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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十一

乐隆感觉刚才迷糊了很久,转头看看车窗外,依然还是相同的景色:山间蜿蜒的石子路,路边茂密的树林。他看了看父亲,父亲依然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窗外。他靠窗坐,父亲的眼光必须越过自己,才能看到窗外。他总是觉得,父亲会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看他,只要眼珠微微一偏,不用给他任何察觉的机会,就能看到他的。这样一想,他觉得有些不自在。

乐隆提出跟父亲换座位,说道:“这样看窗外会更方便一些。”

父亲却没同意,坚决地说:“不用换了,我这样看挺好的。一会我就休息不看了。”

乐隆想,父亲肯定觉得靠窗的位置是最好的,才会让给自己不跟自己换的吧。

他记起有一次坐汽车,跟父母亲一起。父亲也是一样的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窗外。母亲觉得好奇,问他,“有什么好看的?不都是移动的房子和树吗?”父亲说,“好看!每一刻都是不同的风景。”母亲就笑他迂腐。

他和父亲一起出来旅游,留下母亲和姐姐在家。家已经不是“五七干校”的那个家了,而是在县城临时租的房子,两层小楼租的底下的一层。快放暑假的时候,他收到父亲的信,父亲说他和母亲都调到了县城的成人中心学校,学校暂时没住房,现在外面租的房子,在县城西北角的水库旁边,靠近长通河大堤。学校报销一半的房费。他收到信后很是高兴,这下终于是县城里的人了,跟吴辉、吴芳他们一样了,以后从省城坐汽车到县城,就到家了,再也不用到了县城后还要倒一次车才能回家。寒假的时候,因为害怕路上延误,错过县城去五七干校的最后一班车,乐隆必须坐尽量早一班的从省城到县城的车。延误是经常发生的,因为要过三个轮渡。当时,他还纠结于如果吴芳和他一起回县城,买那么早的车次她是不是会不乐意。

这回放暑假,他坐了一趟较晚的车,到县城时天已经擦黑了。他是一个人回来的,没有去找吴辉同路,更没有迂腐到再去找吴芳。他按照父亲说的寻找着家,心想已经是第二次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了,上次是“五七干校”的家,还差点到校外去找。父母亲这么快就调到了县城,估计是他们主动去找的县里领导,可见是多么急切地想离开“五七干校”啊!自己高一时的转学对父母亲的影响应该是巨大的吧,特别是父亲,当着校长,自己的孩子却转走了,没法去做老师和同学们的思想工作的。这样一想,乐隆觉得是自己影响了父亲的前途,父亲对他做出的牺牲太大了。“五七干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生活极其不方便,加上还有老师被蛇咬死过,这也是促成父母亲急于离开的原因吧。离开有被迫的有自愿的。父母亲从玉阁下放到乐业,从玉阁搬家到“五七干校”,都是属于被迫的,而从乐业调回玉阁,从“五七干校”调到县城,都是自愿的,并且是积极争取的。

提起到县里找领导要求调到县城这件事,母亲有些犹豫,似乎不愿意,但还是说给了乐隆听。母亲一旦讲起来,就讲得绘声绘色,令乐隆觉得是自己亲眼所见一样。母亲先去找的县教育局长,局长说,这个事他做不了主,必须去找主管教育的贾副县长。母亲不认识贾副县长,希望父亲带着她去找。父亲是极其不愿意求别人的,但挡不住母亲软硬兼施的催促,只好硬着头皮带着母亲一起去了。到了贾副县长办公室,父亲怯怯地说明来意,母亲就急切地说:

“我们眼看快要退休了,只有最后的这个要求。”

贾副县长笑笑说:“你们的工作我们一直是认可的,李校长前几年还一直是县里的先进,玉阁中学升学率一直很高。可是教师的职业是个奉献的职业,全县那么多教师,基本上都是就地退休的。当然你们的要求也是可以理解的,年老了谁不希望到一个生活比较方便的地方呢?不过,全县那么多教师,要是都这么想,都这么要求,那怎么能解决过来呢?”

虽然贾副县长说得也在理,但父母亲还是听得出来,人家的话里含有你们的觉悟并不高的意思。

母亲坚持说:“我们身体都不好,子女也都不在身边,确实有很大的困难,希望得到领导的关心照顾。”

贾副县长说:“你们家女儿在县一中教书我知道。当时在开会的间隙李校长给我提了一句,我就帮你们解决了,要不然是要分到农业中学去的,正好分到你们身边也有个照顾,本来组织上是这么考虑的。”

父亲连忙唯唯诺诺地表示感谢,并说道:“感谢党的好政策,我的几个子女都考上了学,没有了后顾之忧。”

贾副县长接着说:“日子越来越好了,这也是我们所希望看到的。你们的要求是可以理解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总不能再把你们的女儿调到你们身边去,就为了照顾你们的生活吧。不过你们也要体谅我们的难处,这事我只能说尽力,但没法保证。”

