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缘这一去就是大半天,暮色四合了才回来,肩上还扛了个包裹。韩潞看着他美滋滋地从包裹中拿出大包的烧鸡、油饼、卤牛肉,不禁怀疑这小子到底是去跟踪了还是去觅食了。
“还有这个!”梁缘从包裹中掏出一大堆五花八门的暗器,邀赏似的推到韩潞面前,“可难弄了!”
韩潞随意看了看便合上了包裹,拍开梁缘抓向烧鸡的手:“人呢?”
梁缘顾左右而言他。
“追丢了?”韩潞觑他一眼。
“……逍遥阁插手了,风雨长老几乎跟苏玉容打起来,连孙老头都出面了,那人就趁机溜了。他摄心、易容之术都很有一套,善施障眼法,给逍遥阁一捣乱,别说他们,连我也追丢了。”梁缘悻悻道。
“意料之中。”韩潞淡淡道,“那人既然作此打扮,要模仿我混淆视听,肯定不愿被逍遥阁查透底细,动手之前一定早有准备,追不上也不为怪。只是这般打草惊蛇,接下来想再找到司徒,就更难了。”
“你早知道追不上,还让我去追!”梁缘瞪大了眼睛。韩潞觑他:“听听,这种话从逍遥阁第一杀手嘴里说出来,脸呢?”
梁缘支吾道:“可、可那人确实厉害!连苏夫人都没法子,我本也……你要不信,今年给他也发一份英雄帖,他肯定能上榜!”
韩潞瞥他一眼。
“……好好好是我懈怠了!自罚晚饭一顿!”梁缘架不住了,涨红了脸大声嚷嚷,嚷完自己也觉得没脸,扭过身抱着手,将屁股冲着满桌好吃的,生起自己的气来。
“好啦,知道反省,有进步了。”韩潞笑了,“既搞到了暗器,也不算白跑一趟,将功抵过,快来吃饭。”
梁缘哼了一声,纹丝不动,以示自己立场坚定。
韩潞分了半只烧鸡放进盘子里,把盘子递到梁缘鼻子底下。烧鸡烤得油汪汪的,外焦里嫩、色泽鲜亮,还热乎着,无孔不入的肉香随着热气蒸腾而起,兜头盖脑扑向梁缘。半盏茶后,梁缘投降了,一手抢过盘子一手抄起烧鸡,一通胡吃海塞,噎得直翻白眼。
“慢些,没人跟你抢。”韩潞忍笑给他顺了后背,又倒了茶给他,他一把抢过喝了个底朝天,牛喘。
“可那人是真厉害!”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梁缘又捡回了方才的话题,“想想看,天底下有几人能跟风雨二老打成平手?即便算上秋月庄和魔教,一双手也能数过来了——可偏偏一个都不是,你说奇不奇怪。”
“偏偏还将风雨二老的看家绝技风引回云诀练得威力不输二老,偏偏二老居然也不认得他。”韩潞点头应和道。
“——还将他认作了你。”梁缘嘴里又塞满了肉,含糊不清道,“说起风引回云诀,当年完整的天功谱不是乱中遗失了么,秋月庄和魔教都只找到残本,秋月庄能从残本中创出风引回云诀的套路来,魔教怎就不可以?许是魔教的新晋高手呢。”
韩潞不置可否,就着茶咽下了油饼,才道:“你真没认出他来?”
梁缘瞪大眼睛:“怎么?我该认得他?是谁是谁?快告诉我!”
韩潞道:“风引回云诀可不只有风雨二老会使,除了他二人,江湖上谁家最强?”
