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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顺奴之死(万字)

善安城夏天极热,春冬时节却和煦少寒,惊蛰后尤为如此,春雷绵雨,桃花始开,即使上巳节早已过去,却也拦不住游人们踏青行歌的热情。

陈国民治十分开明,善安北边倚着皇城的几块皇家园林与亭榭楼阁,一年中多半时间都对平民敞开大门,除了禁止捕猎鸟兽,基本上对人们的踩踏与吵闹都持宽容态度。

顺奴搓了搓手,将双手插入袖中,一屁股坐在了马扎上,有些厌烦地看着眼前莺歌燕舞,饮酒作乐的人群,心中轻佻地对这些三五一席的人们做着评价。

唔,这是群公子哥儿,声色犬马,女眷傍身。那是户普通人家,携家带口,含饴弄孙。那是堆脱了朝服的官爷,看样子不太适应春游的气氛,在饮酒划拳的人群中显得有些束手束脚。

他抓了抓头发,捏出几只虱子,随手掸到了地上。

这是片不大不小的林子,自先帝登基,迁都善安时便被划作了皇林,而顺奴便是这片皇林的几个看园太监之一,皇林不大,又有禁军驻扎,留下来的太监自然也是些人微言轻的闲人,虽说他们几个小太监打招呼时总是互称公公,但他心里明白,自己一介阉宦,连个正式的品秩都没有,在内侍省的名册上最多也只能留下个某年某月生,某年某月痛失兄弟的记载,哪能跟宫里那些尊贵的大公公们比较呢。

于是当他看见那些表情僵硬的官爷向他走来,那个只在节日时远远见过一面的奉御大人也满脸堆笑地跟在他们身后时,他感到有些心惊肉跳起来。

他看着围在自己身周的官老爷们,咽了口唾沫,将那只靴内藏了铜板的脚往里挪了挪。

“别怕。”为首的官老爷似乎很少这么客气地和人打招呼,语气有些生硬:“你就是顺奴?”

顺奴点了点头,猛然想起难道是自己没有远远地跪下磕头,犯了大忌,惹得这群官老爷不开心了?

“阿顺啊,别怕。”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奉御大人不断地擦着额头的汗水,即使这是个凉爽的春日:“几位大人秉公办差,你如实禀告便是。”

“我等是太平衙门的抚事。”为首的官员眉间生了颗黑痣,乍一看就像怒睁着的第三只眼:“在下姓吴名清,此番叨扰,只为问公公几句话。”

“啊...啊!?”顺奴悚然一惊,这太平衙门无太平的恶名他早有耳闻,此时不免双膝一软,惊恐道:“抚事大人,小人可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啊,怎...怎么就找上小人了!?”

“公公莫要慌张。”吴清向前半步,不动声色地顶住了顺奴想要跪下的膝盖:“此事于您并无害处,您只需坦诚相告即可。”

顺奴颤巍巍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七上八下地没个底。

吴清向身后使了个眼色,有人上前摊开卷宗,席地记录起来。

“公公您是何处生人?履历如何?”

“小的是广源县生人,自幼孤独,三岁入的宫,起先做了一阵子庭洗,但总是贪睡误工,及冠后便被发配到此处,自那时起便一直在这儿守林。”

吴清身旁的官员比对了名册,对他点了点头。

“公公身体如何?近来可有染疾?”

“承蒙大人关心,小人贱体无恙。”

“如此甚好。”吴清轻咳一声,凑近顺奴耳旁道:“那公公近日来...睡得可好?”

顺奴一愣,但仍是老实答道:“近几日睡得不差,总是在三鼓后醒来。”

“那公公前几日是不是与同伴提起过,曾在梦里...梦到了一条黑蛇?”

