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回到了病房里，酒保看了她一眼道：“我不是说过不想见到你。”
“我九岁的时候我母亲跟别人走了，我的父亲，救过你命的易医生，是她跟别人走之前的男友，他说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他也不知道我的母亲跟谁生下了我。
“我的父亲是一个热衷于医学的科学家，也是一个暴虐的恋童癖。你或许觉得我会很怕他，但是我发现我不怕。我从小总觉得我不痛快，总觉得少了一些东西，但是我又不知道那是什么——后来，我在他身上找到了，我还发现这个东西可以满足我的很多愿望，我就一直在利用它。
“有一天我意识到了自己对于这些事情的喜欢，这种感觉让我害怕。我虽然从小被豢养在父亲身边，但我并不是父亲的笼中鸟，他鼓励我阅读，鼓励我接触世界。他是个很奇怪的人，他似乎不想我离开他，但是那些可能会导致我离开的事情他却从不加以制止。我似乎成长得很自由，最后我也去追求自由了，我离开了父亲，认识了酒保。
“我刚开始只是喜欢他的表演，喜欢他的那张脸，我一点都不觉得他丑。我利用自己进了公司，开始接触他，我发现了他更深层的一面——有好的，有坏的，我对他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后来我发现了公司在为他编故事，我稍稍努力就拿到了女主角的位置，可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他发生了变化。
“他慢慢地变得消极，他开始怀疑这个世界是虚幻的，假的，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完全没有意义。他不想吃饭，不想睡觉，他无时无刻不在忏悔。他对我说他想要去死，然后，他就死了。西山认为这是我的错，从前他默默无闻的时候没人在乎他，他出名后大家欺骗他，我是第一个与他交心的人。他曾在谢幕时说过一句：‘你是光明，却暴露了黑暗。’西山说这句话是他说给我的，他说酒保恨我，他恨我让他以为他看见了世界，他恨我让他以为世界也看见了他。”
酒保静静地看着安说完，安也回看他，两个人好久都不说话。良久，安转身，想要离开了。
“我叫丹，你们一定已经拿到我的私人物品，看过我的证件了，我的身份你应该已经非常了解。但其实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我在孤儿院长到十八岁，没有人认养我。我在孤儿院考上大学，毕业以后进入企业。一个月前我辞职了，改做一名酒保。
“我在孤儿院里看了很多书，自己也会写一些东西。不知道我的过去是不是对我的人格有什么损伤，进入社会后我总是觉得身边的人很虚伪，让我很不舒服。我去酒吧工作是因为人在午夜喝了酒之后会卸下面具，但是面具之下的东西却让我更加心寒。
“我晚上工作，做着重复性的事情；我白天读书，写作，可是慢慢地我觉得我看到的文字和写出的文字也变得千篇一律，我自己都不愿意读下去。
“后来我不读书也不写作，白天就盯着我床头上不知道哪一任租客贴的海报——《长眠地中海》。我很少睡觉，睡觉总会做梦，每天晚上的梦都很像，不是海报里面一动不动的海水，就是每天路过的那条波澜不惊的江。如果说手术之后我对生活有什么感谢，我很感谢我做了一个不一样的梦。”
夜幕一点点降临，病房里的两人人已经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
“小安，那个复出的晚会我会去。”
“我已经为你回绝了。”
“其实我想了想，做酒保也没什么不好。而且我闲下来的时候写过不少东西，以后说不定还用得上。”
“创作伤神啊。”
两个人相视笑了。
“晚会我要去。”丹说。
“好……那就去，不管你要做什么我会陪你。”安坐到病床边上，伸手握住丹的手。
“我可能不懂你，你也不懂我，我们可能都有各自的往事。但是你是我这场变故中唯一还能觉得幸运的存在，接下来不管还有多久，我们一起完成对方的心愿吧。”
医生在监视器前静静地看着屋内的一切，后来安离开了，他还看着。安离开病房来到了医生的办公室里，他还看着。
“你看爸爸，我想得到的我终究会得到的，这一点还是从您那里学来的。”
“丫头，”医生的表情有些叫人看不明白，“你是最知道我的，你不会想让我生气或是伤心的。”
“当然不会，就像你不会让我哭泣一样。”
西山先生被自己的雪茄呛得直咳嗽。
“他答应配合了？”
“我承诺过的事情什么时候出错过？”
“这这这……这不愧是小安，真没有你拿不下来的人。一会儿我和小髅一起过去，交代一下当天的事情。”
“没什么好交代的。”
“你放心，就是一些流程上的事情，我们不会多说话的，我们都是为了晚会办好——你这么努力我总不能让你白费力气。”
“晚会当天我们会提前过来，想来也不需要他做太多的事情，当天交代时间足够了。”
