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洲是楚州下辖的县镇,距楚州州城不过两百余里,入夜时分,梁缘已将马车赶到州城门口。两人重新改容换貌,将可疑的痕迹尽数销毁,把车推下了悬崖,又将马儿放了,堪堪踏着关城门的最后一刻挤进了城。
“我们为啥要进城?不走官道、不入镇甸、昼伏夜出不是逃跑的基本法则吗?万一撞上秋月庄的人咋办?”梁缘扛着硕大的包裹,跟在韩潞身后嘀嘀咕咕,“城西有土地庙,城北有东岳庙,借宿一宿半个子儿也不用花,实惠又安全!”
韩潞不禁一笑。这小子虽然一直对宁绎霖的失踪耿耿于怀,但每逢出任务前,宁绎霖揪着他的耳朵念叨的基本要求,倒还记得分明。
“我们这不是已经逃出来了嘛。磨刀不误砍柴工,找个客栈安安稳稳歇一宿,不碍事的。”韩潞懒洋洋地说。
“可是楚州!”梁缘有些焦急,话冲出口又赶紧放低了音调,“……逍遥阁在楚州可是只手遮天的!万一露了半点行迹……”不就白忙活了!
“逍遥阁也并不是全都叛了。”韩潞漫不经心道,“只要安分老实些,不露行迹也没什么难的。”
梁缘瞪他道:“说得容易!”万一真出事了黑锅还不是得他来背。
韩潞一笑,遥遥一指:“喏,机会来了。想试试吗?”
“试啥?”梁缘没跟上他的思路,懵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街口遥遥奔来两匹神骏的高头大马,喷着响鼻停在一家客栈门前。那马与早间在姚氏医馆门口所遇品相相同,均是少见的塞外良驹;两位黑袍老者翻身落马,将缰绳递到跑堂手中,一前一后进了客栈,凝神一看,竟是三月前分头带队追杀韩潞的秋月庄风雨两位长老。
梁缘一惊,一把拽住韩潞就想往旁边的小巷子里躲。这二老都是秋月庄的绝顶高手,一旦他们身份暴露,他独自一人倒还勉强能脱身,但带着韩潞这个功力尽废的拖油瓶,那是决计跑不掉的。
不料没走两步,拽着韩潞的手腕就觉一麻,梁缘浑身劲力顿时泄了。韩潞觑他一眼:“躲什么?一惊一乍,反令人生疑。”
梁缘急道:“你、你没看见他们?”
韩潞道:“他们可没看到我们。”
梁缘一想也对,这才稍松口气,催促道:“那我们快走吧,可别一会儿与他们撞上了……”
韩潞一笑道:“走去哪儿?今晚我们也住这家客栈。”
梁缘一愣,大惊道:“这两个老头可不是好应付的,咱们躲着走还来不及,干嘛送上门去?万一被认出来怎么办!”
韩潞笑道:“那就得看你的易容功夫与演技如何了。”说着反手抓着梁缘,径直往那家客栈走去。
梁缘劝不过,只得硬着头皮跟上,眼角余光扫过街道与客栈结构,心思转得飞快,须臾便看准了几条后撤路线,一边走一边哀叹,只盼韩潞不要玩过了头,最好别用上这些路线才好。
城门刚闭,客栈里正是热闹,往来吃饭留宿的客人不绝。两人刚进大堂,便有小二迎上前来,满脸堆笑道:“两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韩潞道:“还有房吗?”
小二笑道:“有有有,客官您要啥样的?”
韩潞道:“普通的就行。把行李拿到房间里,我们先吃饭。”
小二道:“您二位一间房吗?”
韩潞颔首。
小二道:“要不给您换间上房吧。咱们店小本经营,上房不过六钱银子……”
韩潞道:“一间普通客房,多谢。”
小二仍想继续劝说:“普通房间,两个人忒挤了些,看您这行头也是做生意的,也不缺这个钱不是……”
韩潞道:“加一副铺盖,他打地铺就行。”说着觑了梁缘一眼,梁缘十分配合地露出可怜巴巴的委屈神情,愁苦地挪了挪肩上的包裹,一副不敢怒也不敢言的模样。
小二懊恼地叹了一声,只得道:“好嘞,二位请大堂里坐,我替二位搬行李,钥匙一会儿送到。”说着接过梁缘的包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扛起来,一步一歪地上了二楼,口中还嘀咕着“吝啬”“守财奴”之类的字眼。
梁缘辛苦憋笑,被韩潞瞥了一眼,赶紧立正站好,作老实状。
大堂中空桌已不多了,秋月庄二老的桌子在正中,很难避让开。韩潞扫视一圈,正犹豫着选哪儿比较好,眼角余光却注意到梁缘脸色突然变了,迅速递来一个示警的眼神便低头敛了目光。
韩潞心中警钟大作。下一刻,正拨弄算盘的客栈掌柜也是一震,满脸恭谦地从柜台之后迎了出来,赔笑道:“苏夫人驾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有什么差事您打发人来吩咐一声就是了,这夜深露重的,您还亲自过来,小店怎受得起……”
只听一个低沉柔和的女声自身后传来:“掌柜辛苦了。贵店今日来了几尊大佛,我不亲自来,怕是请不动。”
——竟是逍遥阁前任总掌事,这几日反复被他们提起的凤三夫人苏玉容。她虽已退隐多年,但余威犹在,此番逍遥阁出现变故,众掌事联袂相请,她才重新出山,梁缘避之唯恐不及的名单里,她甚至排在第二位,远在秋月庄两位长老之前。
梁缘听着她话中意思,心脏几乎都要从胸口蹦出来了,偏偏不敢露出半点破绽,只能低眉顺眼地站在韩潞身边,暗自戒备,只待他们发难便要不管不顾先带韩潞逃出去。
韩潞却似乎并未察觉,只顾招手叫小二过来点菜,这一抬头,就看到苏玉容身着逍遥阁制式黑袍,肩头玄色的披风曳地,优雅从容地自他面前走过。她左手食指上戴了一枚庄穆简雅的青铜翡翠戒指,腰间的扇形腰坠已改用了总掌事级别的月白流苏,步履间隐有悦耳的环佩叮当之声传来,韩潞顺着那叮当碰撞之处瞥去,突然在玄黑的衣袍和披风遮掩间依稀认出一道极难分辨的熟悉轮廓,心里猛然一沉,手臂也瞬间被梁缘捏住,紧得发疼——
那竟是逍遥扇!
