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正房内,素林公主接过湘儿亲手奉来的茉莉香片,随手放在一边,目光上下打量着屋内摆设,最后似笑非笑地落在恭恭敬敬替她诊脉的湘儿身上。她带来的随从一进医馆便消失了两名,湘儿不敢多问,只得示意弟子加紧戒备。
“公主金贵之躯,身体康健无恙,只是近来有些肝火上侵,目红易倦,也不必用药,只需多休养,待湘儿拟一副花茶方子,搭配膳食调理即可。”湘儿柔和道。
“有劳。”素林公主淡淡道,随即话锋一转,直入正题,“听闻贵医馆喜欢钻研疑难杂症,能入你医馆法眼的病人多少都有些与众不同。本宫久居深宫,孤陋寡闻,倒是好奇得很,难得出趟远门,不如请羽姑娘引本宫去看一看。”
湘儿拜道:“回公主,医馆人员纷杂、病气沉重,莫要冲撞了公主才好。何况许多疑难杂症从表面是看不出端倪的,公主若有兴趣,待湘儿取些有意思的脉案来,请公主一观。”
素林公主脸色一沉,冷笑道:“给你几分颜面,你倒越发腰杆子硬了,本宫的吩咐岂容你驳回?带路!”霍然起身,对随从吩咐道:“把他医馆两月来常住久居的病人资料脉案全部拿来,还有这两月医馆所有进出的银钱与药材账目,一并带来!”两个随从应了,客客气气地请湘儿身边的大弟子同去。
湘儿闻言有些慌张。医馆虽偏居一隅,有些江湖颜面,但到底是平民诊所,无阶无职,可不能正面得罪了这位当朝最受宠的公主,只得点头放弟子去拿资料,自己上前为她带路。素林公主必是对韩潞的下落有了把握,才会亲自上门,她一向骄横跋扈,强行搜查医馆之举本在湘儿意料之中,反正韩潞已经离开,倒也不怕她搜。但她要看病人资料和医馆账目,着实有些出乎意料。
韩潞用的药有不少确实不常见,何况秋月庄身为元凶,是最清楚他的病情的,一旦请懂行之人看过北院细目,北院病人的身份便十拿九稳了,且还能看出韩潞今日还用过药,即便走了也定然跑不远。
方才素林公主驾临前,她已按韩潞吩咐,将情况告知了于天琦,又叫眼线回报给了凌风焕,眼下需要尽量拖延时间,只盼韩潞能赶紧离开淩洲,千万别让他们追上了。
素林公主果然是有备而来,进了后园便要求先看北院。好在韩潞一走,湘儿已让弟子将北院收拾干净,如今倒也从容,只恭敬地站在一边,看着素林公主命人将北院翻了个底朝天,连密室都打开了,结果自然一无所获。
素林公主并未发作,径自在院中端然坐下,命随从将搜来的北院细目呈了上来,听他几句耳语,略略一翻卷宗,抿了口茶,淡淡道:“这院中的病人呢?今日还用过药,怎地现在便人去楼空了?”
湘儿温婉答道:“回公主,北院病人确实是今日一早用过药后离开的。”
素林公主淡淡道:“跑得这么快,他的病好了?看这细目可不像,若好了,何须日日参汤仙丹地喂着?”
湘儿道:“是未曾痊愈。但接北院病人入馆不过是看他病情奇特,如今入馆日久,该研究的也都研究过了,医馆并非慈善济堂,病人诊金只付到昨日,他今日执意要走,医馆就没有强行留人。”
“放任未痊愈的病人自行离开,可不像你医馆的风格,就不怕他出门便横尸荒野,砸了你姚氏医馆的金字招牌?”素林公主不客气地说,
“医者并非大罗神仙,只能救想自救之人。他不愿再行治疗,医馆也有心无力。”湘儿道。
素林公主见湘儿软硬不吃、应对自如,便换了问题:“人是今天早上离开的?”
湘儿道:“是。”
素林公主回头吩咐了一句,不多时,进馆便消失了的那两名随从快步走来,行过礼后,一人道:“回殿下,医馆前后府门、院墙均已派人看守,入府至此时,暂未发现有人逃逸。”
“看来是本宫迟了一步。真是有本事,沦落到这地步还能从秋月庄的眼皮底下逃掉。”素林公主冷冷一笑,“派人去追了吗?”
“杨大哥亲自带队,兵分四路去追了,城里城外都安排了人手,请殿下放心。”那人抱拳答道。湘儿心头一紧。
素林公主觑她一眼,慢条斯理道:“这人既然病情奇特,又在你医馆住了两月,你总不会连他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吧?”
