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往事钩沉
父亲离开人世已经十七个年头了,他去世那年才六十六岁。父亲是伟大的,在儿女的心目中,他是最合格的,也是最优秀的。父亲在世时做了许许多多的事,那些事就像河里的水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天天流走了,可有一件不光彩的事却像一块石头,已经沉入我的心底。
一辆自行车
我的家乡在乌裕尔河东岸,河岸两侧有大面积湿地,湿地里芦苇丛生。芦苇资源是国有的,附近的村屯到每年入冬,冰上能托住人的时候,就开始抢收芦苇。20世纪60年代收割芦苇是要交给国家的,用于造纸,国家收购价大约是每市斤两分,一个村一年可收割一千多吨,能收入四万多元,虽然钱不多,作为一个村可是不少的收入啊!
村里为了调动社员们收割芦苇的积极性,全村社员谁收割的芦苇多,就奖励谁一台大国防自行车,价值一百五十元。那个年代,社员们在生产队辛辛苦苦干上一年,赶上年成不好,年末分红都分不到一百五十元啊!这是一个大奖。父亲在村里是有名的“大力士”,两百多斤重的一麻袋粮,他两手一抱就能从地上放到自己的肩上,村里的人没有不佩服他的。这次收割芦苇有大奖,父亲跃跃欲试非拿回这个大奖不可。
父亲到齐齐哈尔买回两把双永牌推刀,一把大的一把小的,利用一天时间把两把刀磨得锋利。父亲说:“‘人巧不如家什妙’,再能干,没有好的工具也是不能赢的。”刚进12月份,天气渐渐地冷了起来,冰上能托住人了。全村所有的男劳力都下河套抢收芦苇,每天天刚放亮就得到河套,晚间太阳落山了才回家。十几天的时间必须把芦苇收完,不然赶上下大雪,推刀用不上,只能用钐刀或镰刀进行收割,一个月也收不完。
天还没亮母亲就把饭做好了,母亲做的是两样饭,父亲早上在家吃的饭不是大饼子就是小米饭,再烙几张油饼是给父亲带到河套中午吃的。因为每年分的口粮,粗粮多,细粮很少,细粮只能是过节或父亲干累活时吃,收割芦苇可算是最累的活了。
收割芦苇时都是统一到队里,由队长领着,到了河套自己收割自己的,割下的芦苇捆完码上垛,由队长过数,别人一天能收割一百捆左右(每捆二十斤以上),父亲收割芦苇都在一百五十捆以上,天天如此。最后芦苇收割完,父亲收割的芦苇在全村是最多的,为此,这台自行车理所当然奖给了父亲。
父亲把这台自行车推回家时,亲戚朋友们都到家来看,都表示祝贺!那个年代,家家都不富裕,买不起自行车,就是有钱的人家想买也是买不到的,因为自行车是紧供商品,是要票的。全村只有两台自行车,而且都不是名牌,父亲得的这台自行车是青岛自行车厂生产的大国防加重自行车,车把是U字形的,大梁是黑色的,车座是牛皮的,后座是方形的,既美观又大方,驮人载物都是一流的,是全国名牌自行车。
父亲把车推到家后,没有直接骑,而是把它放到我们家的西炕上,买回几卷白色的布带,缠了一天,把大梁、前叉、后座等所有带漆的地方都用布带缠上,怕磕磕碰碰掉漆。父亲对自行车爱不释手,我和弟弟在家玩时,都让我们离车子远一点儿,恐怕碰上了。
自己舍不得骑,别人借用就更难了。记得有一次我的大舅要到外地去相亲,找父亲借自行车,父亲以种种理由没有借,母亲知道后气得直哭,把自行车从屋里推了出去,扔到我们家房前一个大土坑里,母亲和父亲还吵了一架。父亲意识到自己做错了,把自行车从坑里又推了回来,直接给大舅送去,又给大舅赔礼。后来父亲再也不把自行车放到炕上了,放到了仓房里,只要有人找他借用,父亲都毫无代价地借给人家。从此,我们家的自行车成了公车了。
记得我十二岁那年,父亲就开始教我骑自行车,我个子矮,骑在座上够不着脚镫子,父亲就教我骑大梁,没几天我就学会了。父亲骑自行车时很少,母亲又不会骑,自行车成了我的专用车。我经常骑着自行车和母亲出去挖猪菜、捡秋地、扫碱土,有时扫一麻袋碱土有二百多斤,都是用自行车驮回来。冬天,有时和父亲骑着自行车驮着捕鱼的工具到冰冷的河套去打鱼,得多少都是用自行车驮回来,得多了一次驮不回来就跑两趟。我和弟弟上初中时,到龙安桥中学读书,中学离我们村八里路,就是骑着这台自行车上学。难怪村里人说:“这台自行车可是你们家的功臣啊!”