梁缘嬉笑道:“这可难不倒我。这武功套路分为风引诀、回云诀、摄心术三支,当年天功谱残本被秋月庄南庄找到,所以变成了南庄的看家功夫,江湖上最强的,该数当年南庄掌权的四大家族。秋月庄南北统一后,南庄齐家被灭门,余下苏、宁、花三家归顺北迁,成为拱卫秋月庄云覆山总坛的三大外翼家族。如今除了秋月庄本庄,风引回云诀该数这三大家族最强。风雨长老本也是这三家出来的高手。”
“基本正确。”韩潞点点头,“云覆苏家最强,势力也最庞大;云覆花家一门心思研究医毒之术,除了摄心术,对其他功夫都没兴趣;云覆宁家相对式微,高手也少些,除了最拔尖的,可以忽略不计。”
“可云覆三大家族的高手基本上都被秋月庄网罗了。这人显然不是秋月庄的人,若是家族弟子,风雨二老也不会不认得;而且即便是这三家的当家老头,功夫也不见得有那么厉害吧。”梁缘道。
韩潞道:“你自己也说了,只是‘基本上’被秋月庄网罗,那漏网的呢?”
梁缘哼了一声道:“漏网的不都被咱捡了漏嘛。苏夫人出身云覆苏家,早年投身秋月庄,摄心术的功夫虽不错,但她乃女流,那人可是货真价实的男人,自然不可能是苏夫人;绎霖出身云覆宁家,你也曾指点过他武功,但让他单挑一个秋月庄长老尚可,两人齐上还不落下风,恐怕他也做不到。阁里别的小鱼小虾就更不必提了,还能有谁?”
韩潞见点拨半天,这小子还是一头雾水,无奈道:“让你平日少贪玩,多研习些高手资料,别总仗着绎霖在身边,养成只会张嘴问的坏毛病……”
“打住打住,绎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自个儿就是一座行走的资料库,我天生脑子不灵光,背个剑谱拳诀都得背上半个月,哪能比啊。”梁缘一点不脸红,摆了摆手,头也不抬,只顾往嘴里塞吃的。
韩潞心想他要是司徒,过年的时候也准得把这惫懒小子的压岁包扣下。
“今年逐鹿会后,把这一届参会高手的详细资料各抄十遍,何时抄完,你今年的压岁包何时发。”韩潞徐徐道。梁缘手一抖,筷子叮叮当当掉在地上。
“受邀参会的都是成名高手,谁不认识!干嘛还要让我抄!”他嚷嚷。
韩潞一笑:“刚才那一位,你不就不认识。”
梁缘大惊,连反驳都顾不得了,急急道:“他参加过逐鹿会?不可能啊,逐鹿会上哪有过会用风引回云诀的高手?”
“他不仅参加过逐鹿会,大名还挂在英雄榜上呢。”韩潞淡淡道。
梁缘懵了。
韩潞叹了口气,问他:“云覆苏家的前任少主是谁?”
梁缘抓耳挠腮想半天,结结巴巴道:“苏、苏询?是叫这个名字么?这人不是早被苏家逐出家门了?——你的意思是他?不能够啊,他做少主的时候都是以德服人的,功夫好像很普通……”
韩潞继续叹气:“你是真没看过资料吗?当年只他一人被逐出苏家?”
梁缘讪笑道:“哪能呢,只是这苏询都死了十多年了,他死的时候逍遥阁都还没成立呢,我就当无关紧要的陈年旧事,看了就扔脑后了,没太在意……”
韩潞无奈道:“那他被逐出苏家之后去了哪里,你也没印象吗?”
梁缘无辜地看着他,眨巴了半天的眼睛突然瞪得浑圆:“……怒涛霜雪宫!怒涛霜雪宫的创立人苏询!是这个苏询吗?莫非刚才那位高手是怒涛霜雪宫弟子?但怒涛霜雪宫也没这么厉害的人物啊……即便现任宫主画桥也……”他说着说着,声音突然卡住了,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韩潞:“英雄榜高手——他是画桥?”
