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筒当然知道事情并不像余虔安描述的那样轻松,她只是少言,却不是不懂得看气氛。
不过她一向听话,也知道少爷是个惜命之人,如果自己留在此处有用,他断不会叫自己离开,于是便将荷叶包接过,快步离开了巷子。
雨雾很浓,沾湿衣襟,这条巷子仿佛已自成一方世界。
林常叹在街那头站定,两人隔着恰好十步的距离,看似很长,实则很近。
在这样一位刺客的脚下,百步十步与一步,并没有什么差别。
“我很想和余公子寒暄。”他开口道:“不过我们似乎也不是很熟。”
余虔安和他确实不熟,只是林常叹想取他性命,而他烧光了林常叹体内积累半生的所有内丹。
“公子先前说要我留命待你,我来了。”
“林兄。”余虔安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每次登场都会下雨,会不会很容易风湿?”
......
场内气氛有些沉默,林常叹忽然问道:“上次在鹿城茶馆别过,如今公子看我可有什么变化?”
“林兄似乎英俊不少,新焗的发也很乌黑光滑,只是皮肤粗糙了点,你从关塞赶来,也难免如此,我给你推荐一家脂粉铺子,他家的冰片...”
“别说废话了。”林常叹打断他道:“他进不来的。”
余虔安默然,他在催着一筒离开时,在她的小指上轻捏了三下,这是“叫三师父”的暗号,没想到却被林常叹看在眼里并猜出了意思。
林常叹确实有了极大的变化。
原本厚重的蓑衣与夹在他腋下的那柄雨伞不见了踪影,他换上了一套陈国百姓常穿的赭色圆领衫,看起来只是个寻常人物。
但这对余虔安来说便意味着极大的危险。
原本林常叹穿着蓑衣,打着纸伞,是为了杀人时不被血液沾身,如今他褪去装束,只证明一点。
他已经有了杀人时血不沾身的实力与自信。
“有个词,我原本以为只是拿出来糊弄小朋友的,没想到却是真话。”林常叹微笑道:“叫作破而后立。”
“那时我已是解烦境巅峰,体内丹宫中拢共成了两颗丹,都是三纹的绝品,却都被公子一把火烧了。”
“恭喜。”余虔安道。
解烦境巅峰,破而后立,那便只能是和陈鸦九一般上下的定玄境。
练气之途,遥远漫长,从斧凿神庭的启明境开始,每一次境界的提升便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这不仅需要天分,也需要大量的时间,大多数人连入门一窥真气的面目都求不得,而先登境便是大部分修士的巅峰了,多少少年背负着天才之名,却都绝望地跪倒在先登到解烦的那条巨壑前,窥天道,大不易也。
能进入解烦境,修出一两颗自己的内丹,在家乡的一方水土上被人唤一声仙居士,是无数练气者一辈子都无法达成的追求。
而解烦之上的定玄境,对凡人来说,便是天神一样的存在了,解烦者称仙居士,定玄者便谓谪仙人。
余虔安的心血烧光了林常叹的内丹,将他的修为送到了解烦之下,一般人大多一蹶不振,再难直面那道鸿沟,一辈子便是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先登,林常叹却能毫不动摇,在短短半月之内鱼跃龙门,成为一个定万物玄机的谪仙人,这样的速度与天赋实在是太过于石破天惊,若是传到了外界,必然气死一堆胡子花白的先登者们。
余虔安脑内思考起脱险的方法来,他的心血对修士来讲是避之不及的剧毒,但上次在剑池已用尽了最后一滴,再动用血脉力量便有生命危险,而且心血能不能对一个定玄境大师起效,还很难说,大师父的剑与二师傅的拳即使再厉害,他也仍然是个气海内空空如也的凡人,腰中的匣子被他连着换下的衣服一并放在了家里,求助陈鸦九是他如今唯一能想出的求生之法,但按林常叹表达出的意思,在这片他创造出的真气雨雾里,陈鸦九无法踏入一步。
这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儿。
余虔安叹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这表示他确实很烦恼,由于他很烦恼,所以他便越发的觉得继续思考很麻烦,于是他很不雅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恨恨地喊道:“要杀要剐就来罢,少爷我不怕!”
这是他目前遇上的最强大的对手,在从天意坞奔出直到进入陈鸦九羽翼保护下的这段路上,他遇到过许多危险的人物,但每次都因幼时习得的傍身技术与一筒的铁棍转危为安,但此次不同,此次是定玄者,是绝对的暴力,宛如蝼蚁面前的汪洋,只需一个浪花便能杀死成千上万只,与此同时,他面对的人,还是一名刺客。
刺客出手,是要死人的。
但余虔安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恐惧的神色,既然打不过,那就随便你,少爷我完全没在怕的。
林常叹看着赌气放弃思考,大咧咧坐在地上的余虔安,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无奈,他即使已臻定玄境,却依然看不透这公子的脾气。
“此番能破境,我似乎应该感谢你。”林常叹道:“但你我有私仇,而且你的人头很值钱,我又似乎应该杀了你。”
“略略略,随便你。”
看着地下扮鬼脸的余虔安,林常叹真的很想长叹。
“有一件事,只要你告诉我,我便放过你。”
余虔安望向林常叹,拿一个消息换自己的生命,这似乎是一件十分划算的事情。
“我曾怀疑公子是那位妖族皇子,但他本人实力高强,似乎你不大一样。”林常叹盯着他的眼睛道:“余家,是哪一家?那天烧干我内丹的,是什么东西?”
