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担心有变,湘儿几乎一夜未眠,但朦胧中似乎并未听到什么异动;清晨早早起身去了北院,却发现院中空无一人,韩潞的房门口弥漫着安神香的味道。
她轻轻推开房门,屋角小桌上三炷残香仍细细地燃着,旁边放着一支精巧的白瓷花瓶,一枝沾着晨露的红梅斜插在瓶中,正自怒放。
韩潞已经醒了,正凝视着那枝红梅,神情平静,无悲无喜,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听到门口动静,微微转头,见是湘儿,脸上便带上了笑。
“湘儿这么早过来?”
“你怎么醒了?”湘儿掐灭了香,发现桌上留了凌风焕的字条,细细看完,攥入掌心,又去打开窗户窗帘通风。
屋里点的是效用最好的安神香,她纵然常年接触各类药物,有一定抗药性,多闻一会儿也会昏昏欲睡,而第一日用这香时,香初初燃起,伤口疼得无法入睡的韩潞也几乎立刻就神思倦怠了;然而才一月,数倍的药量也已无法让他安然入眠,让湘儿不由得斟酌起给他用的其他药量来。
“这些天日日在床上躺着,也睡不了那么久。”韩潞道,“劳你叫个弟子来扶我一下,躺着浑身疼。”
湘儿看着他寒玉般没有半分血色的侧脸,心中酸涩,叫了弟子进来先给他行过一遍针,这才小心扶他坐起,在他身后垫了软垫。另有弟子端了参粥和药进来,湘儿亲自接了:“吃完要再睡会儿吗?”
“不了,成天睡着浑身都不舒坦。”韩潞笑道,“你早上忙,哪敢劳烦你来喂药,随便找个人帮我搭把手就好。”
“不行。别的弟子没一个能治得了你,且你的伤口一碰就流血,我不亲自盯着不放心。”湘儿自顾自舀了一勺粥,吹凉递到他嘴边,“你若肯乖乖配合我,早些吃完,我便能早些去忙别的了。”
韩潞吃了一口,便抬手接过了勺子,“我右手还没废,得多动动。”只让湘儿帮忙端碗,自己一口口舀了吃。他既执意如此,湘儿也不勉强,只觉他仿佛精神不错,吃得虽慢,但胃口似比前几日好了些,心中不免高兴。
喝完粥漱了口,湘儿又端了药过来,韩潞觑了那两碗黝黑浓稠的药汁一眼,有些迟疑。因内伤太重,他几乎没有食欲,连羹粥都吞咽艰难,药汁入喉更是翻腾作呕,一勺喂进口中要缓几次才能勉强咽下。但若不吃,只会加重身体亏空,让伤势愈发恶化,更难恢复。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逐一端过药碗,慢慢喝完,又借温水嚼了两枚药丸吞下。药汁落入胃里仿佛野火燎原,灼得翻腾难受,须臾,疮痍的内里渐渐回了几分暖,稍见舒坦。
湘儿见他今日态度大异于往常,且居然十分配合吃药,不由得有些狐疑,直到给他换了药,重新包扎完伤口,也没挑出他半点错处,想着昨夜凌风焕守了他一夜,两人或许有交流,因而他才有所收敛,不由得感慨果然只有凌风焕能治他。
一切做完已近辰时,医馆即将开馆,湘儿只能吩咐了亲信弟子来好生照看着,自己出去主事。这一忙便是一个上午,期间并未听到有人来报说北院有情况,因前些日子给他折腾怕了,心中反而存了几分疑虑,午饭时分终于得空,这才赶到北院去看他。
送饭的弟子刚收拾了残羹出来,湘儿见饭菜都没怎么剩,心绪稍松。推门进去,韩潞又是早上那副样子,静静地靠在软垫上,绷带遮住了半边脸颊,只依稀觉得那目光沉寂如深潭,没有一丝波澜,逢她进来,抬起的脸上却已挂了笑容,嬉笑着和她打招呼。
那表情换得太快,她几乎都要以为之前所见是自己的错觉。
“今天感觉怎么样?”湘儿过来查看他肩头的针伤。他的外伤正慢慢愈合结痂,内伤也在慢慢恢复,经脉也已基本续完,唯有这一处,时常撕裂流血,让她束手无策。
“好多了。”韩潞道,“这儿……早上碰了一下,稍微流了点血——不过很快就止住了。”他觑着湘儿沉下去的脸色忙补充道。
湘儿阴沉着脸不接话,自顾自解了他寝衣查看。为防误碰到毒针,伤处未缠绷带,但寝衣上血渍不多,想来确实并不严重——但也可能是因为,已流不出太多血了。
湘儿忧心忡忡,默然不语地小心给他清理了伤处血迹,便让人进来扶他躺回去。韩潞浑身多处骨折骨裂,虽已逐渐好转,但仍不宜久坐。
凌风焕刚离开半日,纵然清楚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到万寒散,但湘儿仍忍不住担忧揪心。剧毒入体已月余,日日都在侵蚀韩潞的身体,再拖下去,说不定有了万寒散——也无济于事了。
韩潞看着她的脸色,忽地一笑,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放心,我死不了。”
湘儿一愣,没好气道:“大言不惭。若非当时凌阁主及时赶到,把你救下送到医馆来,你早跟阎王爷报到去了。”
韩潞笑道:“对啊,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
湘儿瞪他一眼,恰逢其他病人有恙,弟子来找,没空跟他斗嘴,叮嘱了一番便收拾东西走了。踏出北院院门时,她才蓦地想到,其实刚才韩潞想说的未必是这个意思,怪她接话太快,韩潞才顺势改了口。
她神色复杂地回头看了一眼。昨日凌风焕也提到了秋月庄并不是想要韩潞性命,而是另有所图——而且看韩潞的情形,他恐怕并非自己大意才致落难的,他说不定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以及这样做的后果!
