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缘哭丧着脸把凌风焕从窗口送走，关了窗回来，见韩潞端着药碗，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顿时后背发寒，被盯得毛骨悚然。
“自己招还是？”韩潞往椅背上一靠，抱着手慢条斯理道。
梁缘心痛如绞：“我……我放京城总阁了……一点也没私藏！”
“真的？”韩潞眯起眼睛。
“真的！”梁缘举起双手。
韩潞不置可否，上下打量他半晌，将药汁一饮而尽，缓缓道：“我需要一批暗器，轻便易携、锋利淬毒为上，小巧的机关匣子也行。”
“我明天一早就去找！”谢天谢地终于转开了话题，梁缘赶紧应道。
“……不能引人注意，不能暴露身份。半日之内交差。”韩潞继续道。
“……好！”梁缘头大如斗。
“好了，休息吧。明日活儿还多呢。”韩潞道。
“我们……不换客栈了？”梁缘问。
“我们刚刚入住，在被逍遥阁点名之后未过夜便匆匆离开，不是反而令人起疑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行。”韩潞道。
“也是哦。”梁缘点点头，洗净了手，开始给韩潞敷药膜。
虽然凌风焕对他不客气，但他心里还是存了几分感激的。自出事以来，韩潞一直神经紧绷，他想方设法插科打诨，却也收效甚微。但在凌风焕面前，他能感觉到韩潞是全然放松的，不做任何伪装，能肆无忌惮表现自己的真实情绪。纵然只是片刻的轻松安宁，至少也能让他紧绷的脑子稍得休息。
这世上能让韩潞毫无保留地信任依靠的，除了凌风焕，也就只有宁绎霖了——然而如今，宁绎霖却是叛徒嫌疑最重的人。
作为最早追随韩潞的人，他与宁绎霖也是最默契的搭档，所以，他比谁都想更早找到证明宁绎霖清白或背叛的铁证，亲手为他平反，或者，清理门户。
韩潞到底身体还虚着，奔波了这一日早疲累了，便靠在椅子上养神，任他施为，但没一会儿便察觉到梁缘情绪有些低落，不禁开口问道：“怎么了？”
梁缘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韩潞等了半晌不见他吭声，心里有些奇怪。这小子可谓从不知烦恼二字怎么写，成天嘻嘻哈哈没个正经，难得低落一回，其中必有原因。
“你用不着在意凌风焕的那些话，他眼下对逍遥阁有些偏见……毕竟他的案子是被逍遥阁搞砸了。而且你能绕过他的网溜进医馆找到我，他多少有些没面子。”韩潞想了想道。
“他对逍遥阁有偏见，是因为你被叛徒算计陷入追杀、武功尽失吧。”梁缘小声说，“在他眼里，叛徒固然该死，我们这些没护住你的人，也一样该死。”
“说什么胡话呢。”韩潞道，“若无你援手，我此刻已在医馆里被素林公主点了天灯了，即便侥幸能逃出来，也绝对躲不开叛徒的追踪，哪还能好好坐在这儿。”
梁缘低头捣鼓着药膜，半晌，才低哑含糊道：“有时候我真希望此刻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倘若是绎霖，定能帮上你更多……”话未说完，手腕突然被韩潞握住。
“绎霖精于谋算，武功和易容却都不及你，若换作他，只怕连帮我改容换脸都做不到，但若让我以本来面目堂而皇之地现于人前，他也护不住我。”韩潞坐起身来，直视着他，“小缘，你我自幼在血屋相识，一同接受地狱酷训，而后又结伴逃出魔窟、千里流亡，若没有你，我早已是枯骨一具。你是逍遥阁的金字招牌，中原排名第一的杀手，在所有我信任的人中，你是我相识最早、相伴最久、亦最不可或缺的兄弟，你的能耐，别人不清楚，我还能不知道？何须因旁人一两句意气指责而妄自菲薄？”
梁缘停下了手，须臾，抬眸看着韩潞。
“那就给我一个命令吧。让我知道我至少还有些用处。”
韩潞道：“不是让你去搞些暗器来……”
“不是这类无关痛痒的小事！”梁缘蓦地打断了他，情绪起伏难平，“凌风焕说得没错，你就是对我们每个人都留有余情，谁都不愿怀疑，可是有手握重权的人叛了，险些害你至死，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或许我离京第一步行动就该把宁绎霖和苏玉容都解决了，直接迎你回去——只要你肯点头，现在去做也不算太晚！”
韩潞握着他的手腕，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情绪稍稍平复，自己都为方才激烈的态度有些赧然了，这才轻轻开口：“去寻暗器不是小事。我伤势未愈，无力舞枪弄剑，而你惯用的暗器多轻薄简易，也甚少淬毒，交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是无法发挥威力的。我需要更多的、足够锋利的淬毒暗器才能自保。”
他的手微微用力，制住了梁缘急切的反驳，续道：“逍遥阁出了叛徒，我非但没有预先察觉，还将自身陷于险境，甚至累及凌风焕，说到底，我身上该背负的责任远比你们任何一人都多。苏姨当年救我们性命，带我们南下，教了我们不少东西，于你我都恩重如山；绎霖是你我最重要的兄弟，我们和逍遥阁都不能没有他。退一步说，即便查明了叛徒身份，这么大的叛变，也不是解决了主谋之人事情就能了结的，绝不可轻举妄动。因此，在掌握确凿证据之前，方才的话，我不希望听到第二次，好吗？”
