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威克多在嘉德堡为赛丽亚王妃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嘉德堡依地势而建,城堡内部为领主及驻军居住,城堡外散落着多年群居下来的西境公民。在西领郡一众封臣和侍官的见证下,赛丽亚王妃被安葬在了城堡后的王室陵寝。
而赛丽亚日常平易近人,经常体察民情,深受乡民拥戴,城堡外也围起了自发前来祈福的乡民。
王室陵寝原本是一片静谧葱郁的青草地,自埋葬了先王凯尔起,就逐渐成为了王室成员的陵墓。在守望塔和先王凯尔的神威庇护下,这里几百年未受过野兽、怪物或盗墓者的骚扰。
这一日天不作美,下起了小雨。众人大都未准备雨具,小雨淅沥沥地落在身上,使众人在心情沉重之余,又蒙上了一层沉重感。好在雨势微薄,一时不至于浇得狼狈。
凯伊木无表情地站在人群中,看着母亲的墓碑,许久未动。侍女露西看在眼里,颇为公主担心。她不是担心公主过于悲伤,而是见公主自王后去世,一次也没哭过,怕她压抑过度,反而憋出什么病来。
露西向前跨了一步,用手臂为公主挡雨,安慰说:“公主你放心吧,这里是世上最安详的长眠之地,有历代的国王和王后陪伴,夫人不会寂寞的。”
凯伊说:“我会时常来看她的。”
露西说:“公主殿下,如果你难过就发泄出来吧,别憋在心里。”
凯伊默然半晌,问道:“历代国王和王后生活在中都的王宫,为什么死后会埋在这儿?”露西说:“几百年来,嘉德堡才是历代国王的王宫。直到一百多年前,王宫才迁去中都的。”
在这片中原大路上,人们习惯在口语上把西领郡的嘉德堡、中领郡的燃敌城和东领郡的东望都称作西都、中都和东都。在三个首都中,由于历史、地域和风土的差异,西境的首都还只是个城堡,而中原和东岸的首都却逐渐发展成了规模庞大、人口众多的城邦。
凯伊年纪尚幼,自然不知道迁都之类的旧事,于是问露西:“如果王宫一直是嘉德堡,那中途为什么要迁去中原呢?”
露西知道这牵涉到王室秘闻,自己是不能随意评论的,不禁后悔向公主提及迁都的旧事,于是只能含糊道:“这是……这是当时国王的圣意,我们这些后人怎么能知道……”
“因为‘三王之乱’,”不知何时,威克多撑着伞站在了凯伊身边,所以听到了她们的对话,说道:“这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涉及到我们的家事,露西不便提起也是正常的。你就别为难她了。”露西对亲王施了一礼,接过威克多手里的伞,后退半步,为他父女遮雨,不再说话了。
凯伊从小最爱听故事,于是说:“我想听‘三王之乱’的故事。”
威克多说:“葬礼马上结束了,待会儿回房间,让露西好好给你讲,好吗?”凯伊点点头。
由于小雨的缘故,仪式虽然没有马虎,但也很快结束了。棺椁下葬后,威克多逐一与远道的封臣贵族道别,然后找来内官,安排好后续的大小事项,就径直来到了凯伊的房间。
露西正开始讲“三王之乱”,看到亲王来了,忙站了起来。威克多摆摆手,示意她继续讲。
凯伊坐在床上,对亲王进来没有任何反应。威克多知道她不想被打扰,也理解她心伤母亲离去,所以对她的无礼全没在意,于是自行关上门离开了。
待亲王走后,露西才重新坐在椅子上讲到:“……我们刚刚算到哪里?哦,弗雷国王至今执政已经17年了,他是你的伯父。先王执政43年,他是你的祖父。再之前是你父亲的祖父,奥瑟多国王,在位50年。那刚好是一百一十年前。在一百一十年前发生的这场宫廷危机,被后人称为‘三王之乱’。这三个王,指的就是老国王的三个儿子,因为他们都是亲王,所以称为‘三王’。”
“其中,奥瑟多排行第二,他的大哥叫达斯,年岁最长,他的弟弟叫艾索德。按照长子继位的传统,本应该由达斯继承王位才是。但正因为达斯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大后会成为国王,所以养成了恣意放纵、目中无人的性子,而身边的大臣、内官和佣人,没有一个人敢对他过多管束。所以在达斯成年后,他的性格变得更加残暴、无良失德,失去了民心,也遭到了宫廷大臣们的抵制。为了防止王国颠覆在他手上,老国王只能在挑选继承人的时候改变主意,将王位交给次子——英明神武的奥瑟多。在宣布继位遗嘱的当天,老国王还颁布了一道命令,命长子达斯离开西境去镇守东领郡,命幼子艾索德去镇守中领郡。