这台自行车陪伴我们已经四十多年了,经历了风风雨雨,走过了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道路。它也老了,有些部件已经破损,不能再用了。现在我们出行使用的交通工具都是电动摩托车或轿车,但弟弟并没有把它扔掉,仍然停放在仓房里。弟弟说:“看到这台自行车就会想起父亲啊!”
一棵大头菜
记得大帮轰那时,有一年过中秋节,生产队杀了几只羊,按人口都分给了各家各户,还给社员们放了一天假。过节那天,父亲和母亲商量准备吃一顿饺子,母亲起早先把肉馅剁好,面也和了,就差往肉馅里放点菜了。我们家的小园比较小,没种萝卜和白菜。母亲让父亲到姥姥家去要两棵白菜,父亲答应了。姥姥家和我们家只隔两家,姥姥家的小园在房前的南侧,小园的南侧就是生产队的菜地了。
母亲在家等着父亲拿回菜和馅包饺子,干等也不回来,急得母亲团团转。突然听到村里的广播喇叭响了,里边传来父亲颤抖的声音:“我是秦有发,偷了生产队一棵大头菜,被看青的(看青,守护未成熟的庄稼)给抓住了。”听到这声音我们全家人都傻了,这是为什么呢?不一会儿,父亲低着头回来了,母亲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脸色苍白嘴角颤动,低声慢语地和母亲说:“到你妈家地里去取白菜,路过生产队的菜地,我顺手拽了一棵大头菜,让看青的给抓住了。”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也是最爱面子的人,从来没有在广播里讲过话,这是村领导逼着他讲的,让他做检查,也是为了教育全村人。这件事并不大,可毕竟是偷啊,全村人都知道了。父亲的压力特别大,母亲并没有责怪他,而是安慰父亲,怕父亲上火,劝父亲说:“没事的,以后咱们不偷就是了。”多年来,父亲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始终记着。后悔当初不该这样做,但后悔是无用的,父亲把这件事作为鞭策自己前进的动力,作为教育子女的反面教材,作为时刻敲响在耳边的警钟。父亲挺直腰杆,做好今后的每一件事,让耻辱远离自己。
后来,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没拿过集体和个人一点儿东西。不但自己这样做,还严格要求我们不允许拿人家的一针一线。记得有一年夏天,弟弟花三十多元钱买回了两片三层挂网,头一天下到河套里捕鱼,第二天就丢了。弟弟上火,满嘴起泡,在河套附近找了一天时间也没有找到。弟弟怀疑是附近鱼晾子打鱼人干的。于是,趁人家不在晾子,就潘到屋里去找自己的挂网,翻来翻去也没有找到,顺手把人家的挂网拿回两片。到家没和父亲说,就偷偷地放到了仓房里。第二天被父亲发现了,逼着弟弟把挂网给人家送回去,很严肃地对弟弟说:“人家的东西再好咱也不能拿,你丢挂网什么滋味,就知道人家是什么心情了。再说你丢的挂子不一定是人家偷的,咱可不能冤枉好人啊!”弟弟听了父亲的一席话觉得很有道理,不能自己丢了东西拿人家的呀?第二天就把两片挂网给人家送了回去。
老子云:“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父亲对自己荣耀的事看得非常轻,从来不炫耀自己,可对耻辱的事却铭记于心始终不忘。他常对我们说:“做好事不说没不了,做坏事不提醒以后容易泛滥成灾啊!”记得我参加工作走上领导岗位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好好干,别贪占,贪占的人永远没有好下场。”我时刻用父亲的话鞭策自己,到什么时候也不放松对自己的严格要求。现在回过头看看自己所走过的路,虽然也是很坎坷的,但是一身清白,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这都是父亲培养和教育的结果。父亲虽然离开了人世,可他的思想境界和优秀品格,仍然活在我的心中。我为自己有一个好父亲而骄傲、自豪。
(文中《一辆自行车》原载《散文选刊·下半月》2018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