回到家后,父亲对此事比较乐观,因为贾副县长说过会尽力去办的。而母亲比较悲观,说那不过是他的推脱之词,他都说了是没法保证的事情。

过了一段时间没有动静,母亲着急了,说贾副县长肯定将这个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母亲想让父亲带点礼物再去找找他,父亲坚决不同意,说上次就够没脸面的。母亲很生气,说道,“脸面也不能当饭吃,在这里受着罪,孩子们回来又这么不方便。”这回父亲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再去找贾副县长了。母亲虽然生气,但对父亲也没办法,同时母亲一心想离开农业中学调到县城的想法又那么迫切,于是趁上县里办事的时候就去县委大院转悠,又不敢自己去贾副县长办公室。终于有一次在大院里碰到了贾副县长,母亲急忙上去打招呼,满面笑容地询问调到县里来的事情有没有着落。谁知贾副县长那天脾气很大,也许根本没认出母亲是谁,充满厌恶和不耐烦的表情,说道:

“我有急事,别烦我。”

母亲很惊讶,内心充满了屈辱,想着贾副县长跟上次和蔼又充满耐心的态度真是判若两人啊。

母亲寻思,受屈辱还是小事,调到县城的事估计没有指望了。她怀疑是因为没送礼的原因,便四处打听,但都说贾副县长是从来不收礼的,有的老师去送礼,被人家当面狠批了一顿,还在开会的时候作为典型来批评。

母亲正绝望地打算在五七干校那里养老的时候,调令居然奇迹般地来了!父亲和母亲同时调到县成人中心学校!成人中心学校类似于函授培训学校,不像县一中那样有升学率的压力,养老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母亲认为,也许是父亲去县里开会次数多,虽然父亲不好意思去找人家,但人家老见到父亲所以会记起这件事。也许是上次自己见到人家,虽然被人家恶语伤害,但人家回想起来觉得过意不去,因而反倒记起了这个事。不管怎么样,反正是鬼使神差地来了调令。

父亲调到成人中心学校,就成了一般的老师,不再是校长了。乐隆听母亲说,父亲最后一次去开校长会的时候,休息的间隙特意走到贾副县长身边表示感谢。贾副县长微微笑着,摆了摆手,摇了摇头。谁知那次也是贾副县长的最后一次开会,不久他被免职的消息就传达下来了。说是因为他儿子被人告了,他企图包庇,受害人上访到省里才查下来的。调查组结论是情况属实,并且还查出了贪污的罪状。但也有消息说,他儿子是和那女孩谈对象,后来想甩了人家,结果两家反目成仇,而女方家有人在省报社做记者,才把这个事情闹大的。

乐隆刚回到家时,母亲还告诫他,楼上千万不要去。楼上原来住着两口子,做生意的,前不久两口子吵架很厉害,据说是男的在外面找了别的女人。后来男的走了,才平静了几天。后来那女的就吊死在屋里。公安局的来了,把尸体运出来的时候,母亲说她都没敢去看。至今楼上都没有人住。母亲觉得,遇到这样的事情很不吉利,希望能早些搬到学校去。

乐隆想,自己和父亲出来旅游,只有母亲和姐姐在家,姐姐由于找了对象也经常不在家,母亲会不会害怕呢?据母亲的说法,鬼虽然可怕,但还没有人可怕,人心是最险恶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应该是指楼上那个跑了的男人吧。乐隆知道,母亲更怕蛇。在乐向东中学的时候,学校旁边就是乱坟堆,时常有死人在那里下葬,却没见母亲怕过。那时候母亲只是不断地提醒他,晚上要听到叫他的名字的声音,一定要等看清楚人了再答应,否则鬼会把他的魂魄摄走。那么母亲是相信世上有鬼的了。也许是并不确信,只是防患于未然吧。

按母亲的想法,是宁愿在家怕着鬼也不愿意跟父亲一起出门旅游的。她说原来跟父亲一起去旅游过,那个受罪啊,什么都安排得乱七八糟。乐隆记得哥哥也曾经这么说过。有一次,哥哥中途自己一个人跑回家去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跟父亲一起出去旅游过了。这次出门,乐隆内心十分忐忑,但又不想辜负父亲的期待,加之这也是增加经历的好机会,因此没有表现出来异议就陪父亲一起出门了。母亲也是希望他出来旅游的,算是长长见识,受点苦也是值得的。

哥哥在地级市上班回不来,乐隆就希望姐姐能够在家多陪陪母亲,但估计姐姐跟男朋友在一起的时间会多些。他也是县一中的老师,和马老师是大学的同班同学。他到过家里,当时见了面,姐姐对乐隆说,“他姓刘,你就先叫他刘老师吧。”

乐隆觉得,论身材长相,论学历,应该跟马老师不分优劣,姐姐选择他估计主要还是性格上的原因。马老师老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令人心生畏惧,而他性格随和,看上去也比较实在,但并不是老实巴交,而是给人感觉自信满满的那种实在。

不知怎么,母亲表现出来不太喜欢姐姐的男朋友的意思。因为他家是农村的?自己好不容易调到县城来所以有些不太愿意?这一点很有可能,大家都这么猜测,但母亲从来没有承认过。照理说人家学历是本科,已经很好了,家庭条件应该没那么重要吧。母亲似乎将更多的操心放在哥哥的找女朋友上。哥哥大乐隆十岁,还没有说好对象,母亲着急也是应该的。物色了不少,见面也见了不少,但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不是哥哥不满意,就是女方不满意。有几次,女方很满意,哥哥也没说不满意,只是说彼此不合适,没有缘分。母亲一听这个就着急,什么叫缘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要能清楚地说出来哪里不合适,下次找的时候还能留心一下。