这一来,明眼人都知道,老国王让另外两个儿子离开王宫,就是要避免他们心中不忿,日久生乱。可是,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心高气傲的达斯不甘心被二弟继承原本属于他的王位,怀恨在心。可他很聪明,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耐着性子等到老国王去世。果然,老国王死后,达斯看到了机会,他先说服了没有主见、懦弱无能的弟弟艾索德,两个人相约赶在奥瑟多登基的前夕,先散布奥瑟多阴谋篡位、擅拟假诏的谣言,然后打着讨逆的旗号,举中领郡两万和东领郡两万的兵力,共四万士兵,来征讨奥瑟多。”
凯伊听到这里更是入迷,连问“然后呢?”。露西耐心讲道:“奥瑟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嘉德堡的驻城兵力和王宫常备的御林军加在一起也不到八千人。然而奥瑟多临阵不乱,被大军围攻城堡的第一晚,他命军队只守不攻。你也知道嘉德堡是无坚不摧的城堡,它的城墙都是用北方冰原最坚硬的寒铁岩砌成的,所以整晚只听到喊杀声,和石块打在城墙上的撞击声,却没有任何人员伤亡。等到天亮,奥瑟多来到了城门上,手持先王的诏书和传说中凯尔国王战无不胜、坚不可摧的嘉德神盾。他先是大声宣读了国王传位的诏书,表明了自己的正统身份,然后举着嘉德神盾说,‘几百年来,向来只有国王才有资格举起这面神盾,而用剑砍在盾牌上的人,用枪刺在盾牌上的人,用弓箭射在盾牌上的人,都是王国所有子民的敌人。’他又叫来先王的首相和内阁的几位大臣,让他们自愿说明,是遵从老国王的遗愿,还是当场更换继位者。首相和几位内阁大臣在老国王传达遗诏时都是在场的,他们怎么会临时改变主意,改选达斯当国王呢?他们一致承认老国王的遗诏就是选择奥瑟多继承王位,而遗诏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然后,奥瑟多大声质问城门下的四万士兵,虽然国王的诏书他们没有看到,但达斯的暴虐无道究竟是空穴来风,还是人人皆知。来犯的四万名士兵自然深知达斯的残暴性格,有很多人更是亲眼见过他在征讨路上酒后打杀佣人甚至路人乡民。正在所有人陷入犹豫的时候,奥瑟多又说道:‘你们手中的剑和枪是用来保卫王国、保护家人的,你们需要的是一个明君,还是像达斯这样残忍无道的暴君。’”
“四万士兵大部分都被奥瑟多说服了,萌生了投降之意,就连达斯身边的艾索德都劝达斯投降算了。达斯见自己的权威被瓦解,大势已去,怒不可遏,于是又犯了老毛病。他拔出腰间的铁剑喝令身后的士兵进攻,砍杀了独自出阵的奥瑟多。但没有人响应。于是达斯对身边的士兵随意砍杀,瞬间砍死好几个人。这一来终于激怒了士兵,引发了兵变。愤怒的士兵将达斯的人头砍下,然后将艾索德和几位带头的军官绑缚起来,一同交给奥瑟多发落。奥瑟多不舍得处死自己的兄弟艾索德,同时为了稳固军心,宣布既然罪魁祸首达斯已死,就将艾索德和被绑的军官赦免无罪。经此一事,全国上下没有人不臣服于奥瑟多国王。而奥瑟多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身为国王,镇守在大陆西边悬崖上的城堡内是非常危险的,如果再有人起兵造反,国王身在嘉德堡内,连个退路都没有。为了巩固统治,更好地兼顾国王对全境的统御力,奥瑟多才决定放弃沿用了七百多年的嘉德堡王宫,将新的王宫迁到中都燃敌城后的山上,将山峰起名王者之峰,然后在山顶建起一座比嘉德堡更加宏伟的城堡,名曰无双堡。”
凯伊尽情想象着自己的曾祖父,故事中的国王奥瑟多,当年是如何除尽障碍,捍卫了自己的权力地位,如何功成名就,才有了今天人们的安居乐业。她拿起床边的一把木剑,想象自己征战在沙场上,是如何意气风发。而比起像母亲那样,终此一生只知生儿育女,弱不禁风,生命如此脆弱,也许建功立业的人生更加有意义。
威克多一路回到房间,坐在椅子上闭目休息,刚刚结束的葬礼,是他与妻子的最后道别,再次让他身心俱疲。
不一会儿,内官敲开房门,送来了这两天嘉德堡收到的书信。
威克多揉了揉眼睛,拿起最上面的国王御信。国王近年来身体欠佳,无法远行,于是写了亲笔信对王妃的离世表示哀悼,并委派身边最亲信的内阁大臣亨特利置办了一些礼品作为慰问,当然都是些西境少有的生活用品和珍奇物件。