顺奴回忆片刻,点头道:“回大人话,确有此事。”

吴清面色一肃,凝重道:“愿闻其详。”

“也没什么好说的。”顺奴思索道:“只是睡得迷糊了,不知是做梦还是真事,我隐约感到有条黑色的小蛇爬上了床,不晓得是不是鬼压身,那时我突然动弹不得,那只蛇便攸地飞进了我的鼻子,在那之后还梦到了什么,我便不记得了。”

吴清垂在身体一旁的手隐秘地做了个手势,抚事们挪动脚步,不声不响地围住了顺奴。

“可否详细地讲一讲那黑蛇的模样?”

“这个...小人只记得那物遍体漆黑,好似没有鳞片,再有...再有就是那物好像还长着几根爪子,前面两根,后面两根,腹下好似还有一根。”

吴清向抚事们点头道:“就是他。”

顺奴听见身后有人挥动了什么东西,他突觉两眼一黑,脑中一嗡,意识便漂离了脑海,恍惚间却看到奉御大人的嘴皮正在一开一合,他努力辨识许久,才终于在倒地前听清了他在说些什么。

“顺公公,你可走大运啦!”

顺奴醒来时,他已不叫顺奴了,他身边的人告诉他,他被赐了字,以后便叫做顺康了。

他呆呆地看着身旁这二位长得像仙子一般的宫女,看她们端来浸泡着花瓣的温水,用那藕般的白皙手臂为自己擦洗起身子,再用软帕?干自己身上的水迹。

而直到这些侍女又低眉顺眼地服侍他穿上蚕丝织就的内衣,罩上青色的袍子,包上幞头,将铜制的鱼符挂在他的腰上,他仍愣愣地想着,这个从入宫时便被定下的卑贱名字,怎么说改就改了呢?

这是处宽敞雅致的厅子,屋内雕饰考究,字画繁多,笔砚纸架,古董爱玩,摆放得都恰到好处,奢靡却又不浮夸,端得是厚重沉稳,典雅大方。

即使是以顺康的眼色也能看出来,这间房子绝不是普通人能呆的地方。

屋外忽然有人敲了声钟,宫女们推开朱门,一群小太监鱼贯而入,他们提着清漆食盒,将一盘盘冒着热气的菜品端至桌上,顺康一眼望去,有河鲜切鲙,蒸羊糟鱼,莼菜炖肉,醋烹鹧鸪,山鸡鹿肉,野味齐全,又有各色蜜饯,粉糕小点,酒酿甜品,百花甘霖,端得是色香味俱全,引得他食指大动,哈喇子流了一地。

小太监一一弓腰,齐声拜道:“请顺公公用膳!”

他身后的宫女俯身低语道:“按宫中规矩,请公公赐菜。”

顺康早已饥肠辘辘,便随意指了盘菜,那些小太监拜谢过恩惠,端起盘子退了出去。

朱门刚刚掩上,顺康便跳到了桌边,抛却筷子,两手并用,胡吃海塞起来,直吃得满嘴流油,杯盘狼藉,刚刚穿好的官服上也沾染上了不少油腥,看上去分外狼狈。

他的想法很简单,管他什么体面与否,他自然明白这是在皇宫里头,自己突然被人拉到了这儿,还换上了这一身衣服,保不齐是哪位要被处死的官员,拉自己当替死鬼,在以往与太监们的闲聊中,他知道了不少这类宫廷志怪,庙堂传说,如果这是真的,那这一餐可就是断头饭,自然要吃个畅快淋漓。

他正抓着只鸡腿大嚼,门外突然又有人敲了声钟,朱门被两名内侍推开,一名半白头的老人缓步迈了进来。

这老人紫服金靴,慈眉善目,斑白的侧鬓梳理得一丝不苟,发丝皆藏于端正的乌纱帽内,一条玉石鎏金的腰带不上不下,正在腰间,整个人从上到下是端端正正,整整齐齐。

侍在顺康身旁的宫女跪坐下去,直身作揖,恭道:“史殿中万福。”

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吓得顺康一个激灵,立时翻身伏地,大气也不敢出。

殿中,史殿中!