也许哥哥的女朋友的没着落影响了母亲的心情,母亲对姐姐找男朋友始终没有那么感冒。儿媳妇还没着落呢,又急急忙忙地陪了女儿出去,乐隆估计母亲肯定有这种心理。

一个急刹车令整个车厢里的昏昏欲睡的乘客都惊醒过来。估计有不少人磕到了前排的座椅靠背上,车厢里一阵大呼小叫。司机朝窗外骂着。

乐隆往窗外望去,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惊魂未定地让在旁边,脸吓得白一块红一块的。虽然他在车里,女孩在车外,但实际距离却很近,如果两人都伸手,一定能够到,因此他能将这个女孩看得十分仔细。女孩身穿白底蓝格的短袖衬衣,黑色的长裤,朴素但十分干净。女孩皮肤细嫩,大大的眼睛瘦削的脸,鼻子周围散落的雀斑若隐若现,齐耳根的短发被微风吹着。

乐隆想,这肯定是个干部家的孩子了。他不禁想到王莹,这个女孩除了脸型稍瘦,神态跟王莹还真相像。

女孩注意到了他盯着她看,也盯着他看起来,充满疑惑的表情,似乎想猜透他的心思。

汽车开动了,他想很快就再也见不到这个女孩了,于是朝她摆了摆手,算是告别,若有所失的样子。

女孩始终疑惑地站在那里。

汽车越开越慢了,缓缓地从青石板地面经过。路两边都是青砖青瓦的房子,大部分是平房,也有两层的楼房。房前是一些摆摊的,有不少人在摊前转悠着,不急不慢的。没听见摊主的吆喝声,转悠着看商品的人群也不见喧哗,只听见汽车引擎的声音。

乐隆注意着人群中不时出现的女孩,竟然发现个个都十分清秀漂亮,个个都像刚才见到的骑自行车的女孩一样,清瘦的脸,匀称的身材,只是皮肤黑些而已。他想,这是到了世外桃源还是人间仙境啊,这一整天的颠簸真是值得!要是有照相机就好了,把这些景象和仙女们全部拍下来。他用眼睛模仿照相机,使劲眨一下眼就代表拍了一张相片。面对着眼前的景象和一个个仙女们,他希望能拍下很多张相片,永远地保存在心底。

住好旅店,他才听父亲说,这里是进去风景区的起点,叫仙塘镇。听到这个名字,他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难怪这里的女孩都像仙女一样!

旅店十分干净,价格是论床位的,一个床位一块钱。乐隆和父亲住的一个三人房,老板说,保证不会安排别的人来住。

稍事休息,乐隆随父亲去饭堂吃饭,途中经过一个种满各种植物的园子,园子前面立着一块很大的石碑,上面刻着一首诗:

仙塘宋·利登

一椽自著此山幽,芦苇萧萧绕屋头。

野老屡来询姓字,社人相约赛春秋。

寒山此去无飞燕,白水初传有远鸥。

病起偶然成独往,冷烟斜照使人愁。

父亲见到石刻的古诗很兴奋,躬过身去,用手指头划过每个字,逐字逐句地念着,每念完一句,都要加上自己的解释和体会。念完整首诗,就用手指头对整首诗画一个圈,高谈阔论整首诗的意义,以及自己的感受,就跟在课堂上给学生教语文课似的。这个时候,要是有一些旁人在,父亲的兴致会更高。

再往前走,路边几颗大树,枝叶繁茂,树底下也竖着一块石碑,上面也是一首诗:

仙塘茅舍宋·利登

莫言宾客少,幽僻长莓苔。

也有樵人到,唯无诗士来。

山风花落尽,溪雨燕飞回。

又觉年光暮,庭阴满绿槐。

父亲又躬过身去,用手指头划过每个字,逐字逐句地念着。

到了饭堂,乐隆见父亲跟一位老先生打招呼。老先生五短身材,脸黑瘦,头发稀疏花白,乐隆觉得,用“其貌不扬”这个成语也无法充分形容他的平常。

父亲热情地将乐隆介绍给老先生。“这是我小儿子,在上大学,跟我一起出来旅游,见见世面。”

“你好!”乐隆淡淡地说道。

老先生本来满脸堆笑,打算跟他交谈几句的,见他没有和他过多搭话的意思,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父亲见了,脸一沉,显出极其不高兴的样子。

乐隆觉得委屈,心想是你结交的人,你们自己谈就行了,为什么要把我拉扯进去?年龄相差也太大,有什么话题可谈的?再说,难道非得要谈起话来才行吗?即使不说话,也并不代表不尊重,并不代表就一定有恶意吧。

父亲点了三菜一汤,明显多于两个人的量,乐隆觉得很奇怪。中午车停下休息的时候父亲只点了一份榨菜肉丝汤,两个人一起就着一份汤吃的米饭。旁边有一家三口,两口子带着女儿,女孩挺漂亮的,点了很多菜。一家三口不断往这边瞧,露出吃惊和蔑视的表情。乐隆还曾经偷偷跟那女孩打过招呼,她也对他微笑过。他吃着饭,能感觉到女孩不时投来的目光,感到无地自容,低着头眼睛没抬起来一下。当时他想,不如吃碗面条,也不至于这么丢人。可父亲偏偏只喜欢吃米饭。

那老先生正在一旁犹豫着吃什么好。父亲对他说:

“马编辑,一起吃个饭吧?”

