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走进酒保的病房。
“我很感谢你,你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医生背对着光,叫酒保看不清楚他说话时的脸。
“得是怎样扭曲的人才能做出这些事情?我的救命恩人,对我有再造之恩的人。他们说孩子总会像自己的父母,我是你们造出来的,所以注定要玩这个虚伪的游戏吗?”
酒保滑稽的脸上没有鄙夷,没有不屑,而是深深的悲哀,悲哀之中还带着些许的同情——这同情微微刺痛了医生。
“我们是在防止民众上当受骗,也是停止他们对你的消费。”
“我是为了这个,可你是吗?”
“我是真心希望你可以有一个好的环境,好好地……”
“好好地将养好这颗早就不属于我了的大脑。”
“你知道你大脑的价值吗?无价之宝,它是两个人灵魂的结合。”
“不,这副皮囊里的灵魂只有我,只有我自己。”
“你用你这样高贵的大脑,里程碑一样的大脑去装那样一个女人不值当的,这是对科学的亵渎。”
“那个女人是你的女儿,你对她做过什么,你心里清楚!”
“她不是我女儿,她从来就不是我的女儿,”医生慢慢靠近酒保的床前,窗外的余晖落在了他的脸上,“她是那个荡妇和不知道谁的女儿,我养她到这么大,我让她做的一切都是她欠我的!你又知道什么?更何况……”医生突然露出了一种诡异的笑,“你怎么觉得她不喜欢这一切呢?你怎么就断定是我强迫她的呢?你难道就完全没想过一种可能——是她主动来找我的呢?”
“你……”
“你照照镜子看看你的样子,看看你这张脸。她当初为什么喜欢你?因为你这张脸?她现在为什么喜欢你?还是因为你这张脸?你觉得她喜欢是你是这张脸,还是她没有得到过的那个叫作父亲的角色?”
“她是最干净的人,她是最懂得感情的人。”
“感情是人类最肮脏龌龊的东西。”
“肮脏龌龊的,只是你的感情。”
“是吗?”医生满脸不屑,“希望你们以后都能对得起你们纯洁的感情。”
太阳终于落山了。
西山先生阴沉着脸,小髅杵在一边,不说话,也不动作。
“安小姐,这么说你失败了?”
“我只是想退出。”
“既然这样……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过有一点我还要提醒你,不论你退出与否都不会影响公司接下来的决策,酒保的复出晚会,他一定要在场。”
“他复出之后呢?他活不了多久了。”
“他早就该死了!不是我说话难听小安,你应该明白的啊。我们是有血有肉的,但是公司不是,公司就是一堆金钱和数据。他不会因为感动就赚钱,因为残忍就赔钱,一旦资金链断掉,公司没有人性没有恻隐之心,它会毫不犹豫地死掉,只留下我们的心灰意冷,只留下我们的无力回天。酒保死的时候公司就要放弃他了,可是你说有办法让他回来,有办法制造更大的噱头,我们这才劝服公司不处死他。这段时间公司为了酒保的公关花了不少的钱,如果这个冒险不能回本的话,我们都要做酒保的陪葬。其实你不需要我多说什么,其实你比谁都明白——小安呐,我们必须在酒保的尸体上赚钱,我们没有办法。”
“你们花在酒保身上的钱,酒保早就给你们赚回来了。”
“可我们最后投在他身上的这笔赌注还没有收回来,易医生那边也要拿我们的分红……”
“易大夫怎么会要分红?易大夫是科学研究,他和我有过约定,他……”
“小安,易大夫不是自己一个人,就像我们,我们都不是自己一个人一样。易大夫的实验室不是他的,他其实和你一样,和我一样,只是一个打工的人。”
“不要再说我和他一样了!”安却吼了起来,“他收了你们多少钱?”
“与他没有关系,是他背后的人……安啊,小安!”西山有些动容,“我们其实都是一样的,我们都和酒保是一样的,除了我们的大脑别的什么都不是我们的,有时候大脑想什么也不是我们说的算的。”
易医生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仔细地将手术中的数据整理进文献,门被很大声地撞了开,安闯了进来。
“你收了钱!”