梁缘一动,苏玉容柔和的目光便徐徐投向二人,韩潞恍若未觉,径自呼喊小二,小二虽不认识苏玉容,但见掌柜的战战兢兢,满脸恭敬,也知道是大人物,只敢哈着腰候着,哪敢抬头应招。韩潞见状,露出几分浮躁的恼怒,瞪了那小二一眼,目光恰好与苏玉容错开,压根儿没在眼前这群黑衣银带之人身上停留,仿佛根本不认得名满天下的逍遥阁。
苏玉容这才移开目光,施施然走入大堂。她身后的一众人中唯有一人不是黑衣银带的打扮,着一身显眼而与众不同的秋月庄黑红衣袍,却是湘儿盼了一整日的凌风焕。凌风焕觑了苏玉容一眼,有些按捺不住的焦躁,颇不耐烦地跟着走进客栈大门,目光草草掠过韩潞和梁缘,刚刚移开,眉头一皱,又看了韩潞一眼,而韩潞已转身叫过小二开始点菜了。
苏玉容缓步踱到秋月庄二老桌前,端然站定。风长老捏着酒杯,似笑非笑地抬起头道:“苏夫人,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
雨长老也冷笑道:“咱们进店不过盏茶时间,板凳都还没坐热乎呢,夫人就追了过来。看来逍遥阁对咱们盯得很紧嘛。”
苏玉容淡淡一笑,冷然开口道:“二位长老做了什么,想必心里清楚。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若不嫌弃,请赏脸楚州逍遥阁细谈。”
风长老傲慢道:“那得请夫人等一等了,我们正在吃饭。”
苏玉容道:“贵客莅临,逍遥阁已备下盛宴款待,只待二位移驾。”
雨长老啧啧道:“我秋月庄人丁繁盛,向来以节俭为荣,可比不得你逍遥阁财大气粗。这桌子酒菜既然上了,便没有弃之不用的道理。辜负苏夫人美意了。”
几人唇枪舌剑,语含机锋,周围的客人都惶惶然敬而远之,埋头吃饭,唯恐惹上麻烦。原本闹哄哄的大堂渐渐安静下来。
“看来大堂没法好好吃饭了。”韩潞叹了一声,“把饭菜打包送到我们房间去吧。”
“好嘞!”小二正怕过去触了霉头,此话正中下怀,顿时眉开眼笑,到后厨打包饭菜去了。韩潞趁着几位客人吃完结账、入出混乱,拉着梁缘上了楼。
凌风焕似笑非笑,一言不发,只抱着手看这三人吵架,目光有意无意,又扫过韩潞的背影。
苏玉容见说不动二老,没奈何只能在一旁等着,觑了凌风焕一眼,招招手,候在一旁的掌柜马上靠上前来。她耳语几句,掌柜点头哈腰,叫来小二,两人一阵交头接耳,掌柜接过逍遥阁弟子递来的纸笔,匆匆写下一行字,恭敬呈给了苏玉容。
“这是方才那二人所住的房间号,请凌阁主笑纳。”苏玉容淡淡一笑,将字条卷成小卷,用缎带扎了,优雅地递过去,“似乎是淩洲来倒卖药材的小贩。凌阁主若想详查,子时之前,敝阁便会将那二人上下三代背景资料全部送到凌阁主手里。”
凌风焕心中微寒,接过字条淡淡道:“谢夫人。两个市井小贩,我查他们做什么。劳夫人费心了。”想了想,又道:“我确有些事想请逍遥阁帮忙,不如请夫人先陪我同去。就是不知二位长老……”
雨长老被苏玉容监工似的盯得正烦,吃得浑身不自在,闻言求之不得:“凌阁主请自便。逍遥阁那么大的招牌,谁都找得到,我兄弟二人得空便会过来,用不着苏夫人带路。”风长老摆摆手算是赞同,根本懒得说话。
苏玉容一笑,心想方才的人情没白做,行了一礼道:“那我在阁里恭候二位长老了。”说罢款款将手一摆,“凌阁主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