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暖,白雪渐化,嘉德堡的时节,转眼已快入夏。小公主健康成长,已经将近半岁了。
这天用过早饭,威克多照例看过了小公主,便来到长公主凯伊的房间,最近忙于照顾小公主,确实疏忽了对凯伊的关心。
推开房门,只听房里传出“呼”、“呼”的声响。威克多循声望去,原来是凯伊公主正在挥舞木剑。他从没见过凯伊玩这种男孩子的东西,好奇之下问道:“凯伊,你在干什么?”凯伊手中不停,口中说道:“我在练剑。”
威克多好奇心起,仔细看去,发现凯伊握着木剑,并不像小孩子乱舞乱挥。但见她竖劈、横砍、前刺,居然有模有样,连脚下的步法都进退有度,可见确实下了心思。
对此,他反而有些担心,问道:“凯伊,你从小不是喜欢木偶娃娃吗?我记得你最爱给她们缝衣服、穿裙子了,你什么时候又喜欢起练剑了?”
凯伊突然停了下来,头也不回,慢悠悠地说:“什么时候?就在你忙着照顾‘她’的时候。”
威克多绝对想不到她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威克多虽然发现了凯伊和妹妹并不亲近,但心想小孩子不懂得照顾人,也是正常的。可现在她连“妹妹”都不称呼,直接把妹妹叫作“她”,隔阂之深始料未及,让威克多十分惊讶。
“她是你一母同胞的妹妹啊,”威克多克制着情绪,尽量避免用严厉的语气说道:“妹妹还小,确实需要照顾啊。你也应该多关心妹妹,多陪她玩儿。”
“她夺走了母亲的生命,”凯伊用眼角瞥着威克多,冷冷地说,“显然你不是很在乎。”
“你胡说什么!”威克多怒气中烧,忍不住吼叫出口。
“现在,她把你也从我身边夺走了。”凯伊用无所谓的语气,一针见血地封住了威克多的嘴。
威克多被凯伊的反应震惊到了。他虽然知道因为赛丽亚的离世,凯伊受到的打击不比自己小。但自己是成年人,收拾了心情,现在可以继续生活了。然而他疏忽了一点,凯伊是个七岁的孩子,她不会自己调节悲伤。这时,他对自己没有及时关心和开导凯伊,充满了愧意。
刚刚凯伊的眼神像冰冷的刀刃一样,让威克多不禁在想:自己心里对两个女儿到底是不是一样地疼爱呢?恐怕连自己也没办法给出答案。
威克多叹了口气,接过凯伊手中的木剑细细把玩,打岔说:“这把剑刻得很棒。这是谁送给你的?”凯伊冷冷地说:“是多洛丝送我的。”
“什么?多洛丝?她为什么会送你一把剑?”威克多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想不到会在凯伊口中再次听到。
“那段时间我经常去找她玩,让她给我施展各种法术。有一次我们在中庭看到铁匠的儿子刻了把木剑,我想找他借来看一看,他却说什么也不肯。多洛丝对我说,她有办法让我得到这把剑。于是她在我面前施了个平平无奇的法术,可没过一会儿,铁匠的儿子果然就自己走过来,把剑送给了我。”
“然后呢?”
“然后多洛丝收了法术,铁匠的儿子居然一下子就忘了送给我剑的事。不过作为补偿,多洛丝用地上的泥土给他变了个巨龙的塑像,铁匠的儿子一高兴,就没有再问我要这把木剑。”
威克多背后感到一丝凉意,心想:“多洛丝施展的应该是某种摄魂术,是黑暗魔法!可不是什么哄小孩子的幻术。她处心积虑地接近凯伊,到底想干什么?”想到多洛丝已经不告而别,无论想干什么,现在也已经离开了,无法知道答案。
凯伊问道:“我很久没见到多洛丝了,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威克多把木剑还给凯伊:“她应该是离开这里去远行了吧。要知道,法师都是要周游世界的,她们要积累经验,遍学法术。”
凯伊皱着眉头,手里有意无意地挥动着木剑。
威克多说:“凯伊,你若真想练剑,我可以找人教你……拉姆特怎么样?他不仅剑法娴熟,而且身经百战,他一定能把你调教成很厉害的女剑士。”
“我不想只是‘很厉害’。我要成为天下最强的人。”
“嘿嘿,你要像兰道爵士那样,成为天下第一剑士吗?”
“不只是剑法!说了你也不懂。”
“……我的小蜜糖,你怎么改变了这么多?你用不着学习武艺防身,你可以玩儿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我会好好保护你和你妹妹的。”
“不要再叫我‘小蜜糖’!只有母亲才能叫。还有,你保护不了母亲,以后也不一定能保护我。你好好照顾她就行了,今后我会自己保护自己。”
“你说什么鬼话!”威克多气得举起了手,就要打在凯伊身上。可凯伊丝毫不惧,正在用倔强锐利的眼光看着自己。从小到大,威克多从没打过女人,娶了赛丽亚后,他更是对所有女人和女孩子温柔无比,更不要说凯伊一直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他不知道自己和凯伊之间这是怎么了,自己居然举起了手,差点就要打她。
“哎……凯伊,你怎么变了这么多?……”举起的手又放了下来。
“父王,如果你没有事要吩咐的话,我要继续练剑了。”说完凯伊转过身去,“呼”、“呼”地继续挥起了木剑。
突然之间,威克多感觉和凯伊直接变得十分陌生、十分遥远。
可在两个女儿当中,明明自己和凯伊相处得更久啊。凯伊小的时候还那么依恋自己,缠着自己,就像是昨天一样。
对赛丽亚的离世,威克多本就自责到了极点。他认为就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妻子,没有任何开脱的理由,也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使悲伤变淡。而凯伊说的话,就像打在要害上的一棍子,让他再次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无能和失败。上一次失去了心爱的妻子,现在,难道又要失去一个女儿了吗?到底是凯伊变了,还是自己变了?