那是谁?那是看着陛下长大,胜却亲父的人,那是在十二年前的七王之乱中死守至最后,以自己性命换取陈国一线生机的忠臣,那是在陛下即位后为稳固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的辅臣,是以功加仪同三司的一品大员,在尚无妻子的陛下身边,恐怕最亲近的人便是这位殿中监史看云了吧?

这样一个朝廷的核心人物,竟然就这样施施然地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史看云屏退左右,柔声道:“顺公公,无须多礼,请起罢。”

顺康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唯有颤声道:“不...不敢,小人不敢。”

史看云笑呵呵地道:“同朝为官,哪分什么大小。”

顺康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史看云抬了抬下巴,那两名宫女即刻起身,将顺康牵了起来。

“公公怕是不晓得。”史看云拍了拍腰间鱼袋:“你守林有功,陛下嘉许,特批了廊下的职事,赠予公公。”

他接着笑道:“如此说来,老夫此行未带乔迁贺礼,还请公公原谅。”

顺康望向腰间鱼符,果然刻着“亲许直隶殿中七品廊下顺康”的字样,他咽了口唾沫:“请问殿中大人,这廊下...是个什么意思。”

“顺公公,这意思便是说,丞相大人们在阁中议事时,陛下按例要从御膳中发给午餐,这一餐称作廊下食,顺公公的廊下一职,便是负责将这份午餐自尚食局,送往各位执宰大人手中。”

“当然,有时陛下心情好了,会从御前的餐宴中直接赐膳,那时便要劳烦公公,去陛下面前走一遭,将这廊下食带去政事堂。”

“公公可听明白了?”

顺康一阵头晕目眩,脑后的伤痕隐隐作痛起来。

京官无大小,看职不看官,这廊下虽只是个区区七品,但听这事务,岂不是日日都要面见陈国那几个举足轻重的权臣?而且说不准...还能时不时见陛下一面?这可是肥缺中的肥缺,是多少人都要为之争得头破血流的官儿啊!

“这...这。”顺康激动得语无伦次,他深吸一口气,颤声道:“小人...何德何能啊。”

“公公不必过谦。”史看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挥手示意顺康落座:“你于皇林守林二十年,兢兢业业,循规蹈矩,未有差错,圣上说不准便是看中了你的笃恳,这才授了此官。”

兢兢业业?循规蹈矩?顺康困惑地回忆着,自己这些年虽确实没犯啥大错,但在上班时闲聊打牌,贪睡怠工的事儿可没少干,要和这些褒词联系到一起,实在是有些牵强。

“陛下此次亲笔批红,一切从简,所以没有给你准备一些上马时用到的繁文缛节,省内的报到也一并免了。”

“但请公公放心。”史看云亲切地拍了拍顺康的肩膀:“只要你踏实干活,为朝廷出力,必然功成身就,天高海阔。”

康顺一个蝼蚁般的小人物,此时突然咸鱼翻身,前途光明,由不得不面红耳赤,激动万分,他从椅子上忽然站起,连声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史看云露齿而笑,看上去就像个慈祥的邻家老丈,他牵起康顺的手,全然不顾上头的脂腻油花。

“顺公公,皇恩浩荡啊。”

朱红的大门又一次被打开又关上,顺康被牵去了舍监处,那儿为他准备了上房,一应衣物用度俱全,省下了他回去拿取行李的工夫。

屋内只余下了史看云与那两个垂首立在一旁的宫女,只是与方才不同,史看云脸上的和蔼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漠然与空洞。

他在思考着些什么,半响无语,房内的空气似乎也随着他的思考变得越来越寒冷,直至令人不安的刺骨。

史看云突然伸出指头,就着刚刚在顺康手中沾上的油星,在桌布上画出了几个极其古怪的字符。

“到底是什么呢。”史看云轻叹道:“这段能救命的经文,写的究竟是什么呢。”

“冯大人,你可看得懂?”

房内寂静无声,也不知他在和谁交流。

“是了。”史看云又叹了口气:“这段字,谁也看不懂,茶司的司直自然也看不懂。”

“全天下,只有那个书生看得懂。”

“但谁能抓得住那个书生呢?”