湘儿摇了摇头,把复杂的思绪都甩出头脑。她只需保住韩潞性命、治好他的伤即可,医馆一向中立清净,他们那些复杂的纷争和算计,她不想牵扯进去。
整整一日,湘儿都集中不起精神,时而担心凌风焕此去云覆山万里迢迢,万寒散不知何时才能用上,忽又念起秋月庄的计谋,苦苦思索封魂针上那蛤王寒毒,到底有些什么诡谲作用。
就这么晃然一日过去,戌时已过,医馆已闭,天色渐晚,各处陆续都熄了灯,湘儿将前庭后院的病人都巡视了一圈,确认无事,正想回房休息,忽地看到值夜小厮急匆匆从远处跑过来。
“姑娘!姑娘!凌阁主回来了!但他……他……”
湘儿又惊又喜:“怎么了?慢些说。出什么事了吗?”
小厮捂着胸口,指着后园上气不接下气道:“他把花家少爷也带来了……我们、我们不敢拦……”
湘儿一震,还不及说话,已看到两个身披斗篷的黑影匆匆从后园走来。凌风焕在前,做个手势,示意她别多问,当先朝北院走去。湘儿咬了咬唇,只得默然跟上。
北院的灯已熄了,值夜的弟子正倚着院墙打瞌睡,听到院门被推开,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凌阁主……”
“没事,我们进去看看他。”凌风焕平和地说。弟子见湘儿也在,赶紧让开道路,退到院外守门去了。凌风焕正要往前,却被湘儿张开双臂,挡在了前面。
“您带他来做什么?不是不能让秋月庄知道吗?”湘儿眼眶发红,咬牙质问。
凌风焕身后那人迈出一步,脱下兜帽,露出一张温润和煦的面容。他看着湘儿,目中微露怜惜,温和道:“韩潞是我的朋友,他伤成这样也非我所愿。我们夤夜赶来,就是不想惊动庄里……”
“那花阁主真是有心了。”湘儿冷然道,“可是抱歉,我们医馆不欢迎花姓之人,花阁主请回吧。”
凌风焕忙道:“湘儿别急,是我要带花筱一起来的。是药三分毒,何况是万寒散这样能抑制蛤王寒毒的奇药,我即便把药拿了来,若用得不当,效果恐怕适得其反。好在你哥哥……”
“我没有哥哥!”湘儿噙泪怒道。花筱微微一震,面露黯然。
凌风焕知医馆与花家恩怨,早料到会是这么个情形,不觉苦笑:“……罢了,你们家的事我也不好多言。但眼下要紧的是,万寒散的效果和用法只有花筱清楚,韩潞的伤口到底能不能愈合,寒毒到底会不会发作,希望都在花筱身上。你若真不愿他进屋,也罢,我这就送他回去,就当他今日没来过。”
他说着,揽过花筱就要转身,湘儿闻言一愣,下意识就伸手去拉花筱衣角,随即反应过来,顿时脸颊飞红,跺了跺脚,转身跑了出去,无论怎样,到底算是默认了他进门。
花筱目送着她离开,神情黯淡。
“好了,总比上回好,湘儿始终是面冷心软的。”凌风焕拍着他的肩头开解道,“多亏这回姚馆主不在,上回可是让弟子拿笤帚把你轰出去了呢。”
花筱长长一叹:“到底是我们欠了她。她不肯原谅,也不怪她。”
“二十年的矛盾了,你们家老头子又不肯露面,哪是这么容易能解开的。总要寻个契机。”凌风焕道,“走吧,忙正事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