韩潞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苏询即便本人武功平平,但他作为云覆苏家的少主自立门派,我们便默认他将云覆三大家族的风引回云诀也一起带入了新门派。只不过怒涛霜雪宫的弟子一向深藏不露,除了摄心术,从未展示过任何天功谱残本上的武功,十多年过去,除了逍遥阁和云覆山,大概也没几人说得清怒涛霜雪宫的来历了。”
“所以也就更没几人记得,当年与苏询一起被逐出苏家,或者说,与苏询一起叛离家门的一干弟子中,武功最高的并非苏询,而是那次叛门事件的导火索,现任宫主画桥。”韩潞徐徐道。
“对对对,你这一提,我有点印象了……苏询被逐出家门与他英年早逝,好像都与他师弟画桥有关?画桥那时候还不叫画桥这个名字呢。”梁缘喃喃道,“果真是他么?他两届逐鹿会都打进了英雄榜前十,竟没用半分家传武功,果然是个有本事的。难怪我认不出,他往常出门,那张脸都画得跟山妖似的,如今洗得白白净净了,倒是好看得很,气度也不一样了,我还当是哪家隐世老前辈收的关门弟子呢。”
他自顾自嘀咕半晌,发现韩潞没接话,又凑过去:“可是老头子的身份象征不是貔貅吗?饕餮又是什么玩意儿?真是奇了,老头子怎么会认识画桥?画桥可不像是那种路见不平便仗义帮忙的好人啊。”
“司徒本人的身份信物是貔貅没错,那饕餮腰坠只是一单特殊生意的凭证,除了主顾,只有我和司徒见过。”韩潞揉了揉额角,“饕餮符事关重大,我只是觉得司徒若无恙,本不该轻易把这玉符交与他人——你说得对,画桥这样的人物,怎会甘为司徒驱使?即便真是司徒的安排,这其中的代价恐怕也不菲。”
“不过既然这腰坠只有你和老头子见过,老头子拿它来当与你的接头暗号也有可能。我们若能认出这腰坠,就能证明你本人确实来了,倒是直白简便。”梁缘道,“总不能是这个神秘的主顾也与叛徒搅在一起了,联合来坑我们吧。”
“这倒不可能。”韩潞短促地笑了笑,“这位主顾来头大着呢,别说叛徒,就是逍遥阁他也未必完全放在眼里,怎可能搅和进这些小事中?”
梁缘瞪大了眼睛。韩潞登顶中原武林,逍遥阁更是日进斗金、掌尽天下消息,记忆中,他还从未听韩潞用这样的语气形容说起过哪一位大主顾,不由得越发愕然。
“我本以为,昨夜司徒愿意跟你过来,对你应当是有几分信任的,今日或会另想办法与我们联络。你与司徒都爱地方美食,这家鼎鼎有名的早点摊子离我们客栈这么近,很可能成为他的选择之一,果然我们就在稀豆粉小摊上见到了意料之外的画桥,画桥还带着司徒的信物——”
“阁里现在人人自危,这老狐狸可不信我。要不是看到了你的字条和印章,他压根儿不买我的账。”梁缘哼声道,“但画桥乃武林一方诸侯,英雄榜上的顶尖高手,却在你失踪之后冒出来假扮你,十有八九不安好心。万一是老头子昨夜逃命时不小心撞他手里了,给严刑逼供搜了身,也说不定。”
“也有可能。”韩潞道,“我之前是先入为主了,看到那腰坠就认定是司徒的安排,才让你追上去,倒忽略了其他思路。”
“但以常理论,画桥要引起我们注意,不是该拿人人皆知的扇形腰坠吗?他却偏偏拿了连我都不认识的饕餮符,这也太巧了。”梁缘叨叨半晌,又把自己绕了回去,抱着脑袋直嚎叫,“老头子可真是矫情,是敌是友直说不就好了,早知这么麻烦,还不如昨儿我直接把他绑过来呢。”
韩潞若有所思。
“无论画桥是什么立场,司徒既然绕了这么多弯子都不肯直接露面,说明他手上一定掌握了关于翻案或是叛徒的重要线索,所以才这么谨慎。昨夜你在哪儿找到他的?”
梁缘道:“跟着蛱蝶摸到了城西一家店的后院。我今儿还回去探了一圈呢,结果啥也没发现——”他正说着,突然一呆,“等等!好像……好像就是画桥提到的祥瑞阁!”
两人面面相觑。
“横跨小半个楚州城,有助于饭后消食。”韩潞笑道,“吃完饭就动身。这次带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