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虔安自十步外起剑,挡住了一个解烦境巅峰高手的化形真气。
林常叹兴味盎然地打量着余虔安,仿佛遇见了一件新奇事物。
他将油纸伞收起,依旧夹在腋下,对余虔安拱手行礼道:“原来那个值京城十栋宅子的余公子长这个样子。”
“我听说林常叹其人洁癖,杀人时容不得血液沾身,连睡觉都抱着一把伞。”余虔安回礼,注视着林常叹腋下的那柄伞道:“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其实主要是纸伞便宜。”林常叹解释道:“我们这种经常打打杀杀的人,兵刃坏得也快,日子长了也是一笔开销,纸伞价格公道,购买方便,下雨天又能挡雨,深得我心。”
这是一句有些俏皮的话,余虔安笑了笑,但内心却依然不敢放松下来。
林常叹很强,至少对现在的他来说,远隔山海,宛若天神。
但他依然要站出来,为苟大富挡下那些雨滴,不仅是因为苟大富的手里握着整个外番的情报网,更因为就像他之前说过的一样,他的卒子,他的东西,绝不允许别人夺走。
“余公子,我有一事不明。”
“请讲。”
“刚刚公子出手时,体内似乎没有半点真气流转的迹象。”林常叹问道:“为何?”
方才以真气化雨,他倾注了八成实力,却被余虔安一剑拦下,比起忌惮,对他来说更多的是好奇。
难道这个病怏怏的少年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
余虔安默然,片刻后答道:“因为我本就不会运气。”
“公子说笑了。”林常叹皱眉道:“若一个寻常人都能挥剑挡我,那我大概也不用再做什么人头买卖了。”
余虔安心想难道小爷还要把丹宫扒开给你看才能证明自己真的无法练气?
“也罢。”林常叹看余虔安不语,便会错了意:“公子不愿与外人言明,那便换个问题。”
他不待余虔安回复,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吐谷浑骁将,一颗人头五十两白银”
“南闽破戒僧,一颗人头一百两白银”
“妖族皇子,一颗人头一千两白银”
“贼子李蒲,一颗人头一万两白银。”
“身份不详者余虔安,一只手臂,十万两。”
“两只就是二十万。”
“加上腿脚就是四十万。”
“再加上脑袋就是一百万。”
林常叹的呼吸突然粗重了些,但很快平复了下来。
“在下苦思了很久。”林常叹注视着余虔安的脖颈,轻声道:“公子脖子上这颗脑袋,怎么比一国的皇子,杀人如麻的妖僧,一位极意境的宗师还要值钱?”
空气突然湿润起来,绵密的真气从林常叹的身体四周飘散,似乎已有无声的雨丝拍打在众人脸上。
“抱歉。”余虔安拖着剑向前走了几步,面对着林常叹:“就不告诉你。”
林常叹瞳孔一缩,怒气上涌,但却依然保持了克制。
他是一个极其谨慎的人,不如说,在刺客榜中能长期稳居前十者,都不会犯冒进的错。
冒进的刺客只能称作匹夫。
余虔安深知此事,故而更加的肆无忌惮:
“闲话叙罢,林兄若不愿与驴大被同眠,便请回吧。”
余虔安在赌。
赌林常叹顾忌他奇高的身价,赌林常叹不愿为了苟大富的人头与一个不知深浅的少年起冲突,赌林常叹身为刺客的审慎与隐忍。
他的赏金凌驾于许多危险人物之上,在讲究明码标价的悬红市场中,这代表着其棘手程度同样不亚于他们。
林常叹没有动,茶行内的气氛静得出奇,空中的水雾在余虔安身周盘旋着,伺机发难。
“我揭榜时,苟掌柜的单子上写的清清楚楚。”林常叹打破了沉默:“刑讯专家,谍报大师,匿踪老手…甚至直到半月前,金主才查明了他的位置。”
“他的眼线遍布天下,死在他手中的冤魂数以千计。”
“这样一个鹰隼般的人物,无论我如何查问,却怎样都查不出他背后的东家。”
他沉默片刻,继续道:“公子看上去不像是仗义执为的人。”
余虔安救下苟大富,若不是路见不平惩治强梁,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他就是东家。
余虔安轻叹一口气,自腰中摸出一个匣子来,他将拇指按在匣面上,缓缓拉下了匣面。
空中无数雨雾一滞,接着争先恐后地钻回了林常叹体内。
这些雨雾都是林常叹化而外露的真气,是他于解烦境中登峰造极的证明,现在却仿佛猛兽面前的幼儿,颤抖着蛰伏不出,林常叹试着用神识调动气海中真气,却发现它们流动得极其迟缓,竟像是在畏惧着眼前那一块小小的木匣子。
林常叹心中警钟大作,他手抚纸伞机括,蓑衣上茅草根根勃发直立,神识催动丹宫,便欲暴起。
一声响亮的马号自茶行外响起,蹄声纷乱,茶行的大门突然被人自外一脚踹开,十几号人一涌而入,他们红袍马褂,手握长刀,脚踏赤靴,臂上绑着寨子的旗号,一眼望去便知道是城边几座山头的袍哥,这些人多是关外打了败仗的逃兵,被朝廷除了籍,不敢往关内几道走,便乘了胡商入境必过含勺关的便宜,做起了劫道的活计。
人群中领头的竟是那原本应被捆在炒茶房内的决明子,他在众人面前站定,双眼轱辘一转,看向大厅内站立的三人,干笑两声,洋洋得意道:
“小少爷,想不到吧?”
