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生将茶垛送进茶行里,坐在门槛上喘着粗气,已近酉时了,鹿城的上空燃起了绵密的火烧云,抬头望去,漫无边际,将这个塞外小城映照得通体金黄。
鹿城是个小地方,即使是刚刚学步的孩童,从西走到东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它北扼含勺关,舆图上划作岷州境内,是关外最近的一处乡镇,关外的裴南道是朝廷近些年才从吐谷浑手中括入囊中的新地,戍卫森严,行人寥寥,更为这个小城添上了几分荒芜感。
鹿城虽然名叫鹿城,但方圆百里内却无一头鹿,全是因为那位开城的将军名中以鹿衔首,才有了这么一个秀气的名号,那位将军回朝述职已有十四载,只是名义上遥领着这外番十三州,城内的将军府早已拆作县衙,鹿城的老人们回忆往昔,讲到那位将军坐镇鹿城,挥斥方遒,打得西蛮子溃不成军,为大陈连夺十三州时,往往神采奕奕,手舞足蹈,只可惜如今已是承隆十一年,天朗日清,陈国四周无战事,这些小辈是无缘再见鹿城那最后的荣光了。
炭生背后的茶行是这所小城里极少有的消遣去处,也许是得老主顾们抬爱,它虽经营惨淡,却奇迹般地陪着鹿城一同走过了建城以来的这许多春秋,炭生站起身来,走入茶行,从桌上抄起一碗凉茶,一气喝了个干净,又步入后门的炒茶房,房内烟气氤氲,苦味与清香缠绵在一起,有些刺人鼻喉,炭生望着房里那个正翻炒茶货的中年男人,出声唤道:“爹,我回来了。”
就像鹿城里没有鹿一样,炭生也并不黑,只是他爹找到他时,他正躺在煤堆的顶部,缩在襁褓中,安分的不像一个婴儿。
他爹将他带回了茶行,哺育到如今,他爹说自己名叫苟大富,未免太俗,便给了他一个炭生的名字,现在他虽未到束发之年,却已经壮得像一头小牛,他依然沉默安分,却比城里任何人都能干活。
苟大富抬起头,对他笑了笑,正待说些什么,却听茶行外有道车轮声渐渐靠近,又在门前戛然而止,一声难听刺耳的驴叫穿透了整个茶行,在二人耳边炸起。
苟大富走出房门,看见门外停着辆驴车,拉车的驴子又黑又瘦,双耳被打了个结,正斜也着眼看着他,它不耐的跺着蹄子,不时的抬抬脑袋,似乎在催促着他快些取下自己胸前的靳绳。
这头驴子实在是太傲气,太像人,太邪性,使得他有些出神,那黑驴低嘶一声,唇间似笑非笑,似乎是在讥讽他的失态,就在这时,驴车的帷裳被一双白皙的小手掀开,车内的少女腰间别着只铁棍,正半踏在轿凳上,伸出身子问道:“掌柜的,你们这可有客房?”
也许是那头黑驴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以至于苟大富忽略了女孩过于漂亮的脸蛋,他答道:“尚有陋室两间,只是本店无处饮马,这驴...”
“无妨。”女孩道:“洗干净蹄子,给它一间客房就是了。”
苟大富还未来得及反应,女孩便递来了半块雪花银,他犹疑半响,终究是接过了银子,回头唤道:“炭生!出来接客。”
“炭生。”
有道笑意盈盈的男声在苟大富身边响起,他闻声望去,一名脸色苍白,肩披黑色大氅的年轻少年正在女孩的搀扶下走下车舆,他看着苟大富,微笑道:“有趣的名字。”
苟大富一愣,旋即笑道:“乡土名字罢了,公子见笑,请随我上楼罢。”
少年点了点头,迈进茶行,留意到那个叫做炭生的少年提着水桶与鬃刷经过了他们身边,他随着苟大富拾级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他聊着天。
“这茶行可有些年头了?”
