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下来。三人为了摆脱紫溪楼前的围观百姓,绕开大路拐到了小巷里。清夜拽着韩潞的衣袖,既兴奋又好奇,脸蛋红彤彤的,一叠声地道谢。
梁缘心知这小子眼下最显赫的身份可不是凤家少爷,而是逍遥阁代总掌事的公子,身后不知有多少逍遥阁的暗卫在跟着,方才这一多管闲事,惹下的麻烦可不小,不由得唉声叹气,一路提心吊胆,生怕逍遥阁突然冒出来;又连连给韩潞使眼色,要他赶紧想法子把这引人注目的小拖油瓶甩了。
“你为何孤身在外?怎地护卫也没带一个?父母兄弟呢?”韩潞问。
清夜闻言,顿时愁眉苦脸。
“什么父母兄弟……恩人不知道,凤家在外虽名声好听,家里实际却没一点好,娘亲又是个受不得气的,出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娘亲一走,家里哪还有我待的地儿,倒不如跟着她一起走了,可她偏不让我跟着……”
“……你就自己跑出来了?”韩潞微叹。梧桐凤家乃武林有名的世家,出过不少高手名侠,别说身为凤家少爷,便是小姐也自幼习武,从不懈怠。然而看这小子的身手和吐息,分明没怎么练过武功,不知是因任性贪玩不愿修习,还是另有隐情。
但凤家远在北地,这小子既不会武,孤身一人南下楚州,几千里路过来居然安然无恙,还能这般精神抖擞地大闹紫溪楼,可见也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单纯莽撞——是个有本事的。
而凤家本代家主凤隐风流成性,家中妻妾成群,闹出过不少轶闻,韩潞也有所耳闻。从前苏玉容离家,有时其实是借口赌气回逍遥阁做事,如今她已退隐数年,不想仍逃不过自己家中恩怨。
“也不是第一次了,小爷能对付!”清夜毕竟少年心性,没一会儿就打起了精神,神采奕奕还带了几分炫耀,“我让鹞鹰带着我追着娘亲南下,一直都能勉强跟得上,可追到楚州就再没了踪迹,我又不想回家,只好在楚州住下来。要不是今儿倒霉丢了钱袋……”没说完自己脸也红了。
“你娘不是在逍遥阁吗?”梁缘奇道。
“逍遥阁?”清夜瞪大眼睛,“真的?你们怎么知道?她去逍遥阁做什么?”
“你难道不知你娘是……”梁缘刚想说出口,突然接到韩潞的眼神,赶紧打住。苏玉容是逍遥阁元老之一,当年为便于行事,将身份隐瞒了多年,凤家上下只有她丈夫、凤家家主凤隐知情;然而此次复出,她却一反低调作风,连街边小店的掌柜都知道了逍遥阁代总掌事苏夫人的名头,梁缘便没想着再避讳,可她亲儿子竟依然不知情,这可有些蹊跷。
“你住哪儿?”韩潞转口问。
“青龙街的福华客栈。”清夜答道,接着小脸一红,嗫嚅道:“可、可我钱袋丢了……明儿……”
梁缘失笑,拿了点碎银并一张银票塞给他,叮嘱道:“省着点花,可别再被偷了。你娘现下就在楚州逍遥阁,去客栈拿了行李,到逍遥阁找你娘去吧,别让她着急。”
清夜接过一看,那银票竟是一百两的面额,不禁瞪大了眼睛。
“知道楚州逍遥阁怎么走吗?”韩潞轻声问。
“不知道!”清夜眼睛亮晶晶的。
“今天你吃霸王餐被揍的那条街……”清夜闻言,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低下头整个人都不自在了,韩潞笑着揉揉他的脑袋,“那条街叫龙川街,是楚州最大最繁华的街道。你顺着龙川街一直往北走,走到尽头就能看见逍遥阁的大门了,朱墙碧瓦,很好认的。”
清夜猛点头。
“自己能找到吧?”韩潞问。
“诶?”清夜一懵,“你们……你们不一起……”
“逍遥阁招牌那么大,可好找了。你既能一个人从北方跑过来,不愧为凤家的少爷,是有些本事,这么一小段路,用不着别人护送了吧。”梁缘脸不变色心不跳地给臭小子戴高帽。
“可、可是……”清夜结结巴巴道,“你们与我素不相识,为何对我这么好?”
韩潞略一沉默,目光投向他的断指。
“我欠凤家人情,如今不过回报一二。”他淡淡道,“快去吧。”
“可我还不知道恩公姓名!”清夜道。
“有缘来日自会再见。”韩潞拍拍他的后脑。
“好、好的!恩公再会!”小子倒也干脆,大大作了个揖便一溜烟儿跑了。
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韩潞和梁缘对望一眼,心中都明白这一番打草惊蛇,楚州已不能再待了,必须尽快离开,另想办法联系司徒。
“祥瑞阁还去不去?”梁缘看着韩潞,“还是先出城避一避逍遥阁的风头?”