乐隆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父亲这次点了这么多菜。父亲叫老先生“马编辑”,不知道是哪个报社还是杂志社的编辑。发表文章都需要编辑审稿的,看来很厉害,正是真人不可貌相啊!自己哪有资格怠慢人家啊,也许人家还觉得这对父子很可笑呢!难怪父亲那么热情,没准还想拉拉关系投投稿呢。乐隆知道父亲爱写一些古体诗词,偶尔有一些在刊物上发表。

老先生略感吃惊,连忙说:“不用了,谢谢!我打算吃碗面条就行了。”

父亲坚持说:“就一起吃吧,菜都点好了。”

老先生执意自己点碗面条吃,但似乎又觉得人家为了他点了那么多菜,肯定吃不完,有些过意不去,于是说道:

“感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喜欢吃面条,你们自己好好吃一顿吧。”

这一顿确实是挺丰盛的,乐隆吃得很香。而父亲却始终阴沉着脸。乐隆想,估计是没有邀请到人家,失了面子吧。也真是的,应该在点餐前就邀请人家啊!也许父亲觉得,假如在点餐前邀请人家,人家如果不愿意,那么确实就可以少点一些,不过是不是反倒被人觉得没有十分的诚意呢?现在菜已经点好了,客人即使不大愿意,也不会过于推脱吧。正如父亲所说,“就一起吃吧,菜都点好了”。而现在老先生如此推脱,看来就是过于见外了。

乐隆看着父亲一直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吃着饭,脸上一直流露着不高兴的表情,于是一边吃着,一边想着,父亲不会怪到我头上吧?不会说是因为我没有跟人家好好打招呼,吃饭前也没有吭声邀请人家,人家才生气不跟我们一起吃饭的吧?

乐隆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吃着,不知不觉已经吃得很撑了,于是放下了筷子。

父亲见状,对他说:“再吃点,要不然就浪费了。”

乐隆又拿起筷子吃了些,不过看来是怎么也吃不完了。父亲看着剩下的菜,露出惋惜的表情。

回到房间,乐隆拿出带在身边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来看。这已经是第二部了,第一部在学校里已经看完。也许是受了张伟所说的“看个书翻呀翻的没有意义”的影响,乐隆这次看《约翰·克利斯朵夫》看得很认真,几乎是逐字逐句看的。他觉得还真是,静下心来看,收获真的大得多。不过,也许是这本书更适合自己看吧。约翰?克利斯朵夫从小挨他的酒鬼父亲打骂,从这一点看,乐隆觉得自己是非常幸运的,自己的父亲比他父亲强多了,脾气好得多得多。

长这么大,乐隆只记得父亲象征性地打过自己一次。那还是他六岁多的时候,是胳膊断了之前的事。那时家还在乐业村,当时还叫乐业大队。乐向东中学的谢老师到家里吃晚饭,回学校的时候,谢老师问他:

“乐隆,跟我一起到学校玩去?”

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问题,呆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本来是想找刘安去玩会的。

谢老师又说:“我那里有零食吃,有跳棋玩。”

这些对他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他看着旁边的父母亲,好像是在问,去呢还是不去呢?父母亲似乎也在犹豫着该怎样处理。父亲终于说了句:

“太晚了,不去了。”

谢老师说:“不晚,玩一会我送你回来,或者要是真的太晚了,就在我那里睡一晚。”

六岁的乐隆判断着眼前的局势:谢老师在自己家吃饭,应该是受父母亲欢迎的人,不是坏人;母亲是校长,管着他,量他也不敢怎么样;父亲并没有说不能去,只是因为时间晚了才不让去的;零食和跳棋的吸引力是大的。因此他得出如下结论:我如果快去快回,既得了零食又玩了跳棋,还不会因为时间太晚而挨打挨骂的。实在来不及,跳棋可以不玩的。再说,父母亲还从来没有打过我骂过我。

于是他决心跟着谢老师走。刚跨过门槛,他就听到父亲在身后生气地喊:“不准去!”

乐隆既已下定决心,就不打算改变了,否则谢老师会笑话自己反反复复没主意的吧。他只是好奇,父亲的态度比刚才严厉了很多。

经过乐业桥,再经过乱坟堆旁边的那条小路,他到了乐向东中学,到了谢老师的宿舍。令他奇怪的是,谢老师既没有拿出零食来,也没有拿出跳棋来。乐隆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也许谢老师根本就没有零食,也没有跳棋吧,也许只是随便对他说说,根本没打算他会真的来吧。

更过分的是,乐隆提出要回家,因为早就打算快来快回的,可是谢老师根本没有送他回家的意思。乐隆有些着急了,因为自己根本不可能独自回家去的。恰在此时,他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喊道:“跟我们回家!”

是熟悉的父亲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父母亲已经推门而入。乐隆激动得眼泪在眼眶里转,想着总算可以安全地回家了。

一路上,母亲不断询问乐隆。他说什么也没做,零食没有吃到,跳棋也没下。父亲一直不说话,倒令他有些害怕。乐隆知道自己一定做错了什么,但当时真不知道到底错在哪里。

回到家,父亲一边拽着乐隆把他摁到床上,一边大声说:

“你不听话是吧?叫你不去你还去!太惯死哒!今天一定要打你一顿足的!”

