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能够站在城外那座僧院高耸入云的佛塔上,那么你一定能够在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看见,一条河把虎奔城切割成弯弯曲曲的两部分,很不均匀。而其中占有绝对优势的朝北一片,又被无可奈何地分隔成无数小块,与那些街道乱七八糟地挤在一起,那样子就如同一个打碎满地的花瓶,已经没有再度粘合的可能。
在细看,街道两边堆放的商铺也不尽相同,尽管大多顶着些不大愿意出挑的悬山样式屋顶,但螭吻高高低低,参差不齐,如同一本本半开的书,扣在了大街小巷的两侧,随意,朦胧。而街面上,浸染了昨夜一宿的雨露,导致所有的地方都带有一点湿润。这使得本来就很冷清的地面,在苏放脚下老是能产生冷冰冰的感觉。
苏放一路上跟着前面的三人,好不容易到了城北,街上的人就明显多了起来。大街上妙龄女子长裙连襟,挑物货郎短褐襕衫,叫卖糕点小贩走走停停,都碰撞他的肩,磨蹭着他的短衫,使他在一股游移不定情绪下,回到了很久以前跟他爹进城卖材火的那段岁月。也是在一条狭窄的街道,跟在一堆木材后面,小心翼翼踩着自己影子,慢慢走,因为只能从一个很低的高度仰望着所有人,心里面畏惧,害怕,而又不敢吭声。那年他刚满四岁。
他想着这一切,在回过神了之后,不得不感慨世事无常,却又无可奈何。
人群过分密集,无疑中也就增加了他跟踪的难度。但好在他还算伪装得不差,又凭借过分的胆识,就算距离太近,也能在被察觉的之前,装作无事的街边小贩、买花的顿足游客、兜兜转转城中少年,如此几经辗转,跟着来到了一座广场。
绝对是一座广场。刚开始的时候因为太过注意三人的行踪,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目的地会是一座广场。等到挤进一片黑色的海洋,他才看到那广场的中央,应该是临时搭建的一个高台上,矗立着好些三角锦旗。那些锦旗不断翻卷,旗面间或浮现一个圈住的黄颜色案底圆圈”擂台”字样,那些字样连同旗杆一起插一根根大理石柱上,台底下人群踊跃,人头攒动。他一晃神,而那三人已不知道去向。
眼下,他就这样带着他全部家当,跟丢了努力跟踪半天的三个可疑家伙。如今尴尬地夹在人群中,但又想弄清楚状况,于是只得左右为难地向高台方向挤了挤,一直挤到一个占地很大的简易木围栏外围。而在那里,他看见木栏里面分场区地坐着很多穿劲装的男男女女。高的,胖的,矮的,瘦的,纷纷带着样式各异的武器,说着,笑着,全不是一般人!
他在那些男男女女中又找了一阵子,却还是没能找到三人的影子,但不想就此放弃,于就打算再等等看看。
因为等得无聊,索性从包里面掏出几根小鱼干,拿起来嚼了嚼。刚吃不久,旁边就挤进来一老一少俩妇人。俩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画了眉毛满脸堆笑,瞧了瞧苏放,又不怀好意地捏着鼻子骂骂咧咧,一脸嫌弃的表情,苏放朝她们笑了笑,随后便不管不顾。
时间大约过了一刻,首先上台的是一个脸盆凹陷的高个男子,半低着头,一手提着裤管,快步走到高台中央开口说话。因为隔得实在太远,声音太小,苏放也只能看到嘴型。
那瘦脸男子先在台上讲了小阵,讲完之后手一挥,高台后面便响起一阵很有节奏的敲锣打鼓,鼓声轰鸣,锣声嘹亮。那些声音如同一阵阵无形的波浪,从里到外沿途击中了每个看客的耳廓,使那些原本喋喋不休的人也不得不暂时放下打算在旁人面前自我炫耀的桥段,因为比试就要正式开始。
