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金戈之能,竟然找不到谁在跟他说话。
“你陈家,可以威胁我吗?”他的眼神变得锐利,但一想起对方最后一句话,也只能强行把怒意按捺下去。因小失大的事他从不做,他并不只以武功闻名于世,智谋容忍上他也一样不差。
他放弃了竞价,很有风度地向着天字一号包厢微微躬身。当然,他绝对不会忘记,冲老当家做一个数银票的动作……太急钱了,江南水灾十万火急啊。
老当家没办法,只有提前启动银物交割流程。虽然买得都贵,但这批蓝田玉品质确实是第一等的,所以买主还是比较配合,银货两清之后也能彼此愉快地告辞。
只有陈静兰一个人坐在窗前,不出一言,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就连她身边最亲近的紫衣侍女,也完全看不到她面纱下的表情,只能隐隐感觉少当家的气息有点复杂,杀气,怨气,沮丧,愤怒……好象什么都有,又好象什么都没有。
帝国第一才女,果然让人看不透。老当家的心猛地跳了几下,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是来寻仇的节奏?
老当家亲自煮好了茶,把头茶倒了洗杯之后,才给传闻中的才女满上。
“这套茶具是定窑名产,是前年陈先生重金采购来送我的,所以一直当成至宝收藏。茶具有价情无价,侄女你说是不是?”老当家悠然地品着茶,不失时机地点明上一辈的交情。
陈静兰连忙起身行礼:“世伯,侄女失礼了。您放心,拍卖的事不会有波折,我只是想当面问他几句话。难道戴个斗篷装耗子我就得饶了他?”
老当家一听就放心了,笑道:“我也不太喜欢那只耗子。”
“好,那请世伯让他来吧。”黑色的面纱遮住了陈静兰的脸,漆黑深邃的眼睛流露出来的情绪却很坚定:“他不是喜欢写诗吗,我就让他再写出额头先到画堂前的佳句!”
“嗯,说得太好了。老二,你去带那只耗子来。”老当家笑道:“侄女慧质兰心,不必长辈多言,老夫就先告辞了!”
过了一会,门外传来金戈的感叹声:“你们天诚拍卖行生意做得真地不错,连地板都是大理石的,这么滑不怕摔倒吗?哎,这门还是红木的,太奢侈了!”
卢老二冷笑道:“管它是不是红木,你今天肯定要倒大霉。自求多福吧!”说着转身就走。
金戈推开门,就看到一个紫衣侍女背对着他站在窗前,长长的黑发垂于小蛮腰上,在微风中向后飘扬,很有飘逸出尘之感。不等他开口说话,那姑娘缓缓转身施礼道:“给太子殿下请安!”
姑娘长相比较普通,至少谈不上有多美丽,但气度从容,尤其是眼睛里流露出的眼神深邃悠远,好象能把人的灵魂看透。金戈愣了一下,拱手道:“此处不是宫中,姑娘不必多礼,请赐教。”
“赐教不敢当,我是小姐的侍女阿紫,代小姐问太子殿下几句话。”紫衣侍女微笑。
“请说。”金戈挺起了胸:“但凡陈小姐所命,无所不从!”
“太子殿下曾写过一首诗:赏遍万剑望归雁,惊闻殿前传恶签。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阿紫脸上满是嘲讽之色:“太子殿下的诗,是写得极好的。小姐她就想问问,太子殿下您可曾见过她,否则又哪能写得那么传神?”
“哪里……陈小姐才如潮水,我是真心仰慕。不过,真没见过她本人。”金戈脸上浮现惆怅之色:“我当天是反感父皇不思国事,才作诗反抗,得罪了贵府的陈小姐,很对不起!”说着深深一揖。
三年前,大荒三十万铁骑来袭,寒关告急,但皇帝陛下依然天天声色犬马,身为太子的他哪里看得下去,一怒之下再一次自请去了边关。
至于未来的太子妃是何人,长什么模样,自然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只是心中对父皇的愤怒无法宣泄,于是愤而作诗讽刺,哪想到会有今天的尴尬?
阿紫微笑道:“太子如今要银子去救江南百姓,所以肯低三下四地认错道歉。可等到江南水患已平,又哪里还会把我家这个额头已到画堂前的小姐放在眼里?”
“这就小看我了。”金戈左手按在胸前,右手高举握拳道:“本宫在此以大秦皇室历代祖先之名起誓,如对陈姑娘的道歉之意有半点虚假,万箭穿心而死!”
阿紫叹道:“太子殿下重信重诺,这是天下皆知。民间传闻你十五岁那年曾和大秦第一歌伎赵师师相约,半夜冒着大雨还去秦淮河花船填新词,两人一起唱到了天亮……这么诚信的男子真地少见。”
这是金戈人生的第一丑闻。因为那晚回来之后,他就被皇帝老子吊在御花园的桂树上鞭打了一个时辰。自大秦开国以来,被吊起来鞭打的太子有且仅有他一个!
