挥手,所有朝臣潮水般退下。武将行列中的骑劫,看着被抽得血迹斑斑的太子,面色沮丧,抬头看着燕王想说什么,但见燕王面色阴霾,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躬身也退了下去。
燕王缓缓走到太子跟前,将他拉起来,轻轻抚摸着太子脊背上的鞭痕:“疼吗?你的祖父昏聩残暴,当年为父与当时的燕太子平,不时受他责罚。那时为父就发誓,以后有了孩子,绝对不责罚他,要好好教诲他。因此你长这么大,为父没有责罚过你一次,——可你知道为父这次为什么打你?就是要让你记住,不能换将!绝对不能换将啊!”
“为什么?”燕太子梗着头,不甘地吼道。
“昌国君才能天下无双,我燕国绝无第二人能够媲美他。换下他,面对田单那强横莫测的手段,连当前战果都难以保住啊。”燕王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为父身体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如果老天能够再给我二十年,不,那怕再给我十年,我就会为你打下一个固若金汤、庞大强盛无比的国家……唉,以后燕国,还是要交到你的手上,你须记住,要信任重用乐毅,不要让功臣寒心。乐毅,我对他了解很深,他是不会生出二心的。而他的才能,也绝对不是骑劫所能比拟的。”
燕太子低下头,默不作声,然而一抹儿阴戾却自眼中掠过。
骑劫走出王宫,家中的车夫赶紧赶着马车过来迎接。
骑劫上了马车,车厢内,已经有一名面目清矍的矮瘦门客端坐。
见骑劫精神不振,坐在车内,默不作声,门客凑近,紧张地道:“事情不成?燕王没有答应太子请求,让将军换下乐毅?”
骑劫阴沉着脸,缓缓点了点头:“燕王还是一如既往信任乐毅。”
“唉,燕王也是年老昏庸,不如前些年那么英明神武了。他号称有识人之明,将军您这堪称举世无双的军事奇才,他居然视而不见,一门心思偏信乐毅,真是可恨!”门客一听,双眼一抹儿浓重失望掠过,旋即语气忿忿地道。
以往要是门客对燕王这等出言不逊,骑劫绝对要严厉斥责,此番却是默不作声,半响长叹道:“也许燕王是真老了吧。”
“就是嘛!”门客双眼一亮,用力一拍大腿,旋即压低声音,“不知燕王身体如何?如果燕王有不忍言之事,太子继位,那么……”
骑劫一听,回忆朝堂情形,半响道:“好像不太好,站立起来显得非常困难,走动间步伐缓慢。”
“好!果然如此!”门客又是一拍大腿,见骑劫惊愕看着他,当下强自压下喜色,再次压低声音道,“我买通了王室医师,得知燕王身体很不好,恐怕没有多长时间了……将军还需继续靠近太子,一旦……”
骑劫精神陡然一振,垮塌的胸膛慢慢挺直,拍打着门客肩头,赞许道:“干得好。如我真能代替乐毅,做了燕国上将军,将任你为军将。”
“谢将军。将军一旦替代乐毅,以你才能拿下即墨、莒两城,却不是反手之间?到时候乐毅风头,可就要完全被你压制,诸国传扬的,都将是你的大名。”门客大拍马屁。
骑劫抚摸着唇上钢针般的短须,“哈哈”发出一阵畅快大笑。
冬日里的第一场雪,来得突兀且大,劈头盖脸,将广袤的齐国原野、城池覆盖了个严严实实。
走过即墨中央大街的孙禾,手里握着一卷丝帛,步履匆匆,眉宇间有着一抹儿浓重的忧色。
三年漫长的燕军围困、战乱,像是凶猛的炉火,不断锻烧着这个少年,让他飞速成熟起来。两年前已然能够独挡一面,成为田单得力助手,屡屡带领徐林卫,游弋在齐国境内,狙杀燕军将领,暗杀投诚燕军的齐国贵族,救援被燕军屠杀的百姓,——特别最为凶险的一次,落入燕军前军军将盛庚设计的埋伏,他生生杀出重围不说,更将盛庚打成重伤,差点击杀,一时间威名昭昭,燕军上下为之震动,饶是主将乐毅也是大为头疼。
一路上遇到巡狩的甲士,排队领取粮食的百姓,孙禾立时不动声色转换了一幅豪迈轩昂精神,拍打行礼的甲士肩膀勉励几句,或与主动对他打招呼的百姓谈笑一番。待他走过,所遇的甲士、百姓尽皆心头大定,看着他的身影眼神满是炙热,似乎眼前一日仅仅一餐、饥饿窘迫的境地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穿过城市,来到郭城的西城门,看着残破的道路,在燕军攻打下损旧的城墙,以及面有菜色行动无力的百姓与甲士,孙禾心头越发像是压了一块石头,特别被他捏在手里的丝帛,像是烫手的烙铁,几乎拿捏不住。