刀光一闪,那两名宫女瞪大了眼睛,头颅自肩上缓缓滑落,血花四溅,将那些古董爱玩通通染成了红色。

史看云摇摇头,第三次叹起气来,

“弄不懂呀,弄不懂。”

顺康这几日春风得意,每日送餐结束后便是清闲自在的厮混,逗逗宫女,骂骂小太监,向厨房讨碗糖水,选个荫凉处打打麻九,投投骰子,自有无数宦官巴结,故意输上许多挂钱,甚至不少宫里的大人都差人向自己递了银子,那可是白花花,实打实的大银锭啊,每当他拿出这些渔获,看着身周小宫女们满眼的仰慕崇拜,他不禁飘飘然起来,似乎自己也成为了某个权倾朝野的大人物。

“嘿,廊下大人,这么说来,当时宰相大人,就站在您面前?”

“你说的啥话,廊下大人的话还能有假?”

“那是自然。”顺康将铜钱握在手里贯了贯,扔出了个五面全反,他站起身来,在身边太监们谄媚的叫好声中得意洋洋道:“就在昨天,我把食盒往政事堂前那么一放,还没恭请他们老人家进膳呢,就有位年轻的大人推开门,亲手来拿这食盒,他还与我说了句话,你们猜他说了什么?”

太监们皆好奇地围了上来,连声催促他快些说清楚。

“想知道?”顺康鼻子出气:“把筹金交出来先。”

太监们连忙东掏西掏,凑出了十几枚铜板,交在了他手中。

“那位大人说...”顺康志得意满道:“说我眉眼端正,五官开阔,必然是个将相之才,还勉励了我好几句话呢。”

太监们纷纷口颂阿谀之词,大拍马屁,有夸他面相不凡的,有说那位大人眼光毒辣果然不愧是高人的,还有悄悄又往顺康袖中塞了几枚铜钱的,总之五花八门,肉麻不堪。

顺康嘿嘿一笑,来者不拒,在旁人的溜须拍马声中,那个修建生祠,光宗耀祖,立碑著传,沿泽后世的未来,似乎就在他眼前,触手可及。

于是当他再一次看到史看云的时候,他便再也没有那么慌张,再也没有那么敬畏,再也没有那么低声下气了。

“史殿中。”他放下手中的骰子,主动迎了上去:“别来无恙啊。”

与他同桌掷钱的几个小太监简直要吐血,他们跪伏在地上,心想你一个七品廊下,就算再怎么身居要职,居然敢这样和一位位极人臣者称兄道弟?

史看云对他的无礼毫不在意,只是面上表情冷漠了不少:“顺公公,这几日在舍监住得可好?”

“承郡公好意,宫里果然不同他处,样样皆好,只是未免冷清了些。”

史看云护驾立功后,蒙荫弘农郡公,这是一项无上的荣耀,但一向只有与其亲近者才能称一声郡公,顺康这么叫他,有逾制自捧之嫌。

太监们捏了把汗,听见史看云依旧不温不火地道:“冷清些也是好事,我且问你几句话,你听好了。”

“大人但说无妨。”

“这几日,公公睡眠如何?可有盗汗夜惊?”

顺康愣了愣,心想怎么人人都关心小爷的睡眠质量问题呢,他拱手回道:

“回郡公话,舍内被褥暖和,每日都睡得很沉,也不知为什么,沾枕即眠,早上仿佛都快睁不开眼皮了。”

他哈哈一笑:“就像喝了蒙汗药一般。”

史看云眼皮都不抬一下,继续问道:“公公可有做什么梦?”

