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暗沉,无星无月,春雷阵阵,正是杀人夜。
姚氏医馆后山药园里,一位老者负手而立,惊雷炸响,闪电破空,耀眼银光照亮了他绣着繁复纹饰的华贵衣袍,红底黑缎的衣摆随沉闷的夜风猎猎翻飞。四个黑衣人标枪般笔直地站在老者身后,手扶剑柄,纹丝不动,几乎已与黑夜融为一体。
他们在等待。
闷雷轰然,狂风大作,黑暗中,一道诡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贴上药园外墙,缓缓翻进园内,老者眯起眼睛,袖袍一震,周身凛冽的狂风一凝,竟如被他握于袖中,为他驱役,只见他衣袂一扬,风劲狂啸而出,翻滚沸腾,骤然朝那黑影席卷而去。四个黑衣人随即掠出,如四道闪电般的鬼影随狂风荡去,霎时缠上了那杀手。
杀手本已按照探明的路线避开了所有巡夜弟子,突然遇袭,惊诧万分,以为计划有误,到底身经百战,扭身便脱出了四人的剑网,却被一道凌厉的风墙挡了回来,深知附近还有高手,不欲恋战,扬手便是一把毒砂漫天撒出。
他对自己的毒砂很有自信,任何人只要粘上一星半点,定会皮肉腐烂直至见骨,料定四人不敢不避,便想趁乱而走,哪知毒砂腾空便被乱走的风龙带偏了方向,兜头朝他自己扑来。
杀手骇然,情急之间脱下外袍将毒砂卷开,这一耽搁,四个黑衣人已缠了过来,脚下踏着令人头疼的奇异阵法,任他身躯如蛇腾挪躲闪,四人虽伤不到他,但他也逃不出风墙桎梏,但凡他想下杀手,空中狂风必然化为万千利刃,迫他撤招自保。
杀手已知遇上了棘手人物,强行应战是大忌,不敌事小,暴露身份事大,念及此番并不止他这一波行动,手中已捏了数枚的铁蒺藜,料定幕后御风之人再强,也无法凭空卷走精钢暗器,挥手便将暗器打了出去。四人知道厉害,倏而散开,那黑衣老者已悄然来到一丈之外,宽大的袖袍一卷,生生将暗器纳进袖中,再一抖,四枚淬毒的铁蒺藜携着咆哮的狂风,直冲杀手面门而去。
杀手疾退,短剑出鞘,勉强将铁蒺藜打飞,强劲的力道将他整条手臂震得发麻。他看着那老者负手缓缓走近,脸色阴晴不定。
老者淡然一笑,徐徐道:“逍遥阁杀手,一旦失手被擒,按律便须自尽,以免泄露雇主身份。你为何偏偏要负隅顽抗?”
杀手神情莫测,默然不语。
“逍遥阁束下铁律天下闻名,这才成就了它极重信誉的名声。你不愿自尽,是打算反出门派么?”老者问。
杀手不答,目中凶光毕露,扬手撒出漫天暗器,捏着短剑猛攻过去。老者啧啧摇头,拈了一枚石子在手,屈指一弹,顽石破空,在风中擦出尖利的哨音,杀手知道厉害,慌忙避让,却也只及勉强让开要害,被石子贯透肩骨,闷哼一声猛一趔趄,四把长剑已架在他颈边。
“出手大意,暴露行踪,避长就短,贪生怕死。难怪会选择铤而走险,投奔叛徒叛出门派。”老者踱到他身边,淡淡道,“逍遥阁人才济济,若非如此,你根本熬不到出头之日,是不是?”
杀手目露绝望,蓦地咬牙,本是真打算服毒自尽了,却被老者捏住脸颊,剧痛间下颌已脱臼,藏在牙间的毒丸掉了出来。老者一笑,出手如风,卸了他四肢关节,从他紧缠的腰带里摸出一枚剔透的扇形腰坠,掂了掂,收入锦囊中,锦囊泠然作响,显然已收了不止一枚腰坠。
杀手闻声变色。
“你不妨猜一猜,这里面已经有几枚腰坠了?”老者一笑。
“秋月庄什么时候有闲情逸致管逍遥阁的闲事了?”杀手咬牙道。
“呵。”老者讥笑,“还有脸自称逍遥阁?若真是逍遥阁策划的行动,能给老夫逮到这么多末流鱼虾?你戴着这腰坠来执行这次任务,不觉脸疼么?”
杀手一震,目中已有几分掩不住的心虚惶恐。
“到现在为止,你是老夫逮到的最强的一个,可惜啊可惜。”老者啧啧有声,捏起他的手腕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的手套,“特制的鱼皮手套,擅长暗器,惯用毒砂,让老夫猜猜,你是逍遥阁十大杀手里的老八芒种,还是老十谷雨?”