即墨被燕军整整围困三年了。
三年来,乐毅深耕齐境,稳固统治,一步步逐渐蚕食压缩即墨城的生存空间。
他派遣盛庚率领大军,将齐境内所有反抗的齐国残余贵族力量肃清,使得燕国官员完全掌控齐地。此后,又将靖扫齐地的燕军重新调集回即墨城下,团团围困,虽然不攻城,却将齐军主力给死死压制在了城内。同时他派遣手下诸将各率精兵,巡游齐地,狙击、围杀田单派遣出挑动齐地百姓、暗杀投靠燕军的齐国贵族与燕国官员的军队,不断给守城军队放血……
而在一年前,随着占据齐境的局势进一步稳定,乐毅终于悍然下令,截断诸国商贾对即墨的援救,——所有诸侯国的商队,可以在齐国境内任何地方做生意,唯独不允许进入即墨。
也就从那时开始,即墨的局势才真正严峻起来。
与即墨的危急形势相比,莒城无疑要好上许多,一来是乐毅以及燕军主力全被吸在即墨城下,对莒城乐毅不过采取防御性围困的策略,没有进行过于强力的攻城;二来则是莒城位于齐国长城以南,偏离齐国中心区域,楚国军队被驱逐后,新齐王在田贾的辅佐下,根据田单策略,大力向秦、赵、魏、韩诸国示好,从而四国派遣的商队、护卫都是先抵达莒,然后再中转前往即墨,故而莒城实力极为强大。
而即墨,幸而田单早早经营多年,加上几年来秦、赵等四国源源不断的从甲士到物资的全方位援助,即墨在燕军的严密围困与封锁下,勉强支撑到了现在。但身为田单师弟,即墨城的实权将领,孙禾对于即墨城当前实际情形是一清二楚。
即墨城当前虽然兵革、器械、布帛等等物资还大量存有,能够支撑很长时间,但最为重要的粮食,却已接近耗净,那怕自田单以下每人仅仅一日一餐,依旧最多支撑月余,就将山穷水尽。而到那时,可就是即墨城不战自溃之时。
而乐毅显然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乐毅就像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练猎人,有着足够的耐心,冷静地等待着即墨城这头庞然猎物,因自我饥饿过甚而倒毙那一刻的到来。
战争进行到眼下,即墨城上下自然都充分认识到了乐毅的可怕,而如非有田单在,显而易见,早在三年前齐国就已全境陷落,不复存在。而那怕面对智谋深远的田单,三年来乐毅步步为营,谋划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丝毫不给田单可乘之机,生生将即墨给逼迫到了当前近乎自我崩溃的地步。
自田单以下,所有即墨军士无疑都希望燕军能够攻城,而不是像当前这样沉闷围困,充斥着漫长的让人看不到尽头的绝望。其实如非有田单亲自训练诸将,鼓舞士气,齐军早就士气垮塌,不战而降了。
然而在田单手下吃过苦头的乐毅,显然打算不战而屈人之兵,决定以最小、甚至兵不血刃的代价拿下即墨,因此在燕王支持下,居然顶住燕国朝臣以及军中诸将的压力,一直围而不攻。
面对严峻形势,田单自然也不甘心坐以待毙,知晓即墨城要想存活,齐国要想复国,一定要让燕军换掉乐毅才行。他派遣使者带重金进入燕都,费尽周折做了燕将骑劫的门客,实施釜底抽薪之策,以攻破即墨、覆灭齐国的绝世大功为诱饵,钓骑劫上钩,再通过他游说燕太子,转而影响到燕王,以他取乐毅而代之。
谋划虽好,一切顺利,最后在燕王面前却折戟沉沙。田单低估了燕王的胸襟与气度,燕王对乐毅居然用而不疑,面对太子的进谏,愤然大怒,重重鞭笞了太子不说,转而大张旗鼓要册封乐毅为齐王。
乐毅自然推而不受。
两人是合力演一出戏也好,是燕王真有意册封乐毅也罢,经此一事,燕国上下再也无人敢提撤换乐毅之事,乐毅围困即墨的既定战略得以继续实施,至于田单耗尽心智的谋划随之无疾而终……
听到这个消息,孙禾眼睁睁看着师兄面色苍白,一口血喷出,低声喃喃道:“天真要丧我齐国吗?我不甘心啊!”
当时,孙禾心头也是一片冰凉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