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杏坛的存在,杏镇虽是个规模不大的镇子,百姓生活却安乐殷实,每年来求学的学子为镇民们带来了不少外快,他们依然干着寻常人家从事的活计,但在开销方面,要比一般陈国平民余裕许多。
在每日的劳作后,他们愿意花上一些铜板,为自己家的餐桌添上一些额外的色彩,比如说,一只烤鸭。
比起从京畿内传来的时髦菜色或是外番商队带来的新鲜点心,南油巷的这家烤鸭店实在是有些朴实无华,但这丝毫不影响它在杏镇居民心中的崇高地位,每到饭点,那只高高的铜炉前便会排上许多人,每当镇民们走亲访友,或是遇上值得庆贺的喜事时,总爱到此处提上一只肉香四溢的肥鸭,即使是杏山上那些被镇民们视为骄傲的高傲学子们,也会偶尔不顾师长责骂,结伴下山来偷偷买上一只分食。
午后三时,最后一串烤鸭出炉,无论有没有赶上最后一趟,铜炉前的人都三三两两地散去了,烤鸭店的店主将汗巾从肩上取下,搽了把脸,又将它扔在了案板边,从腰间取下那只长长的烟杆,将烟斗伸入火炉。
他一拍脑袋,想起炉内的火早已熄了。
这件事并未让他生出沮丧之类的情绪,他不管烟丝仍未点着,依然叼着烟嘴,坐在店前台阶上,抬着头仰望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年烟枪,即使没有烟叶燃烧,仍有一丝余味在鼻尖缠绵,这让他很满意。
一只分外白净以至于毫无血色的手自他身边轻轻伸来,将一只火折子投入了他的烟斗里,点燃了里头的廉价烟叶。
“劳驾。”余虔安像往常一样柔和道:“要只焦的。”
店主沉默了会,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坐着将那团烟丝细细抽完了,接着才站起来,揭开炉盖,将那只烤鸭从炉内勾出来,摆在案上,拿荷叶包了起来。
“堂食?”
“外带。”
店主在案几上敲了敲烟斗,将烟灰抖到地下:“四十文。”
噔!几声投骰般的碰撞声响起,几串铜钱被人抛到案几上,在那只烤鸭边打着滚。
炉前有人吆喝道:“店家,来只上好的烤鸭,要焦些的。”
那人边说边向店门处走来,待到看到余虔安,却一下愣住了。
杜丰原本鼻孔朝天的傲慢神色瞬间消散,脸上涨成了猪肝色,似乎是想起了那天铁棍的滋味,眉尖有些抽搐,他咬牙道:“你怎么在这?”
那天回到繁生门中,他将在布衣门小院中遭受的委屈统统上报了门主,原本以为那位亲善可人的门主会为自己打抱不平,哪想到门主听到布衣门几个字后,不知为何竟分外沉默,甚至还叫自己往后收敛些,不要再去碰布衣门内的那几人。
凭什么?小爷我还未入杏坛,便是地方一霸,如今进了杏坛,竟然要开始避让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小派?
他认定余虔安主仆是布衣门弟子,只是有些拳脚功夫,才让他吃了亏,要是比起出身,师出正统名门的他又怎么会畏惧他们?
“掌柜的。”他瞪了余虔安一眼,没好气道:“给我包只鸭子来,记住要焦些的。”
店主拿烟枪指了指案板上那只早先系好的烤鸭:“那是最后一只,已被这位公子买下了。”
“什么意思?”杜丰那股蛮不讲理地横劲又涌了上来:“他付钱了?我可没看到啊?”
店主摇了摇头,杜丰见他否定,便大声囔囔道:“那就是了,小爷我都给了钱了,还是银子,实实在在的银子,都能买下你这破店了,这鸭子难道不该是我的?”
“这位客,钱是您先扔的,可那鸭子,却是他先要的,先来后到...
“先来后到?屁的先来后到!”杜丰一拍案板,将那些个铜钱串震到了天上:“你做买卖,认的是钱到,还是客到?”
店主与余虔安迅速地交换了眼色,确认眼前这个少年是个难缠的主儿,如果应对不当,极有可能暴露此处暗桩的身份。
“掌柜的,我告诉你。”杜丰看着余虔安的脸,心中涌上一股报复的快感:“这是杏山上的大人物指名要吃的东西,今天这鸭你愿意得给,不愿意也得给,不然等我家大师兄历练归来了,一定掀了你这破摊子!”
他此番买鸭确实是为了讨好某位嘴刁的师姐,进而跟那位与她暧昧许久的大师兄搭上话,给自己进入杏坛内门的打算铺平道路,再加上那伙杀死许多杏坛弟子的刺客影子都找不到,门内正急得焦头烂额,自己正好借此脱离繁生门,但这都并不急在这一时,只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偏偏要在此处挤兑余虔安,一报前些天在布衣门小院中遭到的种种屈辱之仇。
余虔安目光越过杜丰洋洋得意的脸,看向街上,开始计算烤鸭店前多久会经过一个行人。
若是给了这只烤鸭,就可能被他发现鸭头中的秘密,虽说那卷纸条经过特殊手法加工,寻常人无法阅读,但杏山上能人异士极多,有可能有人恰好掌握了破解纸条加密的能力,余虔安不能冒这样的风险,但要是不给,来日被这小霸王天天找上门来寻麻烦,不说这条暗线有暴露的风险,日常交接信息的活动还怎么进行?