还没有打到身上,乐隆就哇哇大哭起来。当时他觉得,比起在谢老师那里回不了家,回到家哪怕哭一顿也是挺痛快的。

现在想想,要是当时换了宋老师,父母亲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兴师动众呢?

约翰?克利斯朵夫是在被逼迫之下学的钢琴,并快速地成了天才一样的人物,难道真的是“不打不成器”?但是挨打的孩子应该在多数,并没有多少成器的。乐隆甚至觉得,假如自己的胳膊没有断过,会不会还有在别的时候挨打的可能呢?

约翰?克利斯朵夫应该本身就是个天才,只是幸运地被他祖父发现了。而自己,虽然从小被人说成聪明,学习成绩也优秀,但那都是因为在农村小地方,上了大学证明了自己本是平庸之辈,乐观点说,至少证明即使自己有什么才能却并没有被发现吧。

约翰?克利斯朵夫成名之后,讨女孩喜欢就顺理成章了。乐隆想,自己在上中学时,由于成绩优秀,也很讨女孩喜欢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身体强壮,性格刚烈,好打抱不平,这跟自己就差别太大了,自从胳膊断过之后,自己就不爱好运动,身体虽然没有出现病痛,却并不强壮。

乐隆边看着书,边把自己的情况和书中的描述比较着。父亲在那边研究着旅游的路线。

父亲研究完路线,抬起头对乐隆说:“乐隆,看了这么久了,休息会。”

“嗯?”乐隆抬起头。

“你今天一路坐车,注意到没有,近处的景物飞速地向后过去,而远处的景物却慢慢地向前移动。”

乐隆想,这是个什么样的问题啊?近处的景物飞速地向后过去?汽车开得快,向前移动就快,外面景物的向后移动也就快啊!远处的景物却慢慢地向前移动?远处的景物也应该是向后移动的吧?怎么会向前移动?他于是说道:

“都是向后移动的吧?只是近处的移动得快,远处的移动得慢吧。”

父亲似乎一直还为吃晚饭时的状况不高兴,而乐隆对问题的质疑似乎令父亲恼怒起来。

“我一直观察了那么久,肯定不会错!你就是观察能力不强,总是看呆书,有什么用呢?”

说罢,父亲从乐隆手里将书夺过去,从后往前快速地翻了翻,说道:“国外这样的书,啰哩吧嗦,没什么好看的,浪费时间。”

乐隆默不作声。

父亲不依不饶地问:“刚才的问题,到底是为什么呢?”

乐隆想不回答似乎也不合适,左思右想,想到一个答案,于是说:“视觉误差?”

父亲摆了摆手,说道:“遇到问题就要进行观察、分析、研究。你还是学理工科的呢。相对运动!”

乐隆觉得父亲的说法有些可笑,这么浅显的问题,还用得着“观察”、“分析”、“研究”吗?

父亲对自己深入“观察”、“分析”、“研究”所得的答案十分得意,于是开始给乐隆讲各种道理,学识的、为人处世的,滔滔不绝。

乐隆一直听着,不吭声。时间长了,他就很后悔跟父亲一起出来,有时甚至想说:父亲,给些钱我自己回家去吧。他在内心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但终于没有说什么,只是深深地为自己接下来几天的旅游而担忧。这才第一天,他已经开始盼望着早点结束了。

第二天早晨,他随着父亲,还有马编辑一起出发进入山区。夜里一定下过很大的雨,因为进山的路全是湿漉漉的,处处可见溪水从山涧流下来。

父亲说:“这里是索溪峪。”

乐隆一脸茫然,只听父亲说过到张家界旅游,不清楚索溪峪是什么地方。

乐隆听见父亲和马编辑交谈。马编辑听到父亲说“今天我们要走到张家界去”,显出十分惊讶的神情。

“据说路还没有完全修好,再说昨晚下了一场大雨,很多地方都积水,不一定能过得去。”马编辑说。

父亲充满自信地说:“应该有路过去的。”

马编辑说:“到张家界估计要二十多公里路,全是山间小路,雨一下,泥泞难走,得再做考虑啊。”

乐隆心里开始嘀咕,父亲是不是太冒险了。

父亲说:“我们往前走走,到时候问问山里的人。”

乐隆想,父亲打定的主意是不会改变的,这么说只是敷衍马编辑而已。一贯十分谨慎的父亲,为什么有时候却甘愿冒险?那次骑自行车冲下斜坡,摔倒后压断了他的胳膊,冒险的代价太大了。他这样想着,不禁对前面的路程充满忧虑。

马编辑力劝父亲改变主意,说道:“去年我去过张家界,没敢往这边走。等过两年路修好了,通车了,就方便了。这一次,我打算从这边再拐到天子山去,据说那里景色不亚于张家界。”

父亲说:“我们也打算去天子山。”

马编辑更是惊讶,说道:“从这边到天子山近,你们至少应该先到天子山,再看能不能去张家界,否则要走两趟难走的路。”

乐隆想,马编辑说的很有道理啊!于是侧身看着父亲,希望父亲能改变主意。

父亲坚持说:“我们的行程安排还要到葛洲坝、荆州等地去。”

乐隆不知道这算不算理由,反正马编辑放弃了劝说父亲,开始讨论起风景来。

“张家界景色真美,山峰很多,形状千奇百怪,你可以充分发挥你的想象,可以说是一步一风景,原地不动的话,一个角度就是一个风景。”

