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准备就绪,梁缘洗净了手,将黑膜一寸寸自韩潞脸上剥离,那一分分裸露出来的皮肤光洁而完整,细嫩有如初生婴儿,再看不到半分多余的痕迹。
梁缘凝视着这张脸,仿佛端详着最得意的佳作,指尖一寸寸摸索过去,细细摩挲过整个轮廓,终于露出满意的笑。
“好了,完成了。”他把毛巾递给韩潞。韩潞接过,将脸捂在热乎乎的毛巾里,脸上每一寸皮肤都感觉分明,毫无隔阂,毛巾擦过脸颊的触感十分清晰,再无任何异常。
他擦净了脸,抬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几日下来,镜中那张面孔早已熟悉,平平无奇的五官组合成一张仿佛湮没在茫茫人海中便再寻不见的面容,让人即便看过数遍,也无法牢记——正如他想要的。
他动了动唇角,看到镜中那张面孔对着自己露出一个隐约的笑,面部表达精准得连嘴角的弧度和褶皱都与自己期待中的分毫无差。
“就算这次翻不了盘,靠着你这手艺也饿不死嘛。”韩潞笑道。
“要赚钱我大可去接人头单子,比换脸轻松多了好吗!”梁缘不以为然,抱出一堆瓶瓶罐罐,照旧开始给韩潞的新脸抹各种养护药膏,一面抹一面絮絮叨叨,跟韩潞强调保养新脸的重要性。韩潞看着这堆罐子,内心一片萧索。
好不容易抹完药膏,趁着日头尚未升高,梁缘便拉着韩潞去隔壁街觅食,果然远远就能看到那稀豆粉小摊上热气腾腾的大锅和排着长队的食客,好在时辰尚早,且有不少百姓自带碗碟,买了便走,并不在店里吃,两人没等太久就有了空桌,忙抢入占座。
这早点摊子在楚州小有名气,每日清早熬制的那一大锅稀豆粉乃楚州一绝,一碗热腾腾黄澄澄的稀豆粉,撒上少许蒜蓉姜末,点一滴花椒油,搭些翠绿的芫荽葱花,再配上一碟炸得金黄焦香的油条,色香味俱全,实乃人间美味。但因那稀豆粉每日只熬一锅,去得稍晚便只能望锅兴叹,因此这里每日清晨便食客爆棚,唯恐赶不上那一碗绝味。
韩潞看着梁缘埋着头,连鼻尖都蹭到了碗里,稀里哗啦喝光了两碗稀豆粉,恨不得把手指都舔干净,扯着嗓子让老板娘再打一碗来,不禁有些牙痒痒。这小子将他拽到稀豆粉摊上,然后搬出湘儿的医嘱,上面白纸黑字明晃晃地写着禁止他碰辛辣、油炸类的食物,豆类因通利产气也不宜让内伤未愈的病人食用,随后便叫了一碟包子把他打发了,自己则吃得满嘴流油不亦乐乎——怕是故意的。
韩潞戳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目光片刻不离梁缘。梁缘打了个寒颤,抬起碗来喝了个底朝天,用碗底阻断了对面锥子般的目光。
须臾,梁缘面前已摞起了四个碗,油条也吃空了三盘,揉揉肚子,觉得还不太过瘾,又叫了一笼破酥包子,叼了一个在嘴里,刚想感叹这包子皮酥软咸香不愧为一绝,突然一呆,半个包子掉回碗中。
韩潞一看他神情便知情况有异,垂眸端起茶杯,几乎同时,他已察觉到从后方压迫而来的森利气息。
“老板娘,四碗稀豆粉,六根油条,两份饵块,一笼包子。”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另一人笑道:“点这么多,吃不了吧。”
是秋月庄风雨二位长老。
韩潞眼神凌厉了一瞬,随即便平和下来,继续若无其事地吃包子。此时他是从未示于人前的新面目,梁缘每日出门样貌皆是不同,只要举止无异,风雨长老应当不会注意。
风长老拉开隔壁桌的椅子坐了下来,笑道:“二弟不常来楚州,不知这家的绝活,一会儿可别比为兄还吃得多。”
