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说什么？”唐盈奇道。
端木宏直起身子，恭敬抱拳道：“弟子有事未禀，请尊主恕罪。”
皇晓风知他向来寡言，所言必有要事，便道：“直说就是，何罪之有？”
端木宏道：“谢尊主。今日弟子过来之前，曾见过画桥。”
唐盈笑道：“这事尊主知道。早间他带着那一大群人浩浩荡荡上山，动静可不小呢，不过远远看着，也都是些不入流的角色，怕是连扔到万蛊池试药都未必够格，因而就没过多关注。”
端木宏道：“盈盈所言正是，确实大都是徒有虚名之辈。不过其中有两个人，倒是颇有来头，据说曾打进过中原逐鹿会第二轮。”
“哦？他竟抓到了这等人物？”唐盈讶然，展开卷轴上下打量着，好奇道，“是谁？师兄快说给我听听。”
“江南大侠云龙海，和凤家大少爷凤明夜。”端木宏道。
皇晓风早知血魂兵铸造之法早已失传，且笃信武之一道，过于倚仗兵器才是落了下乘，因而对教主狂热的想尽办法意图重铸神兵的做法并不以为然，闻言已知端木宏所想，便直言道：“梧桐凤家并没有掌握神兵铸造方法，别说这个不知学到几分火候的小子，便是把凤庄主本人抓来，也没用处。”
端木宏解释道：“凤明夜曾说，凤家不少机密只传嫡系弟子，除了他和他父亲，没有第三人能窥探，其中就包括神兵图谱。他一言就点破了弟子所持玄刀的工艺材质，言语间笃定从容，想来是有真才实学的，且还透露了少许神兵铸造的关窍。”他顿了顿，犹疑道，“此人在中原颇有侠名，想来应当不至于为了活命，扯此祸连家族的弥天大谎？”
皇晓风闻言，皱起眉头，喃喃道：“不应该啊，连逍遥阁都没有的图谱，凤家怎么可能会有，凤家三夫人本就是……”声音突然顿住，脸色一变，“不对，画桥怎会抓了凤明夜？”
端木宏不料有此一问，一时哑然。画桥作为中原绝顶人物叛归天溟教，深受教主器重，每每奉命回中原都任务繁重，抓祭品只是其中之一，因画桥从未失手，只要任务完成，具体情况他也就懒得过问。他随即想起画桥当时确实欲言又止，原是真有内情，忙道：“画桥只是送祭品过来，详情经过并未多言。若尊主想了解，弟子这就去唤他过来。”
“他与你同为领主，平阶受禄，又是中原叛将，用不着你亲自去，平白自堕身份。”皇晓风漠然，手指一拨琴弦，铮的一声响，林中跃出两名黑衣弟子，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行礼：“尊主。”
“请画桥宫主到望北亭来。”皇晓风淡淡道。两人领命而去。
端木宏已觉出不对，试探问道：“尊主，画桥抓到凤明夜，有什么问题吗？”
“他抓凤明夜，这没问题，但是若只抓了凤明夜……”皇晓风皱起眉头，“当时有一桩急事，我虽在楚州，却因故脱不开身，因他那时也在西南一带，便给他传了信，想来以他在中原的势力定能轻易完成，哪知这就没了下文——他抓回来的人中，有没有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端木宏仔细想了想，犹疑道：“他送到我这来的都是成年男子，在中原似乎都有些名头，但据他所言，还有一批喽啰留在了前山，就不知那里面……会不会有小孩子。”
皇晓风眉头深锁，冷然道：“连任务是否完成都不见传信回禀，真是坏事。果然非我族类，日后即便用他，也要多留个心眼。”
唐盈看了看两人，眼波流转，轻轻开口道：“师兄或许不知，这提前北上的提议——就是画桥宫主提的。可见他在教主眼中的分量。”