医生看着她,扣上了笔帽,缓缓地开口:“你听我说。”
“你让我恶心!你真的让我恶心。”
“我承认,我最开始答应用酒保做这个手术就只是想报复你,那个手术失败的可能性高到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实验室原本不想让我接下,因为舆论压力太大了,但是我对老板说我有十足的把握,老板也就动心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的母亲走了,这对我们两个都是伤害。我们相依为命了那么久,凭什么你爱上了别人我就要接受?凭什么你让我去救他我就要去救?凭什么我不能生气也不能报复?你心里向来非常清楚,我们从来不是什么父女的关系。不过现在我确实也该好好感谢你,那个手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若不是你的坚持,我最后能不能成功还不可得知。不过你对我也没有什么好埋怨的,毕竟事到如今,我答应你的事情结果都还不错。”
“哼,事到如今,我又有什么资格嘲笑别人。我只是没有想到,这场资本游戏你竟然也掺和了一脚,我原本以为你至少对科学是认真的、纯粹的,我没有想到。”
“你这火气是从哪儿来的?我对于我的事业认不认真单不单纯,我的老板都不放在心上,怎么倒叫你这么激动?”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什么是真的。”
“你不要这样激动。”
“是啊,我凭什么激动?”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你的衣服哪怕脏了一点你就不想再要了,有时候你为了让我同意丢掉那件衣服,甚至把它整个搞脏,脏到我不得不同意把它丢掉。后来你发现自己总是会弄脏衣服,你就把希望寄托到了我这里,你觉得医生总是最干净的,于是每一次我若不穿着干净的白大褂回家你就会生气,这么多年来我的办公室里总要单独备着一件实验服,一件不能穿进实验室的实验服。你如今在这件事里泥足深陷,回还不开了,反倒气我弄脏了自己衣服,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你还要来指责我不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思考吗?”
“我已经习惯了。”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合同,放在桌子上,“实验室和酒保公司谈的分红问题,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那是投资人之间的游戏,一切与我无关,我分到的那部分钱都在你的账户里。”
“你……你的衣服,一直都是干净的吗?”
医生看着安,起身走进了办公室的里间,捧出来一个兔子的标本。
“你看这个,这是双生,它死了,它当场就死了,你最开始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就很明白地拒绝了你,我怕他死在我手里你要承担和我当时一样的痛苦,然后你会迁怒于我。可是我又知道,如果真的拒绝了,你还是会怪我。你那次跟我抱怨说他们没有给酒保选择,让酒保去实现自己想要实现的,可其实你也根本没有给我任何选择,你心里脑里都是那个你根本就不了解的男人。我说……我说如果你想让我救他就要补偿我,其实也只是我的一点报复心理而已。”
“你一直对我说你的实验非常成功,人类大脑填补的成功率会很高。”
“是啊,给我投资的人也是这样认为的,否则他不会继续给我经费。他在酒保公司那里敲诈了一大笔钱,却要我去做手术,如果出事了他可以说是我的一意孤行……他也从来没有给过我选择。但是我成功了——大脑真是神奇。我本来看见他在你身边就觉得厌烦,后来我看见你在他身边我开始觉得你眼烦了。”
“然后你在他那里说了我的坏话,让他讨厌我。”
“我原以为一个有轻生念头的人会很好诱导,但是他没有上当。不知道是不是酒保的记忆在他的脑子生出了什么影响,他好像对你很有好感。于是我对他说,如果再看见他和你在一起,我会用小时候惩罚你的方式惩罚你,只是……哼哼,他好像并不知道这对你来说并不是惩罚。”
安沉默了。
“他是一个选择放弃自己生命的人,一个绝望过的人,你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选择结束生命?那些让他绝望的事情是什么?还是你就单方面地替他决定了?就像你替我决定了要绝对干净一样,你也替他决定了他的过去是可以被遗弃的。”
“我没有想那么多。”
“宝贝,你一直都没变,你只喜欢你以为你喜欢的东西,恨那些你以为可恨的东西,你从来不去了解现实。你太爱你自己了,又太懂得怎么伤害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