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乡已经整整三十年了,最后一次回老屋,是十六年前父亲去世那年。
无数次梦回故乡,梦中的老屋是那样真切,屋子里的桌椅,屋门前的核桃树和那片竹林,门前的青石板小路,屋后的山坡,远处的田野,濑溪河,邻家的房舍,依旧是我十八岁离开时的模样。醒来,枕边有思乡的清泪两行痕迹。
在一个寒意料峭的早春,我终于放下一切羁绊,毅然踏上回乡的路,回到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也是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不知道故乡的老屋还在原地等我吗?
可是,离故乡越近,心便越发忐忑,脚步也越发沉重。村庄里一望无际的田野和农舍被推平了,建起了一幢幢楼房和商铺,通向村外的那条土路变成了宽阔笔直的柏油马路,村头那棵饱经沧桑的黄葛树也不见了踪影。我有些惶恐不安,四处张望,眼前的一切是如此陌生,我竟寻不到一丝旧时的痕迹,看不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一座两层小楼挡住了老屋,我的心仿佛被什么堵住一般。绕过楼房,终于看见门前用青石板砌成的石阶。我轻手轻脚迈上石阶,生怕我的脚步声惊扰了老屋的寂静。
屋门前的核桃树和那片竹林不见了,我赫然发觉,老屋静默地站在那里。我的老屋还在!依旧是最初的模样,只是老屋老了,老得有些斑驳,但它却以不变的姿势执着地等待我这个远游的人归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轻轻迈进门槛,记忆如潮水般泛滥,心中一热,泪已满眶。
老屋依山而建,用砖头和木板混合修葺,一间堂屋,两间卧室,一间厨房。木条的窗户、高高的门槛、青色的瓦片,门前有一片青翠的竹林和一棵高大的核桃树。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是在故乡的老屋度过的,留下了许多快乐而温馨的记忆。
老屋前,绿荫浓密,竹林里开满紫色的野花,雨后的清晨常常听见竹子拔节的声音,小鸟在林间欢唱,空气清新,混合着野花和竹叶的淡淡香气。老屋后面是一个山坡,坡上种满梨树、杏树、李子树,从灶屋的窗口能看见满山果树。春天时,花香满山坡,风一吹,花瓣纷飞。夏天果子成熟后,一串串果子缀满枝头,空气中弥漫着果香。果树是生产队的,村民不得私自采摘,但孩子们在山坡上玩耍时,总会趁守林人不注意,偷偷爬到树上摘果子吃,那酸酸甜甜的味道让人久久回味。
老屋右边有一块空地,母亲是劳动的好手,把空地打理出来,种上西红柿、扁豆、青椒、小白菜,菜地里绿油油的,充满了生机。到了做饭时间,母亲便会去菜地,摘一把菜回来下锅清炒,清香可口。这片小菜园一年四季从未荒芜,让一家人贫瘠的生活也变得有滋有味。
冬天的夜特别冷,老屋四面通风,寒风刺骨,劳累一天的父亲就会生起火炉。铁皮火炉放在屋子中间,炉火慢慢燃起来,屋子里渐渐有了些暖意。全家人围在火炉旁,一边烤火一边说笑。炉火越烧越旺,红红的炉火映照着小屋,将冬日的寒冷驱散。
清晨天刚蒙蒙亮,公鸡开始打鸣,母亲就起床去灶屋生火做饭。炊烟绕上房梁,老屋被一缕缕炊烟唤醒。当我们还沉浸在梦乡的时候,母亲已做好饭菜,轻唤我们起床。院子里的小狗开始四处走动,村民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晚上,点一盏幽暗的煤油灯,我和兄妹们在油灯下看书、做作业,母亲为我们做新鞋、织毛衣,一针一线,神情专注,不时发出“哧哧”的响声。偶尔,母亲会抬头瞅我们一眼,小声催促:“你们动作快点儿,早点做完好睡觉,明天还得上学呢!”