杀手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你主子能将十大杀手之一策反,确实有本事。你是第几批的?你们今晚还准备了几轮?”老者再问。杀手只是冷笑。
老者也知他不会轻易坦白,抬手轻描淡写在他气海穴上点了一指,翻滚的风劲顷刻灌入他丹田,一分为百,顺着经脉流窜拧绞起来,仿佛要将他的经脉千刀万剐。杀手脸色惨白,浑身抖如筛糠,冷汗涔涔而落,蜷着身躯几乎跪倒下去,却也着实硬气,竟哼都没哼一声。
“你慢慢考虑,考虑清楚了,再慢慢来回老夫,不着急。反正便是梁缘亲自来,也休想安然在老夫眼皮底下杀人。”老者气定神闲道。
杀手咬牙冷笑:“我竟不知堂堂秋月庄何时也成了朝露公子的走狗。”
老者也不生气,只看着他,蓦然一笑:“很好,有你这句话,老夫便是宰了你,也算替逍遥阁清理门户了,你们阁主会感激老夫的。”抬手招来两个黑衣人,“带到外面去好好审。话不吐干净,别让他轻易死了。”两个黑衣人行过一礼,拖着杀手走了。
四周的狂风渐趋平静,老者在药园中负手而立,周身内息借夜风之力,感知着整个药园的异动。黑暗中又悄然添了两条人影,凑足四人,依旧如雕像般稳稳立在他身后。
不久,一个黑影从前院钻出来,一身紧身黑衣不掩曼妙的玲珑身段,赫然是个年轻女子,手中却提着一个滴血头颅。
“怎么死了?不是说最好抓活口?”老者一见便皱起眉头。
“他要自尽,我没拦住。”女子撇撇嘴道,“此人排名第九,代号白露。更多的也没来得及问。”
“又叛一个。”老者皱眉,“虽说这所谓十大杀手多为浪得虚名之辈,并非逍遥阁最顶尖的力量,但也可见逍遥阁此番内乱之重了。”
女子轻轻一叹,递过人头和腰坠:“长老这边抓了几个了?”
“刚抓了第二个,几乎与你那边是同一时间。”老者道。
“看来逍遥阁作风谨慎,都是两人一组行动,前后照应。”女子蹙眉道。
“接连四人有去无回,希望他们长点心,别再派人来送死了。凌风焕在楚州布下天罗地网,据说之前就抓到过刺客活口,严刑逼供之下,抖了不少东西出来,好在他们反应够快,话没吐干净就把人灭了口。如今凌风焕已亲自追了回来,若那边真来了高手,我们没拦住,让人直接撞到他手上……”老者隐去了后面的话,目中露出浓重的担忧。
“对方已被凌风焕逼急眼了,连十大杀手都派出来了,今夜肯定势在必得,恐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女子忧心忡忡道,“我这就回前院守着,后园就拜托风长老了。”刚想离开,却被拦住。
“一味地守株待兔也不是办法,万一被凌风焕的人发现了,我们还不好解释。”风长老转身,问黑衣人,“查出他们主子落脚之处没有?”
新补过来的黑衣人恭敬答道:“在城外,山脚的一个农居中。”
风长老冷笑一声:“离这么近,看来真是迫不及待了,也不怕撞到我们凌阁主手里,白白葬送多年苦心谋划。”又对那女子道:“庄主给的腰牌带了吗?”
女子闻言,取出一个贴身锦囊递过去:“长老是想?”
风长老没有接话,接过锦囊,从中倾出一枚分量颇重的铜牌。这铜牌形貌古朴,已有些年代了,其上栩栩如生地雕着威严狰狞的独角圣兽,闪电破空,清晰照亮了铜牌正中篆刻的“宁”字。
那是在云覆山上拱卫秋月庄总坛的三大家族中,宁氏家族的族长令牌。
“能耐不大,野心不小,再不摊牌,咱们也要受其牵连,功亏一篑。”风长老凝视着族长令牌,“韩潞该庆幸叛的是他,否则,”他冷冷一笑,“——他怕是无法苟活到今日。”
“医馆这边暂且先拜托阿遥你来看守,切记一个漏网之鱼都不能放过去。”
女子点头,一众黑衣人齐齐抱拳。风长老正欲动身,忽觉周身风气凝滞,左突右撞,似乱非乱,竟要失控,顿时心惊,以为逍遥阁来了内家高手,双袖一甩,合十对掌,真气贯通,滚滚风气自双袖间倾巢泄出,袖袍鼓胀,猎猎飞舞,周身气场轰然爆开,乱窜的风劲有如千针万线,密罗织网,刺得人肌肤发痛,黑衣人固是满脸敬畏,连那女子也禁不住掩面后退,唯恐被风劲刮伤俏颜,如此倾尽全力,风长老才再度掌控住周身夜风,凝神探查,却已寻不见方才那抹令人忌惮的气息。
女子已看出不对,焦急道:“是不是又有高手来了?”
风长老抬手,止住她的话头,侧耳凝神感知周身风气变换,蓦地耳中隆隆,猝不及防,响起熟悉人声:“风长老既来了,何不过来坐坐?”