鼓声停了之后,瘦脸男子又说了几句,声音还是太小,不过却引得靠得较近的人一阵骚动。这种骚动一直随着人们的交头接耳又一次传向外围,瞬间知悉的人也都把脑袋同时扭向高台后一个遮阴篷账方向。而就在此刻,那里站起来一个人来,朝着高台走了上去。
来人是个男子,带有显著的商人体质。
因为太过富足滋润的生活,显然使那人原本应该呈方形的脸,如今在棱角的地方加塞了很多肥肉,头上带着一顶镂金丝圆顶紧箍毡帽,身穿一件知价值不菲的黑白相间垂襟长褂,十个手指头上镶满各色宝石,还时不时拉扯一下自己挂在嘴边的弯角胡须,步态款款往前走。
那胖子先抬手示意观众安静,另一只手却在怀里乱摸,随后不紧不慢地抖出一张黄纸。没有说话,先只是埋头看了一阵,估计已经阅览完毕,抬头一瞧,察觉到刚才的手势并没有让观者领情,也就气急败坏中气十足的大声念叨了起来。
于是一阵洪亮的嗓音和四周的议论纷纷交替的冲进了苏放的耳朵里。这一次他终于听清楚那台上的人讲的是什么。
各位请静一静,请安静一下。首先,鄙人非常感谢大家能来观看本次比试,感谢大家的鼎力支持。但在比试开始之前,鄙人要先宣布一下比试规则,有如下几条。是台上那人的声音。说刚完,那人就因为声音过大,涨红了脸。
哎哟,你瞧瞧,这范善人可真有善心,还定了比赛规则。旁边一个妇人开了口,说话对象是和她一起来的年轻女子。
谁说不是呀?年轻的迎合。
让那些粗人自个儿撒野不是挺好么?年轻人继续道。
你这就不懂吧!善人是让那些人按规矩办事,免得出人命,晦气。老年妇女言之凿凿。
第一,上台比试之人,比试之前需签下生死契约,上台之后生死自负,在比试之中如有伤残,举办方概不负责。又是一阵大嗓门,那胖子的脸更红了。
你瞧我说的,范善人就是要防备那些来路不明的人,小心心善被讹着。年老女人显然忘了刚才她自己的一番关于晦气的发言。
是,是,是,蓉妈妈你说什么都在理。怎么妈妈你认知这个范善人?
不认识,只是听下面姐妹的一些老主顾提起过。你不知道,这范善人忒有钱呐,听说,那北街胡同的商铺一大半都是他的。
可是绣花妹妹和秋菊妹妹?
对,就是那两个丫头。
那可就比王员外和赵员外还有钱?
哎哟,谁说不是呐。年老女人说完,就羞涩地半遮着脸。
虽然上台讲的是生死自负,但是呐,上天都有好生之德,因此,鄙人的第二条规定,对手认输之后不得再进行任何攻击,否则取消本次擂台比试资格。那胖子显然是歇息够了,又开始念了起来。
这范公子看着四十出头也算年轻有为,不知是哪里人士?年轻女子咬着下唇,明显没有留意那范善人说的第二点。
哟呵,你这算是问对人了,奴家刚打听过,这范善人呐,不是本地人,来咋虎奔城才两三五年呐。
不知可有婚配?
这奴家就不大清楚,反正府上从未听说过夫人。不过就是做小又有何妨?年老女人悻悻。
这第三条,此次比试之中,凡能武之士皆可上台较量,取胜者留在台上,以决出武艺最高强者。范善人上气不接。
怎么,绣娘你可是有想头?
哎哟,蓉妈妈羞死人了,可有法子?
办法是有,不过不一定能成,到时不成你可不要怨奴家。
瞧你说的,绣娘现在这里谢过妈妈,能成必定抱得妈妈大恩,不成也只能随缘。
两人说完,便朝篷账方向挤了过去。
武器任意,招式不限,欢迎各位侠士踊跃报名,凡表现突出者,无论输赢,在下都有厚赏,至于最后获胜者奖励,能够立即得到纹银一万两,完成鄙人一个任务之后,在下许诺再送上修炼剑符一本,鄙人宣布比赛正式开始。
那范善人的话刚说完,台下的人就一阵骚动,惊呼声像野火一样点燃了所有人的激情,热烈而亢奋。
这便是苏放第一次遇到范贤时的情形,即使是再一次遇到他,以致接二连三相遇形成的缘分,在许多年后,在他又一次准备拼死一搏时,他仍然会记得今天的这一幕,因为他有喜欢回想那些使他难以忘怀人和事的坏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