威克多一向知道兄长弗雷的身体不好,皇后罗丝嫁给他多年,始终没生下一儿半女。这也导致弗雷登基以来最烦恼的一件事就是王位的继承人。而威克多因为无心从政,且不想让妻子受到半点宫廷是非的牵连,所以向弗雷宣告放弃身为王弟的顺位继承权。虽然他对这个重大的决定至今无悔,但他知道,这也成了自己对国王的最大愧疚。
他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的闷气呼出,然后将国王的信件放在了一边。搭眼一瞧,又拿起一个眼熟的信筒。是东边来的信。
威克多看着信筒上的字母“E”,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这个“E”,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东岸领主伊斯特公爵的专用记号。他熟练地展开信件,发现信的内容和伊斯特的讲话风格一样,言简意赅。伊斯特表达了对王妃离世的沉痛哀思,以及许久不见的想念之情,解释说道,因为东西两岸,天各一边,他很抱歉无法及时出席葬礼,只能用书信作为慰问方式。
威克多左手捏着伊斯特的信,右手顺手就拿起了羽毛笔,想给他回信一封。可突然发现自己连日劳累,连写字措辞都没有精神了,于是又放下了羽毛笔。
除了国王和东领主的来信,桌上还有很多信件。其他的领主、封臣和宫廷大臣,凡是无法到场的,都以不同的方式送来了慰问。他一想到那些白纸黑字的陈词滥调,就觉得脑袋疼,索性都不看了。
威克多身为亲王,自幼就见惯了繁文缛节,自然对这些政治手段不感兴趣。他现在一心一意,只想照顾好两个女儿,完成妻子的遗愿,别的事情一概不愿多想。
他想,大女儿凯伊已经慢慢长大,经此一事也显得更加独立成熟,倒不令他那么操心。他更关心的,还是小女儿。在经历了一番死里逃生的遭遇后,他对小公主只有加倍地怜惜和疼爱。
接着他想起,很多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
于是他将桌上乱糟糟的书信推到一边,叫内官传召为小公主接生的医官哈里,还有朱莉、艾米两个女佣。很快他们就来了。
威克多对面前这三个人还是十分感激的,毕竟小公主的存活离不开他们当天全心全意、耗尽心力地挽救。他首先向三人表达了他最诚挚的感谢。然后他提出了不情之请:为防止小公主身负异能的消息走漏出去,希望谁都不要泄露半句。哈里在来之前就猜到了这层意思,然而他们本就惋惜夫人的离世,又感念小公主身世可怜,当即答应保守秘密。他们心里都明白,换做别人,本可以一刀杀了他们灭口,而威克多亲王选择求他们保密,为人正直善良,怎能不让他们死心塌地追随。
这三人走后,威克多又叫人传召拉姆特和多洛丝。侍卫队长拉姆特正在主堡内当值,很快就到了。
拉姆特英勇善战,为人正直,多年来一直是威克多最信任的侍卫。对于保密一事,拉姆特拍胸脯担保,而威克多本来就对他很放心,当下不再多说。然而说到法师多洛丝,拉姆特才说起:从王后去世的那天起,嘉德堡内再也没人见过多洛丝。
威克多一惊,站了起来,马上传唤人手,派人四处寻找。直到当天看守城门的士兵说起,公主出生的那晚,多洛丝法师独自出了嘉德堡的城门离开了,至今也没有回来。
相对于担忧,威克多心中更多的是疑惑。
他百思不得其解,王妃死于难产,虽然是头等大事,但与多洛丝并无多大关联。何况中途多洛丝还曾出手相助,对此她应该没理由逃走。
经过一番核查,多洛丝走后,嘉德堡内没有发现任何贵重物品被盗。
威克多想来想去,恐怕多洛丝的离开,和宝珠的摧毁有关系。威克多内心认为,多洛丝为救王妃全力施法,纵然不小心毁掉了宝珠,总也是好心一片。
若非要说多洛丝带走了什么,威克多只在意一件事:她带走了宝珠被毁和小公主身怀异能的秘密。
回想多洛丝受雇进入嘉德堡的五年,她一向不爱说话,不爱刺探别人隐私,关键时刻也确实曾出手为嘉德堡出过不少力。威克多左思右想,觉得多洛丝应该没有理由对外界透露他的秘密。
然而威克多还是吩咐了士兵,在日常巡逻中注意发现,假如有了多洛丝的行踪,务必婉言请她回来。毕竟他也考虑到,小公主身上的异常力量,究竟有没有害处,应该如何善用,这些问题恐怕只有多洛丝最清楚。想来想去,既然多洛丝平时没有什么劣迹,那么她离开也许另有难言之隐,威克多也就不再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