乐隆听了,心情被激荡起来。父亲自得的表情,仿佛是在告诉他,“瞧,是值得的吧。”

面前出现一条很宽的溪流,一排石墩列在水面上,间隔有一大步。对面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一个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往这边跨过来,每过一个石墩都很不容易的样子。年轻女子衣着时髦、身材匀称、白皙皮肤,很漂亮。小女孩估计四五岁,圆圆的脸蛋,细嫩的皮肤,很可爱。乐隆和父亲,还有马编辑都看呆了,怔怔地看着她们往这边过来。

她们走到溪流的中间,小女孩害怕起来,不愿意往前跨步。年轻女子情急之下,朝着乐隆他们这边喊道:

“你们!帮帮忙啊!”

父亲连忙跨过去,牵住小女孩的手。小女孩见前后都有人牵着,胆子大了些,勇敢地往前跨着。

马编辑对乐隆说:“这种时候年轻人应该主动上去。”

小女孩已经上了岸,年轻女子还有最后一个石墩没有跨过来。乐隆连忙奔过去,将手伸给她。女子犹豫着,似乎是觉得其实自己可以跨过来的,但还是将手伸给他。

女子上了岸,将手缩回去,对父亲和乐隆说道:“谢谢!谢谢你们!”

乐隆和父亲同时说着“不用谢,不客气。”

女子注视着乐隆,微笑着。他不知所措,感觉脸热了起来。女子的脸也微微泛起红晕,似乎是在告诉他,你何必呢?我轻易就能过来的。

还是马编辑比较镇定,问女子:“前面的路好走吗?”

女子恢复了镇定,脸上的红晕也快速地褪去了。她回答道:

“过不去,我们就往回转了。”

大家跟女子道完别,继续往前走,都像是觉得人家带个小女孩自然过不去,自己应该没有问题似的。

马编辑调侃乐隆说:“还好是你,要是我们去牵那女子的手,她肯定不愿意的。”

乐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不是你让我上去的吗?

三人走了没多久,面前出现一条更宽的溪流,水流湍急,上面连可供跨过的石墩都没有。

这下估计过不去了,只有往回转了。刚才她们估计也是到这里没法往前走的吧。

父亲见上游有人试图过去,并且看到上游比下游这边窄得多,打算往上游去试试。

马编辑说:“还不如从这里趟过去。这里别看水面宽,但是流速比上面肯定小多了。再说,没有石墩反倒证明水不会太深,平时不下雨的话应该是没有水的。”

父亲说:“这边万一不小心滑下去,下面很深,就太危险了!”

两人意见不统一,都决定各自按各自的做。乐隆觉得都有道理,不过自然还是跟着父亲。

到了上游,乐隆见水流特别急,估计水也很深,就犹豫起来。他对父亲说:

“马编辑说的有道理,我们还是在下游趟水过去吧。”

父亲也有些犹豫,但看见前面几个人都过去了,就下定决心从这里过去。乐隆也看到那几个人都过去了,都是年轻人,有三个男的,两个女的。他们采取的方法是,先趟过水面较宽,但是浅一些的地方,到一块大石头上,再跨步跳到对面岸上。三个男的很轻松就过去了。其中一个女的身手也不错,最后跳跃的时候,已上岸的一个男的抓住她的手往回一拉,就把她拽过去了。最后过去的那个女孩,看上去跟乐隆差不多大,不敢跳。其中一个男的又跳回到石墩上,架着她,另外两个在对岸的男的伸手拽着她。她几乎是被三个男的架着过去的。

乐隆从后面看去,女孩的腰和腿都很细,比第一个过去的女子要柔弱得多。他喜欢柔弱型的女子,也许是因为自己也不强壮吧。女孩穿着天蓝色裙子,裙边齐膝盖,裙子给人感觉薄薄的,乱溅的水花将裙子打湿了不少。

乐隆在趟过较浅一点的水面时,脚底踩到一块倾斜而又滑溜的石头,脚一滑,身子一歪,胯部都歪到了水里,裤子全打湿了,幸亏父亲扶了一把,要不然会被水冲到下面去。他站稳在那块大石头上,发现凉鞋的一根绷带已经被扯断了。他脱下凉鞋抓在手里,想着自己一定要跳过去。刚才过去的那个女孩回头看着自己,这给了他很大的勇气,同时觉得自己也应该表现一下。他拼命一跳,跳是确实跳过去了,但由于用力过猛,往前一个趔趄。女孩扶住他,自己差点摔倒。他急忙将女孩扶住,又觉得不合适,随即往旁边闪开,却被女孩双手拽了回去。

女孩对他说道:“小心啊,树丛里有刺,小心扎着你的脚。”

两人都趔趄着试图站稳,身体离得很近。乐隆站稳后,赶忙往后退,对女孩说道:“多谢你了!不好意思了!”并俯下身子去穿鞋。

其中一个男的走过来,很不高兴的样子,恶狠狠地对乐隆喊道:“干什么呢你!小心点!”

女孩却生气地对那男的喊着:“你干什么呢你!有毛病啊!”