端木宏闻言眉心一跳：“……教主就这么轻易答应了？”
“教主对他的倚重和信任，那是不用说的了，且这次不止教主，连若谷、若叶、鹿舟、鹿杯几位极有资历的长老都站在了他那边，尊主是被孤立了。”唐盈轻声道，“他才稍加劝说，教主就推翻了之前我们的所有谋划，同意了提前北上。”
端木宏不觉怒道：“我们苦苦筹谋这么多年，竟比不上他一个中原叛徒两三句话？教主怎能这样叫人心冷？”
“师兄息怒。”唐盈轻叹，“师兄且细想，他在中原乃一方诸侯，英雄榜上赫赫有名的高手，却因着师兄的救命之恩愿意入我圣教效力，这是多少人求不得的得力臂膀，还望师兄往后多多善待于他，切勿随意敷衍轻视，令他失控——毕竟，圣教上下，除却教主，他只听师兄一人之言，便连尊主，可都差遣不动他。”
端木宏默然。他倒觉得那人每日闲得无聊便凑往自己跟前找茬挑事，三言两语不合就得动起手来，手上打不过便消遣嘴皮子，烦得人只能将他扔回中原去出任务，以是画桥投诚已久，倒没好好在总坛待过几日——哪就变成只听他一人之言了？
“十余年前与中原那一战，几位长老都参加了，忍气多年早已迫不及待，画桥才能与他们一拍即合。”皇晓风缓缓道，“盈盈到底观察入微。宏儿你看，只因你一句话，画桥便替你找了多少中原祭品回来，近一年来没抱怨拖延过一回。此番我或该先传信给你，由你直接对画桥下令，他当不会如此敷衍，只怪当时情况紧急，我也未及多想。也罢，日后你们需对此人小心考量，能用则已，若用不了，也不能让他坏了大事。”两人一齐应了。
三人又叙叙说了些别的事，多是皇晓风与唐盈谈笑对答，端木宏默然听着，如此等了许久，也不见画桥过来，皇晓风皱眉道：“这厮果然自恃身份，架子忒大，不仅不屑于听我号令，便连传召也不应了。”
话音未落，便听得林中有人道：“护法似乎甚为不满，是为何事？”
三人一听，均是变色，急忙起身迎出亭去，依次拜倒，恭声道：“参见教主。”
只见林中走出一队人来，四个黑衣大汉一马当先，齐步同行，肩上托了一座惹眼的轿辇，八名盛装的妙龄少女伴在左右，挽篮提花，踏香簇拥而来。四个大汉同步起落，如履平地，肩上轿辇似腾云驾雾，不见丝毫起伏，细看那轿辇雕龙画凤、装饰绮丽，轿中软缎铺陈，一位苍白的短须男子拥着貂裘卧在其中，身着一袭华贵庄重的黑金缎袍，腰畔系了半枚看似毫不起眼的阴阳鱼符——那是天溟教主号令天下弟子的兵符。
皇晓风伏身在地，扫了那轿辇一眼，心中越发对画桥不满。近年来教主愈发耽于享乐，自画桥投诚后，更是频频向画桥取经，把他在中原骄奢淫逸的那一套直接照搬了过来，平白耗去不少人物财力。早年他还稍加劝阻过，但随着教主对他忌惮渐重，他也不便再过多干涉，空余满腔愤懑无奈。
四个大汉走到亭前，铁塔一般立足站定。教主卧在轿辇中，并不起身，只呵呵笑道：“护法请起。早间便听闻护法凯旋归来，奈何本座脱不开身，到此刻方得空过来，护法不怪吧。”
皇晓风沉声道：“教主日理万机，有事召属下进殿回禀即可，如此亲自驾临，实在令人不胜惶恐。”
教主笑道：“护法此番北上，牛刀小试，大显神威，连堂堂中原第一高手都折在你手中，本座怎能不亲自抚恤嘉奖。”说着吩咐道：“把赏赐呈上来。”
一位高挑妩媚的彩衣女官应声上前，手中拂尘一摆，娇声道：“赐掌教护法黄金千两、神兵十件、灵药十盒、女奴四名。另有宝马十匹，护法大人差人持马牌到天马苑中挑选即可。”她每念过一件赏赐，便有黑衣大汉抬着相应的宝箱上来，四名持花少女亦应声上前，对着皇晓风盈盈拜下。皇晓风道了谢，命随侍弟子接赏。