“十五年啦。”苟大富回答道:“从这鹿城立碑开始就有了。”
“地儿不错,可惜没什么人来。”
“来的都是些老恩客,要说像您这样打外边来的客人,那是挺少的。”
谈话间,苟大富便领着他们走进了房间,少年坐在床上,默默地看着苟大富为他送上一杯青锅茶,他浅啜了一口茶水,叹道:“店家好手艺,要我看这炒的茶不比那些杭货差。”
苟大富恭敬道:“十几年来吃饭的活计,当然还过得去。”
少年没有接话,只是沉默饮茶,苟大富也不离去,背着手侯在一旁,半响过后,少年有些突兀的开口道:“那这十几年前吃饭的活计,多半是过不去了。”
房内的气氛有些凝滞,苟大富的额上渐渐有汗珠溢出,有种古怪的神色攀上了他的双颊,他的眼皮微微翕动起来,神情也越来越僵硬,少年一言不发的看着苟大富,看得他再也藏不住背在身后的颤抖双手,看得他汗如泉涌,如坐针毡,看得他牙关磕碰,双膝酸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你看,你果然不如从前了”余虔安叹道:“这样就露了怯。”
“少爷...”苟大富呜咽道:“我...”
余虔安摆摆手,有些不耐:“哭什么,又不是要责罚你。”
“你只是个卒子,是双眼睛。”余虔安声音清冷下来:“不要有太多想法,你不欠我余家什么,我余家也不奢望你什么。”
“小人有辱主命,羞愧难平,该当以死敷罪!”
“来之前,我也想过,以你的性子,是不是早该吊死在哪颗歪脖子树上了。”
余虔安将茶渣捏在指尖,轻轻揉搓着:“但你没有。”
他顿了顿,忽然道:“那孩子叫炭生?”
“少爷!”苟大富将头垂得更低,颤声道:“那孩子只是个清白的弃婴,全因我念他可怜才将他抚养长大,与我做的那些脏活断没有半点关系!”
“又来了。”余虔安无奈道:“我又不是搞你们那套的,动不动就弄些什么株连啊罗织啊,我又不是个变态。”
一筒望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再说我也不打算问你的罪,驰援不力?妄断暗线?未以身死报天下?”余虔安咳了咳,嘴角洇出了些鲜血:“算了吧老头,我们都明白,那是那时候唯一的选择。”
苟大富老泪横流,他重重地磕了个头,不再多言。
“令我意外的是,你这样的人心中竟然还有些仁善,能为了一个孩子惜起命来。”
余虔安想了想,道:“这是件好事”
“家中当初命你来此处铺设暗线,那时我...大概三岁罢。”余虔安示意苟大富站起身来:“事发后你第一时间断了西边的所有线路,往好了说是为了保护根系,图谋反扑,往坏了说是苟且偷生,火上浇油。”
“现在我问你。”余虔安抓住他的肩膀,语气严峻起来:“线断了,桩还在吗?”
“回少爷话,都在。”苟大富回道:“小人每月跑一次西路茶道,桩子们心怀旧恩,感念本家恩泽,都愿再扎进土里。”
余虔安沉吟半响,摇头道:“不急,时机未到,让他们继续漂着。”
“但要告诉他们。”余虔安眼中亮起了微光:“我尚在人世。”
苟大富恭敬领命,离去时却被余虔安叫住,他戏谑道:“下去时好好看看车厢,那里头绑着只生猪,记得把毛燎了。”
苟大富犹疑了会,伸掌做了个下切的动作,余虔安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苟大富点头会意,随即掩门离去。
“少爷,我不太明白。”一筒在地上铺着被褥,皱眉苦恼道:“就算这些老家伙再忠心耿耿,可我们后面的那些尾巴还没甩干净呢,万一再走漏了风声…。”
“我很早以前就说过了。”余虔安有些无聊的晃着双腿:“我的东西,我都要拿回来。”
“不巧的是,我的很多东西都落在了别人手里。”他平淡地笑了笑:“所以我要告诉他们,喂,我还活着,快把我的金银珠宝还有镶玉的马桶还回来。”
“至于那些不愿还回来的人…”余虔安伸手刮了一下一筒的鼻子:“就叫小一筒打他们的屁股。”
“少爷,你还说你不是变态。”
“去去去。”余虔安笑骂道:“再贫嘴小心我扣你月钱。”
一筒心想少爷什么时候给我发过月钱?她无辜地提起水壶,走出了房门,余虔安轻叹一口气,出神地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
虫萤悉索,草木无声,关外的空气总是较他处凌冽些,让他的鼻头有些痒痒,城内静得吓人,似乎连猫狗蝶鸟都沉湎在梦乡之中,余虔安走到窗边,沉默片刻,接着深吸一口气,向着楼下大喊道:“掌柜的,抓贼啊!。”
炒茶房内,余虔安闭目坐于一把躺椅上,他的手指轻轻地敲打着覆在腿上的毛毯,苟大富候在一旁,神情窘迫,似乎恨不得钻进身边的灶洞里。
余虔安的面前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他相貌平平,身着青袍大褂,竹簪束发,面色蜡黄,还留着两簇山羊胡子,像是路边随处可见的落魄道士,只是这道士现在被杀猪时捆猪的粗麻绳牢牢地绑在椅子上,一盏红烛正摆在他的双腿间,随着烛头的不断燃烧,滚烫的蜡油已渐渐地快要漫出烛托边缘。
道士不安地扭着背,他望望余虔安,又看看苟大富,终于是受不住腿间的灼痛,哭丧着脸道:“小爷饶命,放我回去罢,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余虔安没有理他,而是向苟大富问道:“之前问出了些什么?”