其他两个男的哈哈大笑起来,说着:“算了算了,走吧走吧。”

父亲也顺利地过来了,不过身上也湿了不少。乐隆和父亲一起到下游去找马编辑。马编辑也顺利地过来了,身上没有湿一点。

马编辑见父亲和乐隆身上都湿了,就说道:

“应该还是下游好过些。只是我滑了一下,鞋子被扯坏了,幸亏站稳了,否则还挺危险。”

父亲是打算一直往前走的。马编辑却有些犹豫,说道:“怕是到天子山都去不了了。”

乐隆的鞋坏了,走路极其不方便。马编辑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他们走了没多远,见到几户人家,便打算找一户人家看能不能缝一缝鞋。

三人走到一户人家门前,见一个中年女子正在纳鞋底,乐隆顿时心里暗自高兴,想着借她的针线用一下应该是没问题的。马编辑也喜形如色,连忙恭敬地对中年女子说:

“老乡,我们刚才趟水的时候把鞋子给弄坏了,能借你的针线用用吗?”

中年女子本来专注于做针线活的,没注意来了几个陌生人,听到声音,才抬起头来,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但随即满面笑容,站起身来搬椅子给大家坐下。

乐隆注意到女子面容端正、身材高挑,很淳朴美丽,年龄估计也就是三十出头,只是皮肤稍黑,所以乍一看略显大一些。

“坏在哪里啊?让我看看。”女子说。

马编辑脱下鞋,指给她看坏的地方,却不好意思递过去。

“鞋不太干净。”马编辑说。

女子笑了笑,一点也没有嫌弃的意思,将手伸过去,说道:“给我吧。”

女子拿着马编辑递过去的鞋,仔仔细细地看着,然后说:“我帮你缝上,不要嫌弃我缝得不好就行。”

马编辑满怀感激地说:“太感谢你了!我自己还真不会缝。”

女子缝得极其仔细,针脚排列得整整齐齐,好像生怕缝不好被人笑话似的。

不一会功夫,鞋缝好了。女子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缝的针线,露出满意的神情,将鞋递给马编辑。

马编辑说:“太感谢你了!”

“穿穿试试。”女子仍然不放心,满怀期待地说。

马编辑穿好鞋,在地上踩了踩,说道:“正合适,你的针线活太厉害了!缝得这么整整齐齐的。”

女子不好意思地笑着。

乐隆手里拿着自己的鞋,希望女子能注意到。女子却没有注意,也许还陶醉在自己刚才的杰作中呢。

乐隆怯生生地说:“你好!我的鞋也坏了,要不借你的针线我自己来缝吧。”

女子这才反应过来,还有鞋要缝。也许女子早就注意到,马编辑最初说的是“我们的鞋坏了”,而不是“我的鞋坏了”,因此一开始就知道不止一只鞋的,只是缝好一只鞋后由于过于在意别人的反应以致把还有另外的鞋要缝这个事实给忘记了,因此她对乐隆表现出来很歉疚的意思。见乐隆说要“借针线缝”而不是直接交给她缝,女子显得很惊讶,似乎在想,难道面前这个男孩很会针线活?嫌弃她的针线活还不够好?

而乐隆的想法是,她显然知道我自己不会做针线活的,我这么说只是出于礼貌而已,她肯定会将鞋拿过去,并且说一句“算了吧,还是我帮你缝吧”的。

女子犹豫着,好像怕别人看出来见到年轻的男子就不能那么应付自如似的,却又没有犹豫太长时间,便将针线递给乐隆,似乎是想着:倒要看看你能缝得多好。

乐隆接过针线,一阵心酸,心想她对马编辑那么好,对自己却完全不同。他怀着一种不服气的心理,打算真的缝缝试试,难道缝个针就那么难吗?扣子我也是缝过的,鞋子硬点,大不过使点劲就是了。

乐隆将鞋要缝的部位两头对好,然后将针头狠劲往里顶。鞋果然太硬,根本顶不进去。

女子似乎已经看出来乐隆根本不会,却没打算揭穿他,而是默默地取下自己手指上的顶针,默默地递给乐隆,抿着嘴尽力不笑出来。

乐隆接过顶针,将顶针攥在手指间翻来转去,最终套在自己的食指上。

女子见了,实在忍不住,便起身往里屋走去。她快进到里屋时,还是没有忍住,噗嗤一笑笑出了声。

乐隆依然不服气,用顶针顶住针的屁股,一使劲,不好!针屁股从顶针的眼里滑出来,戳在他的指头上。

他“嗷”地叫了一声。

父亲听到乐隆的惨叫,急忙问:“怎么回事?有没有事?”

父亲的语气里更多的是埋怨。

女子急忙从里屋奔过来,问乐隆:“受伤了吗?”

他看了一下手指,说道:“没事。”

“还是我来吧。”女子说完,从乐隆手里拿过去鞋和针线。

女子充满歉疚地看着乐隆,仿佛是想告诉他,都怪我不好,我早应该从你手里拿过来的,那样的话你也不至于受伤了。

乐隆充满感激和愧疚地笑着。

女子等着他将顶针递给她,可是他竟然将这事给忘了,顶针一直戴在手上。

女子见他没有将顶针递给她的意思,只好提醒他:“顶针!”

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取下顶针递给她。

女子摊开手掌,让乐隆将顶针放在上面。

一会功夫,鞋缝好了。女子将鞋递给乐隆,说道:“试试吧。”

马编辑说:“瞧瞧人家的手艺!”

乐隆说:“是啊,真厉害!”