余虔安摸住了腰间佩剑,这是他在鹿城随手购买的寻常武器,那日对抗林常叹时拔出过一次,除此之外还没有过出鞘伤人的记录,今天便可能是它的第一次开刃饮血。
余虔安有自信此时若是暴起,以他在大师父与二师父指导下的身手,能够迅速地在杜丰生出抵抗的意识前杀死他。
只是杀死一个杏坛弟子风险极大,他有些后悔没有探明那伙专杀杏坛弟子的刺客的杀人手法,不然事后嫁祸于他们,定会方便很多。
杜丰骂骂咧咧地便要去抢那只荷叶包,店主却将他的手轻轻拉住了。
“这位客,您别生气。”他笑眯眯道,脸上突然露出一股市井小民的贪财气来:“这确实是最后一只了,想要现烤也没有存货,不如这样,您二位出个价,我们也学学大都里的宝行,价高者得。”
杜丰瞟了他一眼,店主的神色转换极到位,令杜丰一下就将他当成了个见机想要赚一波横财的奸商。
他扭头打量了余虔安一眼,余虔安今日依旧披着那只大氅,但因为昨日浣衣房打折,他的衣物全都被一筒拿去濯洗,现今穿着的是符平的旧衣,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宽大且陈旧。
果然是寒酸的破落门派出来的田舍奴,杜丰想到,还想和小爷抢东西?行,今日小爷便破次费,让你个乡巴佬开开眼界。
他从腰间解下荷包,拉开系绳,将里头的银钱一股脑地堆到了案板上,傲然道:“这儿是十七两银子,前几天刚铰的货,够你闭店半年吃喝玩乐去了吧?”
由于难以称重以及鉴别纯度,银两本不会用在日常买卖中,这些钱都是杜丰随身带着打赏狗腿子与女伎时用的,这笔钱足够平常人使用一整年,现在看他一股脑地将这一大笔钱扔了出来,眉头都不皱一下,便可以猜到他大概家境优渥,平时大手大脚惯了,为了斗气,这些钱自然不在话下。
他盯着余虔安,挑了挑眉,眼中挑衅之色愈浓:“你不会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银两吧?”
余虔安随身带着的钱袋子早先在寒石寺已给了炭生,此时身上并无实在的银两。
他摸了摸衣袖,意识到原本放在衣服里的一叠银票可能也被一筒拿去一起洗了,便摇了摇头,心说可惜了那些好纸,背面用来打草稿明明十分顺手来着。
他的仪态落在杜丰眼里,便是窘迫尴尬的证明。
“拿不出?”杜丰咧开嘴,发出一声十分刻意的笑声:“拿不出,还想吃肉?”
他畅快地讥讽道:“滚回去啃草皮吧,穷鬼!”
他本想再大笑几声让这少年无地自容,但刚刚张开嘴,动作却一下僵住了。
“少爷。”有道娇柔的身影缓缓走到烤鸭店前,将一沓卷起来的纸片递到余虔安的手上:“你又忘了带东西。”
她又望了眼案板上的烤鸭,怦然心动:“谢谢少爷。”
杜丰有些畏惧这个女孩儿,他咽了口口水,没想到这个漂亮又身手了得的女孩竟是这个贫寒少年的侍女,让他有些嫉妒起来,但想到方才的自我胜利,让他生出了要在她面前狠狠羞辱其主人的想法。
“送厕纸来了?我说你拿不拿得出钱来,拿不出就滚开,别耽误了山上那位大人享用。”
在他说话的期间,余虔安快速地点着手中的纸片,杜丰还未说完,他便将纸片点好,轻轻扔在了案板上:“诺,都在这儿了。”
他一字一顿,咬字清晰:“一千一百一十两。”
杜丰一愣,哑然失笑,心想这人为了争面子,竟说出这种一拆便穿的谎话,还说得这么有节律,莫不是真当自己在说相声?
他摸起那卷纸,一手在上头掸了掸,不屑地将它展了开来:“嘿,这纸背后还写了草稿,拿来骗小爷是银票?没见识的东西,我告诉你,整个陈国一年不过产银百万两,要是有一千两在你这,我就......”
他的眼一下瞪的溜圆,仿佛看到了一只会飞的猪,又像是囫囵吞了一只活老鼠,口中嗬嗬作响,却怎么也说不出剩下的那半句话了。
余虔安从他的手上接过银票,将它铺在了案板上,用切菜墩子压住了,然后提起荷叶包,拉过一筒小手,飘然离去。
店主有些急智,此举虽然也有暴露在追杀他的刺客视线下的风险,但也是那时最适当的做法之一了,但为了谨慎起见,他仍打算让店主告知苟大富近日暂停活动,等待命令。
在那晚的灾难后。余家在陈国的绝大多数眼线都散去了,有能力活动的桩子就只剩下苟大富与他保护之下幸存的外番十三州,以及散落在陈国各地的几只信鸽,烤鸭店店主便是属于此列,他们无力刺探情报,只能起到传递信息之责。这一切对如今的余虔安来说,都是无法放弃的宝贵资源。
他与一筒走在南油巷的碎石小路上,一筒似乎在想着什么,她在外人面前很少展露感情,但此时与余虔安在一起,黛眉紧锁,苦思冥想,小脸愁眉不展,显出一种哀愁的美感来。
她寻思半响,终于开口问道:“少爷,你是不是天天背着我偷吃烤鸭。”
余虔安本想笑骂她两句,却忽然感觉皮肤有些湿润起来。
杏镇有杏山福佑,极少有暴烈的雨雪降临,开春的几场小雨也只是绵绵毛毛,断无如今这样的湿润难安,就仿佛有一场瓢泼大雨即将降临在这座小镇上一样。
不知何时开始,街上看不到一个行人,古巷幽深,人声寂寥,天地间只余下了令人不安的水汽。
街道的那一头突然有道身影缓缓浮现出来。
一滴雨忽然落下,滴在余虔安的手背上,微凉。
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余虔安望着那道模糊的身影,将荷叶包塞到一筒手中,柔声哄道:“少爷突然想起有事,你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