苟大富不安地答道:“少爷你吩咐后,我便将他锁在了窖子里,铐子夹具都上了,审了两个时辰,什么也没问出来,刚想用些重的,一转眼人便不见了。”
他有些疑惑:“那可是精钢铸的大枷啊,我出去方便会的功夫,他是怎么挣开枷锁,打开窖门的?”
大概是蜡油浸到了他腿上,道士惨嚎一声,连连哀求道:“小爷,大爷,我就只是看那车乘上没人,以为是辆空车,想要制住驴子,牵到市上卖几个子换酒喝啊,万万没想到您二位在这车里,出家人起贪念是罪过,但罪不至此呀,求您几个放小人走罢,小人保证回去好好做人,天天为您二位颂经,为您二位增添造化,普渡众生…诶哟,疼疼疼!”
余虔安看他说得殷殷切切却又颠三倒四,不禁莞尔,他伸手取过烛盏,看着表情放松下来的道士,问道:“道爷台甫?”
道士一愣,答道:“出家人早已弃了俗名,贫道道号决明子。”
余虔安微笑道:“号尾有“子”一字,想必先生辈分不低。”
“小爷过誉了。”
余虔安笑容更盛:“显圣他老人家过得可还好?”
决明子支吾道:“您说笑了,显圣他老人家,又怎么是我们这些小辈能接触得到的。”
余虔安收起笑容,将烛盏轻轻放在了决明子的头顶:“显圣他老人家鹤去已有百余载了,道门里人尽皆知。”
他在决明子的道袍上搽净了手上的几滴烛油:“道门里人人讨厌显圣这个称呼,自恃正统的道士们叫他老人家明灯真人,这也是道士们人尽皆知的。”
决明子头顶着烛台,显得十分滑稽,他张大了嘴,一时无言以对。
“你究竟是那一边的人?”余虔安盯着道士的双眼:“东边?北边?西边?河边?”
道士摇摇头,辩解道:“贫道入道门不过十年,师门偏僻,故而没听过这些讲究,至于小爷说的这些什么东南西北的,贫道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余虔安躺回椅中,他轻轻抚摸着腿上的毛毯,对苟大富道:“审吧。”
“慢慢审。”
怎么审?
慢慢审。
那便是不计死活。
苟大富内心叹息一声,正准备动手,却听到几声不轻不重的叩门声,那是自茶行外门传来的,在鹿城沉寂的深夜里显得突兀且诡谲。
苟大富走出炒茶房,反手锁住房门,他走近茶行大门,推开门扉,看着门外那条人影,忽然间感到风雨欲来。
鹿城的夜很安静,没什么风,自然更没有雨,只是门外那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腋下夹着一把油纸伞,荨麻裤既长且厚,像是门外已飘起了瓢泼大雨,奔雷云涌,银河倒泄,而这男子刚刚涉水而来,浑身已沾满了厚重的雨水。
鹿城无雨。
此人却带来了满城风雨。
斗笠下的那双丹凤眼里满是温柔意味,他看着苟大富,柔声道:“叨扰,楼上还有草榻容在下安身么?”