他穿好鞋,也在地上踩踩,说道:“真舒服!这下好了,可以走远路了!”

女子会心地笑了。

这时父亲问:“我们要到张家界去,前面的路好走吗?”

女子显得很惊讶,说道:“这里离张家界还有很远呢,路也不好走。山沟里有一条路,晴天还好,下过雨积水很深,估计过不去。山腰有条路,正在施工,能不能走过去还不知道。”

马编辑说:“我估计的也是这个情况,不如跟我一起到天子山去吧。”

父亲说:“专门到张家界来旅游,结果竟然没去成张家界,也太说不过去了。我们还是打算去。”

马编辑见父亲如此固执,不再说什么了。

三人跟女子道完谢,马编辑转道往天子山去,乐隆随着父亲踏上往张家界的路。他穿着女子帮忙缝好的鞋,觉得步子轻快了许多。

父亲选择走山腰这条路,他表示同意,毕竟山沟里的路据那女子说积水会很深的。这条路很难走,修好的路段很少,要么是碎沙路,要么是黄泥路,被雨水一泡,满是泥泞。而山脚下那条路,黑色的像是柏油路,看上去平平整整的,也不见积水。

他跟着父亲一直这么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累得脚都不听使唤了。他不时看着山脚下那条路,有一次竟然看见一辆小客车开过。他开始在心里埋怨父亲的安排,应该搭车过去,这么远的路,走路怎么可能。父亲见他实在累得不行,也有些后悔。

乐隆说:“人要是有翅膀就好了,飞过去坐上那辆车。”

父亲苦笑了一下,说道:“要是能飞,直接飞到张家界去。”

乐隆想,也是啊,何必飞去坐车?没准还没空位子呢。

又不知走了多久,乐隆的腿已经麻木了,思想也麻木了。什么也不想,只知往前走。

他忽然看到山脚下停着一辆小客车,应该是前面看到过飞速而去的那辆。小客车旁边站了很多人。前面的路被水淹了,过不去了。他指给父亲看,父亲满意而安慰地笑了。这确实应该算是漫长而艰苦的旅途的一丝安慰吧。

走到快天黑,终于到了张家界脚下的一个小旅馆。乐隆和父亲胡乱吃了些东西,泡了个热水脚,倒头呼呼地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乐隆就被父亲叫起来了。两人继续急行军,一口气登顶张家界,随后快速回撤,直指天子山顶峰!

他记得马编辑还用了赞美庐山的诗句来赞美张家界,“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他实地看过,是那个意思,但也许是因为看得太匆忙,也许是因为听过了马编辑的极力赞美,期望值太高,所以在去天子山的西海的路上,回忆起张家界来印象并不深刻,还没有迎面碰到的几个女孩那么印象深刻。

上西海的路十分陡峭,石级有的很窄,有的又太宽、太高,还有的松动了,很难走,也有些危险。走了不知多久,一会上坡,一会下坡,乐隆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膝关节酸疼。

在爬一个坡的时候,乐隆见两位女孩从上面下来。

父亲问她们:“请问是不是从西海下来的?”

一个女孩说:“是的。”

父亲问:“还有多远?”

女孩看了看表说:“我们走了三个多小时。”

乐隆听了简直泄气了,也顾不上去细看和体会两个女孩的容貌。这时正是热的时候,强烈的阳光照射着,他早已汗流满面。他拿着一根有很多小叶片的树枝,每当稍息片刻的时候就摘掉一片,暗想等叶子摘光了,就应该到了。走到一个山头,他希望这就是西海就好了,但仔细一看,石壁上写着:向前!于是只有走下山头,再上另一个山头。这样反反复复,他几乎绝望了。

约摸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达了一个有好些人聚集的山头。

父亲问旁边的游人:“哪里是西海啊?”

乐隆已经习惯于人家的“还早着呢,往前走”的回答了,可是这次人家却说道:

“这就是西海,我们脚下站的就是天台。”

乐隆欣喜若狂,简直把这位游人当成了救星。

他放眼望去,原来西海就是山的海洋!

太阳已偏西了,天空中没有一丝云,眼前的西海清晰得像一幅画。那些山都是陡峭的山,像一支支巨大的毛笔一样高低不一地紧挨着竖在面前。山顶却是光秃秃的,只有山腰有一些绿树环绕。

他和父亲今晚就住在天台附近的旅馆。吃完晚饭,快要天黑了,他随着父亲去观景台上看西海。西海被一层朦朦胧胧的薄幕挡住,看上去似乎离得很远,只能看到山尖的轮廓,山后面是深蓝的天空。

第二天早晨下起了蒙蒙细雨,旅馆外面白雾茫茫。远看西海,它完全隐藏在白雾中,连观景台都不可见。慢慢的雨下大了,白雾下降,西海渐渐露出山尖。有人说这才是真正的西海,云的海雾的海山的海。有几位游客打着伞冒着大雨去了观景台。后来雨停了,雾又漫上来,四周什么也看不见,观景台上的游人也都隐没在云雾中。直到乐隆和父亲离开,雾都没再散开过,西海也再没有呈现在眼前过了。

出了天子山,他随着父亲一路奔赴宜昌。他总是在心里问这样的问题:有必要这么赶吗?却似乎总是听到父亲说,只有走动才能看到移动的风景,移动的风景才是最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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