不过他清楚地知道,赛丽亚离开后,自己比从前软弱了很多。
一路无神地回到自己房间,威克多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忘记凯伊那幽怨冰冷的眼神。难道自己真的变得懦弱了,甚至都照顾不好女儿了吗?连一个不善言谈、生人莫近的法师,都可以成为女儿的朋友,而自己却和最亲的女儿渐行渐远。
如果自己这么不善于和孩子交流,那襁褓里的小女儿又怎么办。自己总有老去的一天,而且自己现在已经不年轻了。到时候两个女儿该如何自处?到时候交给谁能令自己放心?
突然间,威克多想起一人。虽然许久未见,但这个人刚正不阿,自己也一直将他视作良师益友。
敲门声响起,女佣提醒该吃午饭了。威克多坐直身子,说自己不饿,女佣走后,立马拿起桌上的羽毛笔,铺好一张信纸,沾了沾墨汁,笔走龙蛇地写了起来:
_伊斯特吾兄:
内子身故,劳兄挂念,彼时忧神未及感谢,回信迟矣,深感抱歉。
听闻兄长治理东望,城邦稳固,人心安附,繁华富庶,甚是仰慕。再看西境,黄沙遍地,人才凋零,不思进取。吾常东望,久欲东游,一为与兄叙旧,再忆当年。二为向兄请教富民强本之方。
三来,吾有一愿,望兄勿却。早知兄有二子,弟也有女成双。吾辈生死之交,当世再难寻找。乱世儿女,风雨飘摇,若能兄妹相扶,世代交好,你我走后,子女也可互相照料。
未有戏言,望兄三思。
弟威克多。_
写好信后,卷起放入之前伊斯特寄来的信筒中,仍用白蜡封好。唤人传来侍卫队长拉姆特,吩咐他用信鸽将此信送到东望都的伊斯特公爵处。
拉姆特出去后,威克多将椅子拉到窗边,面朝阳光坐下,沉思起来。
从年轻时起,每次决策大事,他都喜欢在阳光下思考。只可惜,王后难产那天,窗外下着大雪,没有太阳。
刚刚考虑好两个女儿如何托付。然而,那只是后路。
眼前要考虑的是,灵之宝珠被毁后,如何向守望塔里的守护者交代。
原本私下借用、暗地归还,神不知鬼不觉,不必考虑什么王国律法。可现在,除了要向守护者老人交代,恐怕更要向国王交代,向整个宫廷交代,向日夜祈福宝珠庇佑的万千子民交代。
他更担心的是,假如传说是真的,失去灵之宝珠庇护的守望塔,还能否像以前一样抵御妖怪的入侵。万一招致天下生灵涂炭,自己真是百死难辞其咎。
一开始只想到,小公主能活下来就是不幸中的大幸,原以为其他的事都可以慢慢解决。现在冷静下来想想,手中没了灵之宝珠,自己根本没法堵上眼前的窟窿。
但威克多转念一想,绝不能让女儿再身处于任何危险中。他暗暗发誓,死里逃生的事,女儿经历一次就够了。
眼前最大的隐患就是,他答应了守护者第一时间归还宝珠,可现在已过了六个月,意味着守护者也等了六个月。假如再拖下去,真不知何时会东窗事发。
威克多决定主动出击。他必须马上和守护者见上一面。
他当即传召拉姆特,内官笑着说:“侍卫队长刚刚被您派去传信。您忘了吗?”
他会心一笑,这些日子魂不守舍、倒行逆施,不知给身边的人添了多少麻烦。
于是站起身整了整衣装,主动到庭院来找拉姆特。
走到中庭的瞭望塔下,刚好见拉姆特从塔里出来。
威克多看了看天上:“信送走了?”
“是的殿下,信送走了。”
“好。跟我来,我们去一趟守望塔。”
“是。”拉姆特用手整了整腰带,随威克多向后庭院走去。
路过后庭,没当值的侍卫正在院里练剑。威克多抬头,看到凯伊在二层走廊的窗边向下看着。忽然,凯伊注意到父亲的眼神,立刻在窗边隐去了。
威克多不经意地问拉姆特:“你知道凯伊想练剑吗?”拉姆特略一迟疑:“知道。这几天侍卫练剑时,长公主常在旁观摩。可她嘱咐过我,不让我跟您汇报……”威克多苦笑了一声:“她如果再来观摩,你就教她如何用剑吧。”
“什么?您让她学剑?”
“别让她再用木剑练习,让她用真剑。”
“可……凯伊才七岁,即使是最轻便的铁剑,对她来说恐怕也太危险了。”
“那就让铁匠给她铸一柄小剑。”
“……您真的这么放心,让公主舞刀动剑?”
“我当然不放心。所以请你保证她的安全。这是你的职责。”
“……是。”
说着,两人来到了守望塔。守门的四个守卫已经不是上次的四个人。
威克多见换了人,原本想好的话到了嘴边,反倒不好开口了。
拉姆特说:“亲王有要事要到塔里去办,开门。”
守卫迟疑了一下,还未说话,拉姆特继续说道:“塔里的守护者知道亲王要来,你们尽管开门就是。”
其中一个守卫说:“队长,那个守护者恐怕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