“这位爷,实在抱歉,楼上客房已满了,烦请您另寻他处罢。”
苟大富刚想掩上房门,门却被那柄油伞轻轻顶住了。
男人的声音极轻极柔,像是绵痒的细雨:“劳您费心,请楼上几位匀一间房出来。”
“楼上客官睡得正酣,怕是不妥。”苟大富想了想:“要么委屈您将就一晚,小店马厩尚还空着。”
门外男子点了点头,跨入室内,他没有脱下蓑衣斗笠,也没有放下雨伞,似乎这些笨重的东西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动作。苟大富关好门,絮叨道:“您来得赶巧了,平常十天半个月也不见一个客官,这次一来就是三位…这边请。”
男子拱了拱手,转向苟大富指着的方向。
苟大富双手猛地一颤,一把锐利的爪匕从袖中吐出,振臂直刺向男子双耳,另一只手不知何时从腰间摸出一包毒囊,挥手便向男子的后颈甩去!
苟大富半生为余家刺探世事,掌握着陈汤王朝的无数秘辛,认得这世间许多号人物。
而在朗朗日月下依然要穿着蓑衣斗笠,夹着一纸油伞的,只有一个人。
那是为了挡住喷溅的鲜血,防止蓑衣下的身体沾染上任何一丝血腥气。
刺客榜第十六,“霖不沾”——林常叹。
林常叹偏了偏头,苟大富双手一顿,刀匕毒囊便落在了地上,宛如雨滴一般摔了个粉碎。
“掌柜的。”林常叹的声音依旧柔和,但在苟大富听来却宛如鬼魅:“莫不是个挖人心肝的黑店?”
“那是林大人的本行。”苟大富强笑道:“容不得小人夺爱。”
“苟掌柜过谦了。”林常叹微笑道:“你也不差。”
苟大富感到背上有些发凉,一个刺客,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去了解一个与他素昧平生的人?
自然是要杀死这个人的时候。
只是不知道与少爷有无关系。
苟大富戒备着面前这个男人,他缓缓吐了口气,神庭中神识下涌,丹宫中的真气在神识的引导下沸腾起来,争先恐后地流入气海,再到全身,几缕若有若无的杀伐气息自苟大富身上蔓延开来,悄无声息地向林常叹卷去,苟大富须发微张,眼中闪动着残忍与嗜虐的光芒,仿佛有无数冤魂攀上了他的四肢,在他呼吸动静间挣扎哀嚎着,这一刻,二十年前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特务头子仿佛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林常叹不动如山,神情平和:“前辈还是高我等一层楼。”
“我等杀人,为钱为名,而前辈似乎是出于兴趣。”林常叹拱拱手:“佩服。”
苟大富不语,他眯眼望着身前的刺客,心中却有些惘然,自己亲手终结的性命绝不少于对方,若是加上诬陷挑拨,巧手搬弄,间接害死的人命,十个林常叹怕是都无法与他比肩。
但从境界修为上,十个苟大富也拼不过一个林常叹。
所以今天他必死无疑。
也许这就是他的业报吧。
苟大富腰肢微弓,神识咆哮,用尽全力将真气逼出气海,送入周身经脉。
他要以命相搏。
也许是出于对前辈的尊重,也许是因为每一次杀人都全力以赴,林常叹的表情肃穆起来,他从腋下取下油纸伞,左手握住了伞柄上的机簧。
茶行内气氛凝重,一触即发,仿若有厚重的阴云席卷而来,盘旋在茶行上空。
空气沉闷地快要滴出水来。
林常叹动了,他按下了机簧,动作不温不火,一丝不苟,就好像在小雨天漫步时打开雨伞一般随性自然,但那油纸伞撑开的一霎,有无数雨滴从伞面上弹出,铺天盖地地向苟大富射去。
那并不是雨滴,而是确确实实,动可穿石,凝练锐利的无数真气。
真气离体,林常叹已近定玄境。
雨滴密密麻麻地刺向苟大富,铺天盖地,林常叹将斗笠按得严实了些,似乎是担心飞溅的血珠会滴在自己身上。
苟大富避无可避,生死关头,脑中却想起了那个孩子,他有些自嘲地笑笑,自己这种注定不得善终的人,当初捡下炭生大概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吧。
他阖上双眼,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却有一道剑光于夜中亮起。
剑若秋水,映月生寒,雨滴纷纷消弭,再也不见了踪影。
“大半夜的,打什么伞。”余虔安靠在炒房门边,仗剑微笑:“若是要找地方休憩,楼上有只驴,兄台可以和它同睡一张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