油灯亮久了,灯芯上就会结出红豆般的灯花,母亲就用手里的针轻轻一挑,灯花便掉落下来,屋子里又变得明亮了。我们做完作业也不肯睡觉,借着灯光,不安分地对着墙壁手舞足蹈,墙壁上出现各种滑稽的影子。我们嬉笑打闹,开心极了。父亲坐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抽着廉价的叶子烟,屋子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
乡村的夏夜很美,月光透过竹林斑驳地洒满小院,老屋、庄稼、树木沐浴在月光下,柔柔的,静静的。吃过晚饭,一家人搬出凉席和板凳,坐在核桃树下乘凉,听父亲讲那些总也讲不完的故事。天空繁星闪烁,我躺在凉席上数星星,听稻田里的蛙鸣和蟋蟀的欢叫。奶奶在一旁不紧不慢地摇着那把老蒲扇,为我驱赶蚊虫。夜深了,我与老屋进入甜甜的梦乡……
我八岁那年,奶奶不小心摔了一跤,导致中风瘫痪在床,神志也不清醒。父母每天忙碌,还要服侍卧床的奶奶,生活更加艰难。记得有天晚上,我突然听见隔壁房间传来父母的对话。
“他爸,眼看快开学了,孩子们的学费还没着落,该咋办哪?”这是母亲的声音,我能听出母亲的焦虑。
“别急,总会有办法的!我去山上多砍点儿柴卖,再去亲戚家借点儿,不能让孩子们没书读!”父亲安慰母亲。
“你的腰老喊痛,别太拼命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可就完了!”
父亲回答说:“我没事,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躲在被窝里,眼泪直往下流。奶奶被病痛折磨三年后,在老屋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埋在了老屋后面的山坡上。
我在老屋一天天长大,在我眼里,老屋是封闭的、落后的、贫穷、荒凉、没有生机。十八岁那年,年少懵懂的我怀着最初的梦想,背起简单的行囊,不顾父母的苦苦挽留,义无反顾地走出老屋,逃也似的离开了故乡。
在外漂泊了三十年,在他乡举目无亲,我时常被巨大的孤独吞噬,我想念父母,想念故乡的伙伴,想念那间伴我长大的老屋。父母每次在电话里都不忘叮嘱我:“丫头,要是在外受苦受累,你就回来吧!”
我总是故作轻松,对父母说:“爸、妈,你们别担心,我在外面挺好的。”挂断电话,心如刀割般疼痛,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蜗居在城市的一隅,每天忙于工作和生活,回老屋的次数寥寥无几,每次回去,也都是来去匆匆。艰苦的岁月如一把刻刀,在父母脸上刻下一道道皱痕。十六年前的冬天,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惠儿,赶紧回来一趟,你爸住院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跌跌撞撞地赶到医院,父亲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瘦骨嶙峋,脸色苍白,已不能开口说话。医生面无表情地说:“病人是突发性脑出血,我们已经尽力了,你们做好思想准备吧!”
在医院昏迷一天一夜后,父亲最终离开了人世,走时竟没有留下一句话。我们用板车把父亲拉回老屋,路上黑灯瞎火,风呼呼地吹着。母亲守在父亲灵柩前,几天几夜没合眼,眼泪已哭干了。为这个家默默付出的父亲走了,母亲老了,我的心像被撕裂一般痛。
父亲也葬在老屋后面的山坡上,就在奶奶的坟墓旁边。那年的冬天特别冷,老屋也变得越发沉寂、苍老。父亲去世后,老屋里只有母亲孤单落寞的身影。担心母亲一个人留在老屋过度悲伤,我们便把她接到城里。离开老屋那天,天上下着小雨,阴沉沉的。搀扶着母亲迈出门槛那一刹那,我发现母亲的眼眶红了。
老屋静默地站立在雨中,如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老屋越来越远,渐渐模糊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这是谁啊?”一个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我循声望去,一个年迈的老妪正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问我,她的头发花白,微微佝偻着背。
“请问大妈,你是?”
“我是隔壁家廖婆婆,你……你是小惠吧?你怎么回来了?”
“廖婆婆,我是小惠,我回来看看。”
廖婆婆点点头,神情黯然地说:“是该回来看看了,再不看往后可就看不到了!这里马上就要拆迁了。”
伫立在老屋的房檐下,老屋被时光冲刷后变得更加肃穆和静谧。它安详地睡着,可是即将被尘世的繁华惊扰,永远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故乡的老屋,终将成为我思乡的一滴眼泪。但是无论时光如何流转,无论我身在何处,故乡的老屋早已植根于我心灵最深处,成为我生命中最温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