他使了个眼色,身边的袍哥们将三人团团围住,几柄马刀顺势便抵在了他们背后。
“没想到。”余虔安笑了笑,看着他嘴边的两撇小胡子道:“道爷竟真像个泥鳅似的,滑不溜丢。“
“几条烂绳子就想困住大爷?”决明子扒拉过身边的矮凳,一屁股坐了上去:“道上混的,哪个不知道我决明子一手破锁脱笼的绝活?”
余虔安看向苟大富,后者轻声解释道:“小股流窜的响马,先由探头的咬定苦主位置,再传令给寨子里下手,近些年桩子都没有动作,情报网疏漏很多,故而先前没留下印象。”
“囔囔什么?“决明子不满道:”道爷面前,嘴巴都给我拎清些!“
一边的林常叹突然开口道:“这么说来,你穿着道门中人的衣裳,却行着掏人行囊的勾当。“
“大爷我自然是个修身养性追求格理的好道士。“决明子将双脚翘在桌上,自认潇洒无比:“只是兼职打家劫舍而已。”
推搡喝骂声响起,炭生被一名马贼拉进厅内,推倒在地,他脸颊红肿,青乌遍身,双手被绞在背后,却依旧倔强地瞪着拉扯他的马贼,那马贼脸上也不甚好看,一只眼睛被人打成了鸭蛋,嘴角开裂,鼻中尚还淌着两股鲜血,七零八落地甚是精彩。
“他娘的!”那马贼骂道:“浑小子话不多力气不小,三个人都制不住他,还被他打伤了两个弟兄!管家头,今天要不剁了他两根指头,难泄咱们心头邪火!”
“急什么?”决明子责难道:“银子没拿到就想摔盘口?”
“掌柜的。”他指着苟大富道:“把这房子里的镪帛都拿来给爷掌掌眼。”
“一个子都别少咯。”他冷笑道:“不然我就把你儿子削成根棍子。”
他突然感到芒刺在背,抬头望去,那个年轻公子和蓑衣怪人正怜悯地望着她,仿若在看一个白痴。
他突然感到裆下生风,臀底一空,屁股底下的凳子不知飞去了何处,紧接着便被人攥着脖子提离地面,眼神正对上须发皆张的苟大富。
电光火石间,苟大富沉腰回肘顶在身后马贼侧腹,劈腕拧掉了他手中长刀,接着闪身上前,踢椅夺人,提颈相胁,一气呵成。
“都别动。”苟大富缓缓道:“不然我就扭断他的脖子。”
一股寒意攀上了马贼们的脊梁,宛如直面吃人的恶鬼,面前这个茶商散发出的阴鸷气息竟让这些刀口舔血的袍哥们两股战战,噤若寒蝉。
决明子被他捏得咳嗽起来,涎水鼻涕一齐横流,他心中大惊,能单手提起一个成年男人,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茶商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袍哥们贪婪成性,自然不愿意轻易放弃到口的肥肉,但惮于苟大富的威压与他手中的质子,尚还不敢轻举妄动,局面便一时僵持住了。
不知是不是苟大富用力过猛,决明子的颧骨看上去有些凹凸错位,在马贼们的刀光中缓缓扭曲着。
“咳咳…早前审道爷的帐还未和你算清。”决明子沙哑道:“现在自己送上来找死?”
决明子的脸颊喀吧作响起来,他的蜡黄的脸颊忽然挤作一团,头颅内陷,顷刻间竟缩得比一只拳头还小,苟大富只觉手中软腻一片,手中的脖颈柔弱无骨一般,深深地吃入了他的手指。
决明子的上半身像一团年糕,缓缓地从苟大富的手中溜了下去,接着便迅捷地纠缠住了他的双腿。
林常叹赞道:“好厉害的绵骨功。“
决明子手脚成环,牢牢地限制住了苟大富的行动,他怪异且怨毒地大喊道:“把盘口都切了!一个也别给爷爷留下!”