鲜花，掌声，闪光灯。
“你爱我，是真的爱我？还是只是想让我配合你演这出戏？”
“我爱你。”
“你爱我，还是爱他？”
“我爱你。”
“你爱我，还是只是想从我身上找到慰藉？”
“我爱你。”
“过去我从来没有经历过什么感情，最近这段日子，我身边的爱太多了，多得让我分辨不出哪些爱才是真正的爱，哪些爱是畸形的爱。”
“爱本来就有很多种，爱从来没有错，所谓的畸形都是因为我们把自己的一套冠冕堂皇的规则道理强加到了爱的身上。其实爱只是一种感觉，哪里有固定的形状？”
“可是道德有。”
“爱本身是无所谓道德的，爱之后的行为才有。”
“呵呵，所以我们不必责备自己的本心。”
“这些事情太过复杂，生活中不是每一件事情都需要我们想明白。”
“我知道，我不想太多，要保护脑子。”
“我去再给你拿点水来。”
酒保阖目坐在化妆镜前，感觉大脑里像在燃烧。医生从后面走了过来，穿着一身整齐的西装，他站在酒保身后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
“你在这做什么？”酒保睁开眼睛，看向镜子里的人。
“今天是你的复出典礼，最应该来的人就是我。”
“是啊，我这条命是你的，是她的，是公司的，可是偏偏不是我的。”
“你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
“你不舒服就要对我说。”
“我很好。对了，一会结束了我能去看看你的兔子吗？它叫双生是吗？”
“看它做什么？”
“看看它现在什么样子，活的好不好，看看我能不能活得像它一样好。”
“兔子的大脑填补手术从来没有成功过。它根本就没从我的解剖台上活着下来。”
酒保张了张嘴，却又笑了。
“正常来讲我应该生气才对，你把一个从来没有成功过的手术用在我的身上，你用我的性命做实验。”
“谁跟你说没有成功过？没成功过的手术怎么敢用在一个公众人物身上？”
“什么意思？”
“在动物身上失败了很正常，人类的大脑如此珍贵，动物哪有福分享受重生？我的研究一直都是针对人类的，不在人类身上尝试就永远不会拿到最准确的实验数据。”
“你在活人的身上……”
“双生活下来了，只不过我不得不告诉大家，双生是一只兔子。”
滑稽的眼睛瞪大了，但是很快恢复了正常。
“我竟然……没有我想象中的吃惊。”
“我原本以为我问心无愧，我原本想你一走我就把一切告知世人，可是如今，我有点不想让安知道这些事情。”
“你又为什么告诉我？”
“我想……至少有人知道过我的成功。”
“真有意思，我原以为人死如同灯灭，万事皆与我无关了。竟不知我当初一死，到如今引出了这么多的奇遇。”
“你现在拥有的东西是多少人几辈子都求过来的。”
“是啊，求都求不来。”
医生走了，不大一会儿小髅和西山走了进来。
“你感觉怎么样？”西山先生问道。
“一时半会死不了，您大可以放心。”
“别这样说，我们的合作长着呢。我总觉得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说不定你还能来我的葬礼上给我致悼词。”
“那我一定说不出什么好话。”
安走了进来，西山看见她表现出了十分的热情。
“小安来了啊，我们的女主角，你今天真漂亮，准备得怎么样？”
“有什么要交代的快交代吧，我们要休息了。”
“今天会公布酒保生病期间构思的一个新剧本。”西山先生道。
“丹会写一些东西，这些应该没有问题。”安道。
“不必，以前帮酒保写剧本的团队已经都准备好了，他像酒保以前那样坐着就行，别的都不用管。小安你以后也不要叫他别的名字，就叫酒保。”西山先生说完把小髅一推，“你说说酒保先生今晚要做什么吧。”
“哦，这是一个有关生死主题的本子。今天你就两件事情，”小髅低着头翻动着手中的本子，“一件是提到自己这段时间思考了很多关于生命的话题，让你有了这方面的灵感，你过一段时间你会口述下来这个故事，让你的女朋友帮忙记录。然后你就自然而然地引出安姐这个话题，安姐会假扮礼仪小姐登台，等安姐上台的时候你的眼神要惊讶、喜悦——就是惊喜，但是你也不能太……”
“这些我都懂。”
“然后就是第二件事，你要借此机会跟安姐求婚。”
“求婚？”安和酒保异口同声道。
“不错——当然求婚又不是结婚，你们走一个过场就好。”西山先生说完就被外面的场务唤走了。
小髅揉了揉手里的台本，递给了酒保：“求婚的台词已经给你写好了，‘我贫穷的时候你对我支持鼓励，我成功的时候你一直不求回报，我危难的时候你依然不离不弃。你就是我的阳光，请你给我个机会，让我给你一个承诺。’你不用背下来，我会给你举着题词版。哦对了，这是戒指。”
酒保接过戒指看了看，揣在了自己左边的口袋。
小髅看着酒保和安还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道了句“注意身体”，便也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