“这几日睡得很沉,似乎没怎么发梦。”

史看云眼中失望之色一闪而过,顺康突然想起了什么,拍了下大腿道:“说起来还真有,就在昨天,我做了个噩梦,现在还清晰地很哩。”

“请讲。”

“我梦到一只怪物,身子黑黑的看不清样貌。”顺康回忆道:“我飞在空中,能看透我的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直至脏腑,那怪物就盘踞在我的脑内,我不管如何挣扎,都不能动弹,只能看它一口口把我的脑液全吃光了,嘶...这梦仿若身临其境,想起来还有点彻骨发寒呢。”

“那还真是...十分有趣。”史看云看着讲得眉飞色舞的顺康,抽动嘴角笑了笑。

“公公近日就不要外出了。”他凑近顺康的耳边低声道:“月中圣上要亲赐御膳,你打理干净,叫司仪教你御前的言行举止,到时正午,随我到紫宸殿内接宴。”

语罢,史看云飘然离去,留下直愣愣地发着呆的顺康立在原地。

他一把掐住自己的胳膊,尽全力不让自己惊叫出来,他扭过头,在那些太监们面前又蹦又跳,看得太监们议论纷纷,这廊下大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顺康抓过一个太监,摇着他的肩膀狂喜道:“我前几日叫你去找的,皇林里头那几个和我一同看过林子的人,找到没有?快告诉他们,我真的要飞黄腾达啦!”

“廊...廊下大人。”那个太监被他摇得七荤八素,断断续续道:“我去查了,可无论是内侍省的名册,还是皇林中的换防记录上,都没有这几个人的名字啊,大人你是不是记错人了?”

顺康一愣,狐疑道:“不可能啊,共事这么久,我怎么可能弄错他们的名字?”

看着面前太监无辜的眼神,顺康松开了手,心中原本的雀跃也被冲散了大半。

夜色正浓,顺康理正了衣冠,站在铜镜前,确保自己的每一个细微处都纤毫不染,合乎礼法,在对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后,他抬起烛台,靠近了鬓角。

鬓角的细碎发梢迅速地卷曲起来,随即化作飞灰。

尚仪局的博士很快就会来到此处为自己打理仪容,但他很确信自己浑身上下已经规规矩矩,再无能够插手之处。

镜子中的那个男人穿着用料考究的官服,面色喜忧参半,男人的脸在摇曳的烛火中竟显出一丝死人般的铅灰来,却一直没有被他本人发觉——也许是因为纷乱思绪的打扰吧。

他很不舒服。

他依旧会觉得困倦,觉得饥饿,觉得偏舍的小宫女们很漂亮,依旧会笑嘻嘻地接过旁人送来的铜板,依旧会去后厨小灶讨碗加了莲子的糖水喝,如此看来,似乎一切如常。

但他确实很不舒服。

那只以往只会偶尔出现在自己睡梦中的黑色梦魇,如今已成了挥之不去的常客。

它有时在吸吮自己的脑津,有时在啃噬自己的皮肉,有时在大啖自己的骨髓。

而且无一处重复。

他越来越敏感多疑,杯弓蛇影,也越来越憔悴惊慌,常常心悸。

如此往复,他便越来越害怕入眠,只有睡前的那一碗糖水才能安抚他的心灵,令他迅速地沉入梦乡,而每当他挣扎着醒来,惊魂未定地灌下又一碗糖水,便会无来由地感到万分倦意,沉沉睡去,在梦中再次遇见那只黑色的怪物。

只是陛下召面的念头一直支撑着他,让他不至于崩溃。

灯烛摇曳,夜色浸入房内,深沉的昏黑令他想起那只黑色的鬼魅,他的双手又颤抖起来,眼前阵阵模糊,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胃里翻腾,呼之欲出。

他掀开夜壶,将污秽之物一股脑地吐了进去,直吐得天昏地暗,胆汁冒到了喉边,原本干净整洁的衣服也染上了污渍。

屋外响起了悠长的夜鼓声,一鼓接一鼓,仿佛击打在他的身上。

他仍在干呕,即使腹内已空空如也。

————糖水,我要糖水,我的糖水呢?