端木宏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面上勉强稳着，内心却有些发寒。教主对待皇晓风越来越疏离客气，种种做派冠冕堂皇，脸面做得极足，暗地里却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摊薄他的力量，如今有了画桥等一干新宠，许多重要的任务已不再分给皇晓风一派，戒备之心昭然若揭。而皇晓风却并不在意，甚至不做反抗，令他们这些早早被烙上了“皇派”烙印的弟子都十分憋屈难受。
教主赏赐完毕，漫不经心地招了招手，泯然在轿辇之后的一人得令，越众上前，对皇晓风行礼道：“蒙掌教护法大人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端木宏一听这声音耳熟，不觉一震，抬头一看，果然是画桥，心中顿时窜起无名怒火。他们久候画桥不至，不想竟等来了教主，此事本就蹊跷，如今所见，怕是画桥料到任务之事要被皇晓风问责，便将教主这张护身符直接搬了出来，要压他们一头。
画桥感受到他火辣辣的目光，眼波轻抬，眸中玄光一现，端木宏与他目光对上，只觉脑中一空，方才所想竟全忘了，一时有些茫然，被唐盈悄悄扯了衣袖，这才急忙敛回眼眸，恭恭敬敬低头候着。
皇晓风淡淡道：“画桥宫主是教主的得力臂膀，我岂敢当‘吩咐’二字。不过是听闻宫主在中原抓到了些人物，一时好奇罢了。”
画桥道：“是抓到了两个角色，先前端木兄也见过。只因念着连端木兄都看不上眼的人，护法大人想必也不会有兴趣，便未前来回禀，请护法大人恕罪。”
教主玩味地打量着场内情形，见状徐徐道：“护法的消息倒是十分灵通嘛。画桥宫主抓得凤家少主一事，本座也是刚刚知悉，不想护法已提前知晓了。”
端木宏听得这语气不对，忙上前行礼道：“禀教主，方才属下与画桥宫主一同见过凤家少主，因得知血魂兵重铸有望，欣喜之下，这才过来告知尊主，并无抢先僭越之意。”
教主一笑道：“哦？既有心告诉护法，怎地不先来告知本座？”
端木宏不善机变，被问得额头见汗，只觉怎么回答都要出错，一时支吾难言。唐盈提起衣裙，翩然拜下，嫣然笑道：“教主明知端木师兄不善言辞，却总爱逗弄他。哪里是师兄不想先来告诉教主呢，适才分明是护法大人新见识了中原精妙武功，想拿师兄试剑，才召师兄过来。教主知道，端木师兄这人啊，哪里都好，就是嗜武成痴、不爱邀功，他定是想着画桥宫主定然会向教主回禀凤家少主一事，无需他在殿前多言，兼之听闻护法大人要试他身手，一时欢喜，这才直接来见护法大人了。”说着团扇掩口，噗嗤一笑，“教主明鉴，方才这两人一见面就打得天昏地暗，平白辜负了这望北亭畔欣欣向荣的春景花木，连盈盈的茶炉，都险些给他们打翻了呢。”
唐盈虽也是“皇派”弟子，但多年来为天溟教策反了不少中原高手，功劳颇高，人脉又广，身份地位不同寻常，兼之人娇貌美，一向得教主欢心，这一番连玩笑带撒娇，说得教主也不觉面目含笑，道：“你们听听，明明是端木一心练武、耽误大事，却被盈盈明贬暗褒，说成是老实憨厚、不爱邀功，仿佛他不邀功，本座便看不到他的功劳似的。”
唐盈笑道：“教主日理万机，小事哪能面面俱到？正要教主教训教训师兄，日后他不邀功，功劳奖赏便没他的份，哪有抱着功劳等着主上主动来夸的道理？”说着给端木宏连递眼色，端木宏忙抱拳道：“是，是属下耽于练武、因小失大。谢教主与盈盈提点。”