雨长老道:“区区无名小店,能得大哥如此评价,小弟更期待了。”说话间,老板娘已端了稀豆粉过来,只见她一手托着两个满而将溢的滚烫海碗,在熙攘的客人中间健步如飞,须臾来到面前,稳当地把四个碗放在两位长老桌上,道了声:“客官慢用。”又快步回去了。
雨长老点点头道:“这妇人虽不会武功,上菜的身手却比江湖中那些二三流武师要好得多。”
风长老笑道:“庖丁解牛,熟能生巧嘛。”
两人闲逸聊天,四只鹰隼般的眼睛却早已将四周情形观察了个遍,虽然梁缘一抬头便能与他们对个正着,好在他易容本领过人,小摊上人多嘈杂,两位长老倒也未多在他身上留意。但昨夜二人率人追踪了他一夜,已见识过他的身法,倘若他起身离开,让人听出脚步虚实,两人必会有所怀疑。
梁缘不由得愁眉苦脸。他的包子快吃完了,再点一份也吃不下了,实在想不出赖在桌旁等风雨长老吃完先走的理由。且外面排队等桌子的百姓越来越多,若他们一直赖着不走,说不定还会被老板娘认为是故意影响生意,给轰出门去。
韩潞看他一眼,毫无征兆地拿了钱袋就起身,去找老板娘付账。梁缘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他仍是想试试新面貌能不能顺利瞒过二位长老,但心还是霎时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自己甚少在人前露面,若非昨夜狭路相逢,风雨长老或许只知其名不知其人,但对韩潞,二老可谓熟悉至极,眼下韩潞毫不遮掩地从两人桌前走过,只要身形、气质、姿态、容貌任何一处露了一点破绽,绝对会被两位目光犀利的秋月庄长老认出来。
梁缘低头瞪着面前的碗,眼角余光紧紧追随着韩潞,间或偷瞄对桌的两位长老,就怕被看出半点端倪。但只见雨长老扫了韩潞一眼,便低头继续吃早饭,风长老则压根儿没抬头。
梁缘刚松口气,突然注意到韩潞脚步顿了顿,几乎停了下来。他登时一惊,心弦紧绷,心想玩完了肯定是露馅了怎么办要不要抓起韩潞就跑,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被刚走进小摊的那人吸引。
那是一位手摇折扇的俊美男子,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素雅白衣,步履从容如踏云生烟,飘然走来。他并未排队,只微微一笑,一旁的百姓们便纷纷露出如梦似幻的神情,自发为他让开了道路,呆呆看着他缓缓走进了这间与他完全格格不入的街边小摊。
老板娘心觉奇怪,百忙之中迎上前道:“这位客官,到小店用餐请先排……”话未说完,那男子淡淡扫了她一眼,她顿时张口结舌,微胖的脸颊上泛起红晕,结结巴巴道:“……请、请随意坐。”
男子微微一笑道:“多谢。请上一碗稀豆粉。”说着收起折扇,去拿钱袋,不料啪的一声,身畔的腰坠掉在了地上。他皱起眉,俯身去捡,手指刚碰到腰坠,手腕却突然被人钳住,另一只手在他之前,将那腰坠拾了起来。
是风长老。
“小兄弟这枚玉佩雕的是什么圣兽,恁地眼熟啊。”风长老意味深长地开口道。那男子缓缓抬头,眸中玄光闪现,风长老却错开目光,并不与他对视。
“承蒙前辈看得起。晚辈在古董行随便买的,据说是饕餮,主财运。”那男子淡淡道。
“哦,是么?”风长老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摩挲着腰坠不置可否,丝毫没有归还之意。