他在桌上渴求般地摸索着那只装着甜美甘露的瓷碗,视线却不经意间在镜子里看到了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事物。

一只黑色的尾巴自他的鼻腔内探了出来,正左右摆动着。

他慌忙伸手去摸,却摸了个空,再抬头看向镜子中时,他的鼻子前已空空如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糖水,我的糖水呢!?

他并没有感到丝毫的恐惧,反而出离地愤怒起来,他的肌肤微微发烫,头晕目眩,却依旧莫名地火冒三丈。

他往桌上望去,那只瓷碗里什么都没有,干净地宛如那些小宫女的柔荑——准是今日厨房偷懒,没给他送来每日的定额。

他的恼怒一下烟消云散,继而又陷入了无边的沮丧之中,他难过地掉起了眼泪,揪着头发瘫软在了地上。

他眼前的世界渐渐散乱起来,无数奇光异色在他的眼前闪烁,似乎有小人拉着手在他眼前跳舞,又似乎有无数盛开的烟花,一幕幕怪诞的风景一掠而过,最后他披上了龙袍,端坐在龙廷中,地下有无数乞丐正在为他磕头跪拜。

他吃吃地笑了起来。

有人一把推开大门,来到了他的面前。

顺奴迷惘地抬头,眯起眼睛来努力地看清了眼前几人。

“吴...吴抚事,你怎么来了。”他嘻笑怒骂道:“你...你不该来,你个蠢货!应...应该是司仪来。”

他突然怒吼道:“我要见皇上啦!见完皇上,你们太平衙门还敢欺负我么!?我看谁还敢说我没鸟儿,我看谁还敢欺负我!!”

说完,他的头一歪,双眼合拢,坐倒在地,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地念叨着什么。

吴清挥了挥手,下令道:“带走。”

已近凌晨,御书房的灯依旧亮着。

陈国的陛下虽以励精图治闻名,却也很少掌灯至此时,墙外大门处候着的内侍们早已乏得不行,但看到史殿中走下下轿子,都强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殿中,您怎么来了?”守门的亲卫迎了上去:“陛下在批前几天江南快马送的折子,吩咐不准旁人入内,您今儿可能是进不去了。”

不待史看云开口,墙内传来一道中正平和的声音:“放进来。”

亲卫抱拳领命,推开大门,却看见那支轿子也跟着史看云一起走动了起来。

“诶,史殿中,您这...”

史看云微笑道:“呈给陛下的礼物。”

那亲卫用配刀挑开了帘门,往里瞧了瞧:“那按规矩要在我们这儿查一遭,史殿中,得罪了。”

墙内那声音忽然又道:“一并放进来。”

那亲卫高声应是,他放下配刀,将轿子与史看云让进了御书房的院子里。

史看云带着轿子来到书房门前,挥手屏退轿夫,轻轻推开了那道房门。

那位九五至尊坐在床上,面前摆放着几卷书简,奏折在他面前的案几上分成了左右两堆,掩住了他的侧脸。

他没有抬头,仍是动笔批阅着眼前的折子,他看得极快,下笔极稳,每批完一份便将它堆到一边,绝无回头修改之处,只是批改时会时不时扬起手来,露出手腕上层层叠叠的棉布。

十几年的陪伴下来,史看云明白,左边的那一摞是准了的,右边那一摞是驳回门下重审的,而迟迟未下笔,又放回了原位的,明日在公堂上大概是要挨板子的。

皇帝埋首批红,没有理会史看云,他便恭敬地站在门前,一直站到了晨鼓响起,数个时辰过去,那两摞文书小山似的鼓起,皇帝才放下御笔,将最后一张折子放到一侧,伸指点了点左边的奏章。

“干活。”

史看云俯首领命,小心地来到皇帝身边,从桌上拿起那方宝玺,在左侧的折子上印起章子来。

国子监那几个老道学若是看到这一幕,必然惊掉下巴,但史看云此时却行云流水,得心应手,似乎对此事已然熟稔。

皇帝合起双目,仰躺在床榻上。

“陛下。”史看云手中动作不停,轻声禀道:“近来西边的外族又频扰边境,妄图滋事,斥候探到外番十三州外有大批吐谷浑兵卒集结,不知是为索要财物做的虚张声势还是真欲...轻启战事。”