梁缘仍有些不服气，小声嘟囔着什么。韩潞轻轻一笑道：“你若真闲得慌，我这儿倒确实还有别的事需要你去做。”
梁缘一怔，漆黑的眸中透出掩不住的喜色：“是去偷扇子么？到自己家去偷东西，我还没试过呢。不过楚州分阁大概也没啥有意思的机关隘口，高手更找不到，以孙老头的能耐，我悄悄拔他一百根头发他都看不到我的影子……”
“老孙已经秃了半个脑袋了，你就不能给人家留点遮掩？”韩潞也乐了，“扇子暂且别去动它，有凌风焕帮我们盯着苏姨呢，我们现在不确定苏姨到底是什么心思，掌握了多少情况，动了反而打草惊蛇。是别的事。”
梁缘正在摩拳擦掌，闻言顿时垂头丧气。
韩潞道：“此事原本方才想让凌风焕帮忙的，但他近来一直不怎么愿意我再管他那案子的闲事……”
“人家是担心你自身难保不想给你添麻烦！况且翻案说到底本该是他自己的事。”梁缘插嘴道。
韩潞无声笑了一笑，续道：“我担心他不会答应，所以犹豫了一下就没提。但他的案子出问题，是因我们而起，逍遥阁以信誉为重，就算他只是普通主顾，委托的生意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我们也得善后补偿，这件事是必须做的。这才是我们过来楚州的主要目的。”
“你说你说。”梁缘搓着手期待道。
韩潞一笑，带了些狡黠的意味：“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
梁缘瞪大了眼睛，觉得这语气仿佛不太对劲，好似即将被他一脚踹坑里，顿时皮子都紧了紧，不知他要故弄什么玄虚。
“司徒不久前与我联系过，现在应当还在楚州，只是不知藏身何处。当初这案子甫一出事，他和阿烟便已离京南下暗查。我需要知道他是否已经查到端倪，若已掌握了部分线索或证据更好。”韩潞道。
梁缘一听到司徒的名字，脸便皱成一团，从头到脚都写满了苦大仇深。
“他还欠着我新年压岁包呢！”他愤愤向韩潞告状，“过年的时候人人都有！老大一个！偏偏没我的份！不给补上，别指望我原谅他！……他可信吗？”他又别扭地补了一句。
韩潞不禁一笑。
“你不是收了素林公主两万五千两见面金了么，还不够弥补？”
梁缘把头一扭，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
“好啦，等回去了，有的是时间让你慢慢讨债。”韩潞莞尔道，“他一直知道我在医馆，曾给我递过几回消息，但在我没亲眼见到他之前，我不能下结论——你们说得对，是我太过先入为主，谁都不愿去怀疑，这样十分不利于分析判断。我必须亲自见他。”
“……好。我去找他，把他带过来。”梁缘闻言也敛去了嬉闹神情，“我何时出发？”
“现在。”韩潞道。
“……现在？”梁缘大惊，马上回绝了，“不行。风雨长老就住在旁边，苏夫人今天还来过，留你一个人在这儿风险太大。今夜我不能离开。”
“正因为苏姨今日来过，逍遥阁想必也已例行公事，粗略查过这家店的客人，因而只要不闹出大动静，他们便暂时不会再来复查。”韩潞道，“凌风焕的案子是叛徒捣的鬼，一旦翻案成功，叛徒的身份必会败露，所以他肯定也盯着司徒和阿烟，以防他们掌握翻案证据。你去找司徒，把他带过来，不能惊动任何人，包括逍遥阁的眼线。他本人目标十分明显，不易伪装，轻功又远不及你来去无踪，所以这很难，且唯有现在是最佳时机，你有把握吗？”
梁缘沉默了一会儿，重重点头。
“好，给你敷完药膜我就出发。只要他不是叛党，不主动泄露行迹，我定能做到。”他说完，顿了顿，“可你……一个人真的……”
“山葫芦动静太大，容易打草惊蛇，你给我留点防身的家伙就好。凌风焕还在楚州，在他眼皮底下，没人敢轻易动我。”韩潞微微一笑，“我就好好在客栈养神睡觉，等你回来。”
梁缘闻言也笑了，洗净了手，在包裹中翻翻找找，半晌刨出一个棉布包，轻轻打开，推到韩潞面前，包裹中幽芒闪耀，整整齐齐夹着满满一包小巧精致的三棱镖。
“淬毒的还真只带了这个，凑活着用吧。”梁缘无奈道。虽然本职是杀手，但到了他这等飞花摘叶皆可取人性命的境地，实在懒得花功夫去给暗器淬毒，能找出这么一包符合韩潞要求的都已是意外之喜了。
“三棱镖有分量，够锋利，还带血槽，即便不淬毒也够用了。”韩潞倒很满意，将棉布包妥帖收起，又拿了纸笔写了张字条，取出一枚青铜翡翠戒指，旋开戒面，在字条上落了印，递给梁缘。梁缘小心收起，哼着小曲儿拿过小陶罐，继续给韩潞敷药膜，敷到眉眼时只小心翼翼给他抹了薄薄的一层，为免万一意外骤起他却目不能视。待全部完工，韩潞靠着椅背，呼吸清浅，一动不动，已睡着了。
看着他灯下单薄的侧影，熟悉的揪心感涌上心头。梁缘眸色黯然，轻轻将他抱回床上，他似惊醒了些，含糊说了句：“自保为上，尽力而为。”梁缘应了，轻手轻脚地收拾好东西，吹熄了灯，似一抹轻烟飘然跃出窗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