教主道：“说得连本座也好奇了。护法身为本教第一高手，从不将寻常人放入眼中，此番是见识到了何等奇功，竟如此迫不及待要拿端木试手？莫非那中原第一高手又练出了什么奇绝套路不成？”
皇晓风道：“他能练出什么新套路——是属下遇到了秋月庄。教主知道，秋月庄韬光养晦多年，甚少参与江湖事务，虽然号称中原第一门派，武功招式却鲜为人知。属下在萧木谷与秋月庄遭遇，见识到了一套以琴为兵刃的武功，大觉新奇，这才手痒了。”
“哦？”教主瞥了一眼亭中长琴，兴致缺缺，“七弦之琴无锋无刃，想来对方也不过是仰仗内力而已，也值得护法如此赞誉？难道护法就是败在这路武功之下，这才失手未能将那中原第一高手擒回？”
这话问得不善，端木宏心中焦急，连忙看向唐盈，示意她想法子解围，唐盈却低头不语，恍若未觉。皇晓风淡淡道：“因秋月庄展示出的实力令人心惊，且对朝露公子势在必得，属下认为圣教北上之事未定，不宜先树强敌，故而选择退让。”
教主嗤笑一声道：“萧木谷就在我教门前，我教占尽天时地利，秋月庄千里跋涉而来，还能将我教比下去了？护法未免太过谨小慎微，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皇晓风道：“教主教训得是。只不过此人总算已被擒住，秋月庄也未必留他活命，也算了却了我教一个心腹大患。”
教主冷笑道：“护法倒是推得干净。此人于我教有不共戴天之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亲眼看到他咽气，怎能就此松懈？”
皇晓风道：“是。属下谨记。”
教主见他态度平和，怎样激将都不动怒，便改口道：“护法要问凤家少主何事？尽快问了，本座还有别的事要吩咐画桥宫主去办。”
皇晓风看他一眼，又望向画桥。画桥眸色淡然，不卑不亢，也静静地看着他。
“也并无要事。属下不过是有些好奇，梧桐凤家远在北地，甚少南下行走，画桥宫主怎地就如此凑巧，抓到了识得神兵铸造之术的凤大公子？”皇晓风淡淡道。
画桥微微一笑，答道：“遇到凤家弟子不过是巧合，但能擒回凤家大公子，还多亏了盈盈姑娘的新朋友。”
唐盈不料这其中还有自己的事，讶然道：“我的朋友？宫主指的是谁？”
画桥微笑道：“在下此次回中原的首要任务，盈盈姑娘想是知道的。”
唐盈一怔，随即想起画桥此番正是奉命去将虹门的名字从中原武林抹去的，给端木宏抓祭品不过是顺道为之，便道：“宫主的意思是，能抓到凤家少主，是虹门于掌门的功劳？”
画桥颔首道：“当时在下在益州围剿虹门余孽，偶然遇到了凤家弟子，因在下曾与凤家大公子交过手，为免暴露身份，并不敢轻易打草惊蛇，若非于掌门当机立断，在下或要错失良机。至于血魂兵之事，乃凤公子到了洄水山之后自己坦白的，纯属意外收获，在下事先并不知情。这一点端木兄可以作证。”端木宏哼了一声，并不言语。
“原来如此。多谢画桥宫主解惑。”皇晓风淡淡道，“若这位凤家少主真能助我教重铸神兵，论功劳，画桥宫主当属第一。”
画桥微笑抱拳道：“不敢，护法大人过誉。”
教主眯着眼睛看着他们，缓缓开口道：“护法与画桥宫主此番都辛苦了。晚上本座在正殿设宴，为两位接风洗尘。”
“多谢教主。”皇晓风再拜。教主手一挥，对画桥道：“北上之事已定，宫主还休息不得，且随本座到万蛊池走一走，瞧瞧往生蛊的进展。”画桥应了，一行人随着教主轿辇，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