“嗯。”皇帝闭着眼道:“我知道了。”

既然陛下知道了,那便一定有万全之策,于是史看云不再多问,他暂停下手中动作,自腰内摸出了一张黑色的纸片,将它递给了皇帝,他的双手一触即离,随即便退回桌旁,将视线牢牢地投向了另一边。

“冯总司昨日中午递的纸条,北边送来的。”

一阵沉寂,接着是折好的纸片被展开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你可知道纸上写了何事?”皇帝开口道。

“奴才不敢。”

“茶司那群人,写的东西是越来越晦涩了。”皇帝扭了扭脖子:“废话一大堆,市井话本看多了,真以为自己是阴沟里的老鼠,说不出人话。”

茶司乃先帝在位时所设,当初是以贩卖茶叶桑麻为名,伪装成商旅,刺探北国情报,为最后一次北伐作准备,虽然此次远征因七王之乱草草收场,但在动乱中,这支特务部门也展现出了他们的忠心与价值,如今虽然茶司的本质已天下皆知,但其名号却依旧保存了下来,成为陈帝延伸在北边乃至天下的触角。

“朕看了许久,终于看出话来。”

史看云保持了沉默,他明白,圣上说话是因为他想说,而不是旁人想问。

“北边的同仁看来日子不好过。”皇帝轻笑起来:“似乎比朕还差点。”

皇帝收敛了笑容,淡然道:“张嘴。”

史看云乖乖的张开了嘴巴,接住了飞来的纸团,将它小心翼翼地吞进了肚子里。

史看云接着盖起宝玺来,一时沉默无话。

皇帝突然开口道:“昨日正午递给你的条子,怎么现在才拿来。”

他这番话说得有些漫不经心,毫无责怪之意,仿佛只是随口提起。

“回陛下,奴才昨日忙于准备药引,故而来晚了。”

“药引呢?”

“就在门外候着。”

“嗯。”皇帝将视线投向门外:“你也老了,不必陪寡人熬夜。下次冯秀手中的条子,叫他直接送来便是。”

史看云浑身一僵,满面红光黯淡下去,眸子也泛起了浑浊,霎时间仿若老了十岁。

他苦涩道:“诺。”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含糊的叫骂:“哪个鳖孙,放开你爷爷!不知道小爷我是七品廊下?史郡公看见我都要打招呼哩...”

皇帝对暗处浮现而出的侍卫吩咐了句什么,很快有人冲到轿子旁边,从里头抬了个五花大绑的人出来,安置在御书房门外。

顺奴此时蓬头垢面,形容枯槁,宛如街上的叫花子,他如梦似醉,昏昏沉沉,即使有人在一旁扶着他,却依然直挺挺地向下倒去。

他强睁着朦胧的双眼,越过台阶与门扉,看向上方那个坐在舒适床榻上的男子。

两个身份截然不同的人便在此处,一坐一站,遥相对望。

“你...你是谁?”顺奴摇晃着身子道:“皇...皇上呢?我要见他,我要见皇上!”

“妖女留下的药最近效用越来越不佳,让药引提早惊醒了。”史看云解释道:“请陛下恕罪。”

皇帝眯起眼看着下方这个虫蝇般的小人物,突然抬高了声音:“我就是皇帝,你有什么要说的?”

“你就是皇帝?”顺奴一愣,忽而怒发冲冠,目眦欲裂,怒喝道:“好你个皇帝,你这冷血无情,贪得无厌的东西!”

皇帝挥手阻止了意图打断顺奴的史看云,听顺奴继续说道:

“我听说你一个人就要占尽天下的粮食,分得天下的布匹,享用天下的鱼肉,你要所有人都弯腰屈膝,因为你是上天的孩子,你说是你老娘有种,还是你在信口开河,你以为所有人都不明白吗!?”