余虔安想了想,道:“这好像是两个问题。”
“没人和你说过你废话很多吗。”
“你的问题也很多。”
“我确实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
“我还是建议你不要知道。”余虔安真诚道:“你只是定玄,还太嫩。”
一个凡人斥责定玄者太嫩,想必是古往今来头一遭。
林常叹以丹毁为前提,十几日入定玄,即使他是个懂得沉稳收敛的人,也不免在心中生出些自矜的情绪,此时听他这样说,声音便寒冷了下来:
“怎样才叫不嫩?”
“沛境勉强可知。”余虔安安抚道:“勉力加油吧。”
林常叹冷哼一声,天地间的雨雾一滞,随即以他二人为中心疯狂转动起来,每一滴微小的水珠都蕴含着惊人的威力,地上碎石被瞬间翘起,在水幕中化为飞灰。
这些雨丝拍过余虔安的脸颊,在他的皮肤上划出无数细微的伤痕,伤痕处流出的鲜血又飞向空中,成为这庞大雨幕的一部分。
定玄境果然恐怖,至少在余虔安看来,这空中的每一滴貌似雨珠的真气,都比那日崔抿的奋力一击危险百倍。
“你现在真的不行。”余虔安在漩涡般的风雨中摇头道:“知道了的人都会死,三师父还活着,却也只能困在杏镇一辈子。”
他走出竹林后,行事并不十分追求隐秘,更多的是在躲避那些刺客,不知为何,那股藏在最幽暗处的势力只是发放黑市悬红,自己却从未现身,按理说,能一夜之间毁灭余家的力量,要杀死自己这个只比常人厉害一点的小少爷,简直易如反掌。
为了掩饰那晚的行为,那股势力销毁了一切余家存在的痕迹,余虔安也相信他们不会愿意有更多的人知道他的身份,即使是一个定玄境强者,他们也会以死亡来封上他的口,所以他才敢在鹿城绑了马匪头子,在剑池出手帮了陈鸦九,在烤鸭店前打了杜丰的脸。
林常叹默然不语,雨幕却越来越急,在余虔安的身周盘旋,一会割去他的几根头发,一会割裂他的衣服,一会又在他的脸上添上几道新的浅痕,却始终没有下杀手。
他突然挥了挥手,笼罩着整条巷子的雨雾被他收回了体内。
“我们来做个约定。”他看着盘腿坐在地上的余虔安:“我留你一命,等我沛境,你要将所有的事都告诉我。”
才入定玄,他的语气便像沛境已是他囊中之物一般,这等骄傲自信,不得不教人叹服。
“如果我说不呢?”
“你没有权力拒绝。”他冷冷地说道:“在那之前,我可以随时取你性命。”
“那我就会变得比你更强,让你杀不死我。”
这似乎是某种比拼修炼速度的约定,结伴同窗的学子们常常这么做,但他们的起点大都相同,如今一个凡人要在定玄高手登入沛境前追上他,大概是一件可以拿出去编段子的天方夜谭。
林常叹并不觉得余虔安此话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因为他自己也是如此,他一向认为一个修士若不张狂,那便是对自己没有自信,还谈何寻圣道?
二十来岁的青年与十八岁的少年达成了某种共识,林常叹没有多话,转身离开,雾气在他身周一升一降,便带走了他的身影。
余虔安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拳头的指节渐渐发白起来。
他很愤怒,也很屈辱,更加失望。
他受够了将生命交予他人的感觉,疾病掌握着他的生死,身份不明的仇敌掌握着他的生死,来路不明的和尚掌握着他的生死,如今一个以杀人为生的刺客,也要掌握他的生死。
少爷的命难道是米铺的善粥,谁想取就取?
这是一种十分不好受的感觉,你眼前所有自认为美好的东西,都会因为他人的某些目的,顷刻间消失殆尽,他在余家的童年算不上快乐,但他依旧喜欢着那里的许多东西,亲近着府上的许多人,但一夜之间,他们都已随风散去。
无药可医的疾病一直令他痛苦难言,但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那不知何时到来的死亡,他对死亡并不畏惧,就像昨天在石室中一般,他只是无法接受它常伴己身,却不知何时到来的突然感。
他要主宰自己的命运,而为了达到这点,他就不得不先变得强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