“便是城西的祥瑞阁,前辈若有意,可去逛一逛,万一也碰到合眼缘的呢?”男子挣了一挣,想伸手拿回腰坠,然而雨长老铁箍似的钳着他的手腕,毫不放松。
“两位前辈这是何意?”男子纵然涵养再好,见状也有些忍不住,冷冷问道。
风长老笑道:“小兄弟,送你一句忠告:出门在外行走江湖,可不能这般张扬。否则几时惹祸上身都不知道。”
男子冷然道:“这我倒听不明白了。二位若与我有过节,还请言明。否则别怪我无礼。”
雨长老哈哈大笑:“都到了这地步依然这般狂性不减,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话音未落,那男子蓦地五指成爪,朝旁边滚烫翻腾的大锅一抓,沸腾的稀豆粉竟隔空被他吸起,犹如澄黄的巨蛇出水,腾空而起,乘云驾雾,赫然甩向二老。
雨长老脸色微变,不得不放开钳制,撤步避让,风长老广袖撒开,风墙矗立,滚烫的稀豆粉泼在风墙之上,四散溅开,男子折扇一劈,风墙被拦腰撕裂,漫天狂风随着扇子一翻一卷,骤然叠起冲天龙卷,轰然反扑过去。
风长老似没料到他功力之强,不禁也变了颜色,后退一步扯下小摊顶棚抖开,逆风卷去,将大半风劲包裹消弭。几乎同时,雨长老抄起一张条椅,椅子在这一抓之力下碎裂成条,他掌中白气氤氲,一掌将碎木击出,数十残破木条霎时裹上尖利的银霜,化为满天锋利冰箭,风驰电掣地撕开风卷,兜头朝那男子射去。冰箭既出,风墙再起,如盾挡在二老身前,将那男子的攻势化解。两人共事多年,一攻一守配合无间,顿时将局势扭转。
摊上食客惊慌失措,早已惊叫着四散逃开。韩潞一把拽起梁缘,也趁乱溜了出来,低声道:“这人身上有司徒的信物,在此出现很可能是司徒授意,一会儿你跟紧他,去看个究竟。但千万记着别让风雨长老发现了。”
梁缘唯恐天下不乱,兴奋点头,随即惋惜地看着泼洒一地的稀豆粉:“……暴殄天物啊,早知道我刚才就多点几碗了。”一面说,一面饶有兴趣地看着摊中三人打斗,不一会儿又惊奇道:“这人到底是谁?面对风雨长老竟能以一搏二不落下风,长得也怪面熟的,就是想不起到底是什么角色……”
韩潞淡淡一笑:“风雨长老大概也是同你所想,才会贸然动手——也真是高估我了。”
梁缘一愣,仔细看摊中那白衣男子,只见他举手投足从容不迫,一柄折扇用得行云流水,所至之处风卷云涌,逼得二老一退再退——他猛然一震,回头看着韩潞。
“确实挺像十年前的我——但我如今哪有这么张扬。”韩潞耸耸肩,语气颇为无奈,“风引诀和回云诀本就出自九天功,练到这人的境界足够以假乱真了。二老越是与他缠斗,心中只怕会越发笃定,倒不想想我内功可是被他们亲手所废,现在何来这翻云覆雨之能——而且我啥时候练过这等高明的摄心术了。”
梁缘一时说不出话。他本人是易容模仿的大师,连他对韩潞这么熟悉,都觉得此人确已有几分神似,可见对方的手段技巧已高明到了何等境地——无怪风雨长老会误认!
“不过也好,也算是帮我们转开了二老的注意力。但按理,二老应当不会选择在此与他缠斗,他们肯定不想引起逍遥阁的注意……”韩潞正说着,就看到风雨二老卖了个破绽,抽身后退,白衣男子借机夺回腰坠,足尖一点,一个起落消失在空中,二老对视一眼,纵身追去。
“我去了。”梁缘眼神一凝,身形一晃也消失了。
平日拥挤热闹的小摊满地狼藉,桌翻椅倒,凄凉冷清。韩潞见那老板娘战战兢兢从歪倒的棚子后探出头来,拭着泪蹲下身开始收拾残局,四周渐渐也有百姓围过来,指指点点,暗暗一叹,混在人群中悄然走到近处,往狼藉的碎瓷中扔了一枚银锭,转身回客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