“陛下,这药后劲太大,此奴胡言乱语,这...”

顺奴继续骂道:“你要所有人都供奉你,要整个天下为你的只言片语而行动,你只需在河图上一划,嘿,这儿便多了条河,那儿便填了片海。”

“我当初听闻此事,只道你是神仙,但这么多年摸爬滚打,吃遍了苦头,甚至去作了阉人,只为能吃饱一口饭,我便越来越明白一件事。”顺奴直视着皇帝:“没有神仙。”

他张大了嘴,无声地哭泣道:“要是有神仙,为什么不来搭救我?”

夜风吹过,树叶随风哗啦啦地摇曳着,皇帝仍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表情没有什么太多的变化。

顺奴感到有些累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为什么不能是我?我为什么不能当皇帝,我为什么不能天天叫人伺候,我为什么不能有片自己的林子...”

他又垂下头去,沉入梦乡。

皇帝招了招手,有道黑色的影子自炭生的鼻腔内爬了出来,迅速地钻入了他的袖中。

他伸出手,解下了手腕上的棉布,一股肌肉腐烂的恶臭传来,一片枯黄橘皮般的疤痕覆盖在他的手腕上,疤痕开裂处隐隐能看到发黑的血肉与脓水,那只黑色怪物攀上他的手腕,一口咬在他的虎口上。

一道钻心的痛意涌上心间,但他依旧淡漠地望着手腕处,有道黑色的液体自他虎口处的经脉蔓延而下,将整个手掌染成紫黑色,接着流入静脉,占据了手臂中所有的脉络。

他手腕那处嶙峋扭曲的疤痕渐渐褪去,恢复了肌肤的色泽,伤口也变回了新鲜的肉色,宛若新生。

他垂下手,那只怪物松开嘴巴,落在地上,它抬起头闻了闻,仿佛找到了新的猎物,随即选了个方向,如一股黑烟般飘散而去。

“史公。”

“奴才在。”

皇帝看着缓缓咽气的顺奴,若有所思道:“这天下的黔庶小民,都是这般?”

“回陛下。”史看云恭道:“这天下的小人物,都是这般。”

善安城南部,那片与北方皇宫遥相对立,有着善安城抑或说是整个天下最高耸建筑的司天台内,也进行着一场与今日宫内荒诞事有关的讨论。

司天台构造四合,地方不大,越过正门便是那座十几层楼高的观星台,观星台方纵百丈,其上置放着各色仪器,四方摆放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只紫铜神兽,这些塑像面部有的向内,有的向外,而就在观星台的正中间,有座空荡荡的托座,托座上有道白色的拖痕,像是有什么强大的外力将上头原本的事物整个拉了下来,这道拖痕一直延伸到地面上,一直到观星台的出口才结束。

一个素衣白袍,披风上用银线绣着无数光点的男子盘腿坐于托座上,那些光点暗合天机,宛若星宿,奇的是随着视角变化,布面上的星辰模样也在不断的发生变化。

这人抬起头看了看漫天繁星,开口道:“死了。”

“可惜。”观星台的偏僻处立着另一名男子,他站得恰到好处,阴影笼罩了他的全身,无论从什么方向看过去,都无法看清他的身形:“我前几日方才和他打过招呼。”

“使人身居高位再跌入深渊,大喜大悲,以至情为饵食。”那人摇头道:“此物太过邪秽。”

白袍人沉默不语,忽而又道:“活了。”

那人挑了挑眉:“天丞莫要玩笑。”

白袍人并不理他,只是继续道:“我观星五十年,承蒙天启,如今君王日堕,妖人惑上,江山国祚,系于一人。”

“我甘做拂臣。”

“不是你。”

“是谁?”

白袍人仰望星空,无数星星点点在他的眼中连成了星宿,他顺着某条线望去,启唇道:

“那人在西边。”

“外番?”

“陈国之西。”

“如何寻他?”

“勿念。”白袍人起身,对着西方深深一揖:“他自会来寻善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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