“回公主,湘儿确实不知。”湘儿温婉道,“病人若不愿透露身份,只要在馆期间不作奸犯科、行伤天害理之事,并按时支付诊金,医馆就不会过问,这是规矩。医馆正是靠了这点信誉,才能在江湖中立足的。”
“倘若他是个江洋大盗、朝廷重犯,你医馆也不闻不问、一样包庇到底吗?”素林公主冷然道。
“若入馆之前便知他乃极恶之人,自然要将他拒之门外。但若不知,医馆便一视同仁,除非官府证据确凿,带着通缉令来拿人,医馆不会追问病人身份,且病人在馆治疗期间,医馆会尽力保护病人不受伤害。”湘儿不卑不亢地说,“这是江湖规矩。公主虽为金贵之躯,但江湖阅历匪浅,想来是能理解的。”
素林公主叫她拿话一堵,一时没了说辞,只得改口道:“听闻虹门于二当家也在医馆养伤治病,本宫闻名已久,既然来了,便请羽姑娘引本宫去拜访拜访。”
湘儿柔和应了。
然而,于天琦成名多年、阅历丰厚,且早有准备,回答得更是滴水不漏。素林公主咬牙切齿。韩潞就在医馆北院疗伤的情报可信度她明明十拿九稳,于天琦这两月来分明也一直在替他遮掩挡枪,她甚至能从于天琦平和有礼的目光中看出若有若无的戏谑,可她偏偏一点实证都搜不到,只能在于天琦礼貌的微笑中拂袖回了北院,又命湘儿将北院的四个大弟子尽数召来,逐一盘问,还将他们分别关进屋中,令他们给北院病人画像。
好在为防逍遥阁,凌风焕早就教过四个大弟子统一口径,画像都是照着与隔壁生药铺子掌柜的儿子画的。那小子而立年纪,身形与重伤后消瘦了不少的韩潞相仿,又不爱出门,被人撞上的机会极少,韩潞要掩人耳目,拿他的脸做易容样本有理有据;且几个弟子画画草本花木尚可,人物肖像却极少练习,依葫芦画瓢临摹来,能看出人样已是不易。素林公主虽觉得哪里不对,到底不能否认他们画的确实是同一个人,气急无奈之下,又随手抓了些其他医馆弟子来审,一直审到日头偏西,这才盛气凌人地带人离开了医馆。湘儿目送着车队远去,心弦终得稍稍放松。
百年之前,秋月庄曾因内讧分裂为南北两庄,南庄总坛就设在萧木谷中,前任庄主慕容夫人统一南北后,南庄就被烧毁了。
但据传,南庄先人曾在萧木谷中建了一座神秘诡谲的藏宝窟,窟内藏有不计其数的金银宝藏、神兵秘籍,只因年代久远、藏宝图遗失,宝窟的具体位置、机关路线,都已无人知晓。只是江湖中最不缺的就是贪图宝藏秘籍、或喜爱冒险之人,每年都会有不少人前往萧木谷寻宝,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为免机密泄露,萧木谷周边的大州小县都设有秋月庄的秘密堂口,素林公主既仗秋月庄之势而来,自然便下榻在了淩洲堂口。离开医馆后,她气势汹汹地回了淩洲堂口,召来两人,连同方才同行的八人一起,闭了门窗开起密会。
“你俩过目不忘,马上将方才所见的北院资料细目、医馆药材出入默下来,整理成册,不可有任何遗漏。这是老夫人亲口吩咐的,你们晓得轻重。”素林公主对前去搜查资料的两人说,两人领命,到东次间默写去了。
“你们四个,拿着这四幅画像分头去找杨大的人,与他们一起对照追踪。这画像是分别画就,不像有假,因此此人很可能到医馆之时就已易过容,别被他骗过了。”四人接过画像去了。
淩洲的堂主是位风韵犹存的妇人,见素林公主吩咐完了,这才殷勤奉上热茶:“殿下辛苦。看样子,这人虽跑了,但殿下今日之行,也不是没有收获,先喝口茶歇歇吧。”
素林公主这才坐下,抿了口茶,轻声道:“老祖宗不问世事多年,如今竟亲自过问起朝露和逍遥扇此事,可见事关重大,不得不谨慎对待。如今走这一遭,却连他人影都没摸着,逍遥扇的下落更是无从谈起,让本宫如何不着急。”
“殿下且先等一等消息吧。”淩洲堂主温和道,“属下在淩洲经营多年,早在两月前便发觉这淩洲乃至整个楚州,都已被楚王殿下收拾得铁桶一般,虽查不出任何消息,但属下的眼线曾亲眼见过疑似楚王之人深夜出入姚氏医馆,可见朝露公子在医馆治伤一事,十拿九稳。楚王殿下大权在握,并非属下这个层级能对付的,便是殿下您想从他手中要人,也需谨慎谋划,才有把握。”
素林公主闻言,张扬艳丽的脸庞上终于裂出一丝苦笑。
“本宫知道……五哥哪是好对付的。偏偏韩潞与他交好,他怎会见死不救?母妃出身江湖,身负武林至尊秋家血脉,且九哥自幼体弱多病,又失踪多年,我们都只愿他能平安回来,实在无意于储位,本不愿掺和夺嫡与党争,但若在韩潞此事上把五哥得罪了——恐怕想不搅进这浑水都难了。”
淩洲堂主是秋家老人,对秋家的种种恩怨也略知一二,跟着叹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公主不必太过忧心。还有逍遥阁呢。”
素林公主捧着热茶,许久,才喃喃苦笑:“是啊,还有逍遥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