他强笑道:“民间误传,哪能当真?”
“两千五百万银票都在这里,我家小姐再另加二百万两救灾。只有一个条件,请太子殿下在这里填一首词,唱给我听听就可以。”阿紫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请!”
金戈汗如雨下:“我习武多年,附庸风雅的事早不会做了……不知阿紫姑娘能否代为通报一下,我想见陈小姐,当面致歉。”
“小姐她不愿见您。”阿紫摇摇头。
这个传闻中的太子,年仅二十二岁就已经显露了沧桑,鬓间隐隐有白发渐生,可见日子也过得极为不易。
可是,能这么放过他吗?
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她一想起这两句,实在是忍无可忍,冷冷地说道:“殿下不填词唱歌也行,那就请回吧。这玉我家小姐不买了,毁约金只有两百万两银子,陈家还是付得起的。”
金戈眼见不对,哪里还会犹豫,立马笑道:“我填就是,姑娘不用生气。”
阿紫点点头:“当年太子殿下为赵师师填的是《少年游》,其中就有‘罗帐初温,沉香渐绕,相拥戏红妆’的名句在民间广为流传,不知今日能否更上层楼?”
金戈不答,慢慢地来到了窗前。天诚拍卖行的后花园空有美景,然而他此时的心境与当年完全不同,哪里还有半点灵感。正愁思苦想间,听到阿紫在他身旁低声说道:“殿下文武全才,不敢说天下无双,也可称得上惊才绝艳。静下心来想想,自然会有了。”
静心想想,全是恨事,这些年哪有安乐可言?远的不说,单说望江郡与临山郡交界处的几万山贼,三年前一共火烧一十三个村庄,百姓死伤就达数千之众。如果望江郡不是有老千夫长坐镇,又哪能得半分安宁。
几千条人命!想到这里,他不禁悲从中来,挥毫落笔,填的却是《声声慢》。
“望江古都,白云深处,放马逐草山林。过江楼百里,尽荒草青青。自流贼窥江去后,荒原阡陌,共憎沉舟。已三年、筑城立寨,何日能平。
明镜风流,亦难承今日之轻。纵铁箭穿空,金枪安好,难掩悲情。一十三村仍在,冷月悬、寒蝉无声。叹村中烟萝,岁岁夜啼谁知。”
写完掷笔于地,抬头向天不语。
阿紫一边读一边流泪,过了很久才说道:“殿下此词字字珠玑,大气恢宏,远非当世流传于闺阁茶楼的情诗艳词能比。在阿紫看来,此词在近二十年来的名作中理当排行前三,足以与明大学士的《观星楼赋》相提并论了。”
金戈笑道:“哪里能与我老师相比?无论文字书法,还是做人的气度胸怀,我都差得他太远,不能比。”
阿紫见他说得真诚,当即赞道:“学有所成而不骄,尊师重道心赤诚,难得。大秦有这么优秀的太子,实在是百姓之福!你很好,很好……”说完才知失言,连忙掩唇笑而不语。
侍女敢如此当面评价太子,实在是失了体统。哪知金戈毫不在意,心里倒是欢喜得很。自从他懂事以来,除了母亲偶尔真心夸奖自己一句两句,旁人哪敢当面这样真诚地夸奖他?而溜须拍马终究让他生厌,没有阿紫这几句简单的话听得顺耳。
他点点头:“既然你喜欢这首词,那就送你吧。”
阿紫满怀欢喜地收了词文,然后把银票放在桌上辞别。临行至门口,她又回头说道:“差点把小姐交待的大事给忘记了。陈家这两年来一直在冒着牢狱之危广收粮草物资,这些东西只等太子殿下需要,就会当即送达。从今往后,凡殿下所需,陈家必将倾其所有!”
金戈大喜:“那姑娘请带上我写的字谕,说是受我委托办理物资事项。否则民间私自收购军用物资,可是死罪!”说着写好字谕,盖上东宫太子印交给阿紫。
很多物资是民间禁止收购的,这陈家的家主胆子不是普通的大,显然身后的背景也是极为深厚,换一个人只怕监察院早就会诛他九族了。有如此强大的后援,金戈心中稍宽,这才开始计划着如何趁着自己刚好在秦川内陆,把临山的山贼们给剿了。
“临山啊临山……此时不还临山百姓个安宁,更待何时?”金戈低喝一声,准备去找老当家商议此事。
“临山交给我,你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有人似乎在远处说道。
“哪位高人,请出来一见。”金戈来到窗前,拱手为礼。
远处传来一声冷笑:“你准备三块蓝田玉,下次见面时我来拿。”然后声音再也没有了。
三块蓝田玉,他还是有的。可这人的口气倒真大!金戈微微一笑,也不去追寻那神秘人的踪迹,出门找天诚商行的老当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