马贼们闻声抽刀便砍,当头一刀便要落在炭生头上,余虔安举目望去,林常叹不知何时毫不引人注意地退至墙角,正默默地注视着他。
余虔安心中轻叹一口气,伸脚踢开炭生头上的长刀,躲过身后袭来的马贼,将剑插回剑鞘,接着便跃入了人群。
以剑鞘为棍棒,震碎拳脚,敲掉长刀,拨开恶徒,余虔安灵活地婉转腾挪着,于人群中轻松地敲打着一个个或胖或瘦或美或丑的脸庞,他打落无数颗牙齿,打瘪无数根鼻梁,避开无数只满含恶意的手,再将它们以一种奇异扭曲的姿势送回主人的身体,就像往日做过无数次的练习一般,他迅速且准确地处理着每一个展现在他眼前的活物,剑鞘不断劈下,又借力弹起,接着便伸向下一个敌人。
朝阳露了边角,一丝晨光照耀在厅内,这个病弱少年仿佛在和着窗外的鸟鸣起舞。
炭生瞪大了眼睛,惊叹于眼前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奇快奇狠的打架技术,与他见惯了的市井间的好勇斗狠不同,余虔安出手的力度拿捏总是刚刚好,似乎不愿多花哪怕一分力气,但却总能恰好击碎对手的要害。
朝阳还未彻底展露身形,厅内便无一马贼站立。
余虔安将沾满了鲜血与零碎秽物的剑鞘扔出门外,扭了扭脖子,接着抚着侧腰,扒着桌子,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我的老腰喔…”
他伏在桌上,向着楼上喊道:“一筒,下来给少爷捶背啦!一筒?”
瘫在一旁的决明子咽了口唾沫,知道遇上了硬茬,他缓缓向后爬去,想要钻过门槛,却被苟大富一脚踹趴在地。
“余公子好身手。”林常叹缓缓从墙边阴影中浮现:“公子先前说自己不善练气,林某当时不信,如今…不得不信。”
在方才的打斗中,余虔安依旧没有流露出一丝真气运转的痕迹,而是单纯的依靠经验与反应以一敌十,身具如此精湛的搏斗技术,着实令人叹服。
但这反而让林常叹对他的所有疑惧烟消雾散,一个真气傍身的修士,是不屑于将拳脚功夫磨练到这样的境地的——拳头再快,快得过神识?手臂再长,长得过化外真气?肉身再硬,硬得过通络霸体?
真气于体内万千不同穴位以不同方式梭巡便是一套不同的功法,拳脚路数再多,又如何与练气比?再刻苦锻炼的肉体终究会感到疲乏,而真气却可自地脉中源源不断地汲取,武人如何熬得过修士?
既然无法御气,那自然无需畏惧,林常叹想到,练过几年武艺的凡人,又怎能比肩一名修士呢。
“一筒,一筒!”余虔安依旧趴在桌上嘟囔道:“小丫头,又睡得和猪一样。”
林常叹自背后看着余虔安,他的眼神逐渐炽热起来,那百万两白花花的银钱似乎就这么堆在他眼前,唾手可得。
金钱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忽视了一个本该最令他踌躇的问题:
一个普通习武者,是怎么一剑挡下他那些杀意决绝的雨珠的?
林常叹按下伞柄上的机括,纸伞像一朵黄花般瞬间绽放,又以肉眼不可见的极快速度旋转起来。
有无数露水被这朵朴实的黄花抛洒到四周,形成了一道水幕,水幕边缘宛如利刃,无情地切割过地上的石质地板与东倒西歪的马贼们。
血雾飘起,染红水幕,为黄花更添妖冶。
石板碎了,楼梯碎了,茶壶碎了,木门碎了,炒茶房里的铁锅碎了,一切沾上了露珠的物件都碎了,屋后装着新茶的袋子连着内里的茶叶一齐碎成了粉末,屋内飘起阵阵清香。
最后,余虔安趴着的桌子也碎了。
余虔安抬首,看着眼前不断放大的黄色花朵,缓缓道:
“姓林的,你欠我一条命。”
他咬破手指,弹指向前。
一滴嫣红的血珠在空中向前游移,徐徐接触到了那朵黄花。
黄花一顿,接着片片凋零,花瓣像是遇上了猛火,褪成了数张焦纸,花芯迅速腐败,腐迹蔓延而上,黄花掉落在地,只余下腐蚀干净了的伞架。
林常叹血气上涌,呕出了一滩黑色液体,他难以置信地望着余虔安,似乎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些什么。
“一筒。”余虔安低声道:“再不出来,我就打你屁屁。”
难听的驴叫声伴着木窗断裂声响起,萝卜带着车厢从二楼俯冲而下,哐啷一声落在门外,那破旧的车厢震颤半响,竟依旧没有散架,车帘被人掀开,一筒睡眼朦胧的小脸出现在了车厢内。
“少爷,我还没刷牙。”
“把人拎着。”余虔安指着炭生对苟大富道:“少爷我腰扭了。”
他刚欲踏出房门,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一脚将毫发无伤的决明子踹出了茶行。
“想走?”林常叹怒喝一声,神识催动真气,意欲发难,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气海内空空荡荡,原本几近定玄境的磅礴真气与内丹消逝无踪,仿佛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余虔安脚步不停,只抛下了一句话:“欠债还钱,留命待我。”
他连打带吓将决明子唬上了车,接着步入车厢,放下帘门,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