风长老一震,眼看女子和黑衣人均无异样,显然只他一人听到了,心知方才隔空对拼内力真是上了天大的当,然而行踪既已暴露,也不可能避而不见,只能嘱咐了女子几句,将腰牌妥帖收起,朝了医馆北院而去。
北院门口值夜的弟子正在打盹,风长老轻轻跃过院墙,落地一看,凌风焕仪态慵懒,支颌倚坐在院中小石桌旁,正在懒洋洋地倒酒,小小的石桌上有点心四碟,红梅一支,夜风袭来,暗香沁心,倒是十分怡然自得。
“凌阁主。”风长老淡淡道。
“长老请坐。”凌风焕将酒碗往他面前一推,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医馆自酿的青梅酒,仿佛是添了些药材,入口绵绵,酒劲平平,口感虽比不上韩潞酿的,到底也有些益处。”
风长老抿了一口,淡淡道:“公子酿的酒,老夫倒是无福享受。”
凌风焕一笑:“念着长老千里追杀他月余、迫他武功尽废几乎身死的情谊,下回我会替长老要一壶的。”
风长老骤然色变。
凌风焕仿若未见,仰头饮尽,再斟一碗,拈起一枚茶豆糕,慢条斯理道:“长老别紧张,过去的事毕竟已经过去了。”
他说完这句便没了下文,只自顾自端碗浅酌。风长老既焦心着刺客的事,哪有时间等他卖关子,便直接道:“凌阁主是何意,还请明示。”
凌风焕看他一眼,笑道:“这酒不错,长老不喝吗?”
风长老一饮而尽,冷然看着他。
凌风焕啧啧摇头:“似长老这般牛饮,我便是跟韩潞要到好酒,也不敢给你留了。”
风长老耐心耗尽:“凌阁主请有话直说。”
凌风焕似笑非笑看着他:“那么请风长老先解释一下,为何会夤夜出现在这小小医馆之中?”
风长老细细一想今夜经过。凌风焕在医馆布置的重点是保护北院和韩潞,其余地方都没有高手留守,他在药园后门拦截杀手,离此处尚远,凌风焕若不刻意留心,未必能察觉到动静,应当不知其事,估摸是方才那女子阿遥从前院过来时没留神惊动了他,他才发力试探,怪自己一心以为逍遥阁又来了高手,大意之下接了招,这才被猜破了身份,便淡淡道:“此话该由老夫问凌阁主比较合适。”
凌风焕一笑,垂眸捡了块芝麻饼慢慢吃着:“我提前预知有人要赶尽杀绝,对韩潞下手,所以过来看看有谁这么大胆子。风长老总不会跟我殊途同归吧?”
风长老默然。他还真是来拦杀手的,然而其中目的,却绝不能让凌风焕和韩潞知道。
凌风焕觑他一眼,慢条斯理道:“既然长老让我有话直说,那便别怪我不留情面。”他端碗一饮而尽,淡淡道:“奉劝风长老一句,韩潞此人,你不能动。从前所有事情我都可以既往不咎,但是从今往后,从此时此刻起,但凡有人想动他性命,便是与我作对。还请风长老将此话也原样转告澈庄主,我不是在以凌风焕的身份说这个事,其中意思,想必你们能明白。这是我的底线,但凡有人敢触碰,就请做好十倍偿还的准备。”
风长老一凛。凌风焕和韩潞过命的交情他们是清楚的,从前对韩潞下手也都尽量避开了凌风焕,因极少得手,且多是小事,顾着同门交情,凌风焕虽不满,但也从未多言,如这般撕破颜面字字确凿地提出警告,还是头一回,可见此番韩潞被追杀落难一事已彻底把他惹毛,联想到他背后的势力,不由得留心斟酌起以后的行动来。
“我话说完了,风长老请自便。日后只要不违此事,你们要做什么我也懒得干涉,韩潞新酿了好酒,长老若有意,我也会替长老留一坛。”凌风焕摆摆手,神情脸色已缓和下来,自顾自端起酒碗,仿佛方才的对话不曾发生。
风长老蓦地一笑:“凌阁主不必紧张,若庄主真想要韩潞性命,那日凌阁主便不会有机会将他救下来。”
凌风焕霍然看向他,目光犀利尖锐至极,然而只是一瞬,他便敛了眼眸:“无妨,既说了既往不咎,我便当没发生过。你们只要记着,从此刻起,你们再敢伤他半分,别怪我不顾多年同门情谊。”
风长老淡然道:“凌阁主这就冤枉我们了。公子自己去找庄主打赌,赌输还债,天经地义,我们不过是奉命行事。若有下回,凌阁主也要怪到我们头上吗?”
凌风焕轻轻一笑:“是么?”说完这句,再不言语,自饮自酌,仪态懒散,只如院中没有风长老此人。
风长老脸色变了几变,欲言又止。他深知凌风焕的性子,更清楚即便只看此人在庄中一人之下的地位,自己的分量也远远不够与他谈条件,忍了再忍,只能默然转身离开。
凌风焕冷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手指一拨,风长老用过的酒碗狠狠摔在地上,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