“凤清夜在楚州,苏姨不可能不知道,肯定派了人暗中保护着……我只担心他们已对我们起疑了。”韩潞皱眉道。
“就是不知苏夫人和孙老头反应有多快——说不定我们现在找个小店,借人家茅房简单易个容,还来得及去祥瑞阁瞄一眼。”梁缘道,“要么就你先走,北门外东岳庙等我,我去祥瑞阁探探情况就来,反正他们抓不住我。”正说着,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惊叫,隐隐有呼喝和兵戈交击之声响起。
“是那小子吗?”梁缘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清夜那少年特有的清越声线在夜空里格外明显,“——简直能闯祸。”
韩潞也皱起眉头。
“……别管了。再管他的闲事,逍遥阁绝对得盯上我们。”梁缘拽了拽他衣袖劝道。
然而韩潞眼前又一次浮起那小子半截断指的模样,略一犹豫。梁缘看他神情,心下了然,把他往反方向一推道:“好好好,我去我去,你就别来凑热闹了。我逃命的本事天下第一,带了你反而累赘。”
谁料他刚迈出一步,就看见那小子呜哇大叫着朝他们这边狂奔而来,身后一步之遥是两个手持长刀的黑衣追兵。只见那小子身上精致名贵的貂皮坎肩已挣脱了半边,手舞足蹈间坎肩就给甩飞了,直接兜头招呼在了因马上就要追上这小子而完全来不及躲避的黑衣人脸上。两个黑衣人被蒙住脑袋,怒吼着连连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果然有本事。”梁缘噗嗤一笑,但笑容很快就凝住了。两边屋檐上也有数道黑影飞掠而下,手中明晃晃的利刃直冲着那小子。
“救命啊杀人啦……!”清夜鬼哭狼嚎,声音之惨,中气之足,让原本安静的街道都渐次亮起了灯,传出此起彼伏的叫骂声,甚至有人已打算开门来看。几个黑衣人眼看要到手的鸭子要飞,不但没有放弃,反而孤注一掷,奋起直追,数道莹亮光芒划过,连暗器也使了出来。
梁缘手指一张,寒芒破空,只听几声微不可闻的细碎声响,空中的暗器被尽数截中,骤然反射回去,几个黑衣人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从半空直摔下来,重重砸在地上,吓了清夜一跳。
“他们、他们这是死了?”清夜瞪大了眼睛。
没有人回答他。远处,街的尽头,幽幽然出现了数抹如豆灯痕,隐约有数不清的人影藏在灯后,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逍遥阁来人了。”韩潞轻声说。
清夜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哎?是吗?那可太好了,我可景仰逍遥阁了!不过我娘真的是逍遥阁的人么?我为啥从来不知道?恩公别是唬我的吧……”
他兀自碎碎念着。梁缘看着远处渐渐靠近的人群灯影,犹豫了一下,凑近韩潞耳语道:“现在这个架势,怕是先别让这小子回逍遥阁了,毕竟他可是见过你的样貌的……”
他隐去了后面的话,但韩潞明白他的意思。逍遥阁作为天下第一的情报消息机构,门下弟子能人异士无数,倘若韩潞身份被疑,逍遥阁内有的是人才可以根据清夜三言两语的描述,直接把韩潞的新面孔描绘出来。梁缘自己就有这样的本事。
——他们昨日自淩洲而来,与秋月庄风雨长老住同一间客栈,又引起了凌风焕的注意而被逍遥阁查了住处,晚间还在紫溪楼前被卷进霸王餐风波,现下更是接连两次救了清夜性命,在逍遥阁眼中只怕已大有嫌疑,如果还因清夜而在阁里留下了档案画像——那韩潞这些天为了摆脱追踪辛苦换脸,隐姓埋名,就完全是白费功夫。
“你说得对,确实不能让他现在回去。”韩潞低声道,“是我欠考虑了。虽说不能把他带在身边影响行动,但有些事情还是得跟他交代一下——实在不行,就把他见过我们的记忆抹去……算我对不起苏姨,若日后能证明她清白,我自会去赔罪。”
梁缘轻轻一笑:“好。”从怀中取出个小小的烟花筒在手里掂了掂。
“这是啥?”清夜好奇道。
“你恩公看错了,他们身上杀气很重,一点不友好,根本不是逍遥阁的人,想必是追杀你的人假扮的。人数太多我们对付不了,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先躲过这一阵,再想法子给你母亲传信让她来救你。”梁缘镇定自若地扯谎,“准备好了吗?”
“啊?”清夜一阵慌张,“我说逍遥阁出场怎么这么瘆人呢。那、那我们怎么逃?”
梁缘一笑:“看好了!”将烟花一拉,猛然扔在街心。那烟花砰然爆出漫天浓密的呛人烟雾,他借着浓雾遮掩,一手拎起一个,轻盈跃上屋顶。待烟雾散尽,三人早没了踪影。
“怎么跑了?”有人失声问。上面给的命令是把那少年带回去,并未下令追杀,这三人何必如此戒备?
“有两个不会武功的,他们跑不远,听脚步是这个方向。追。”头领沉声道。所有弟子整齐划一地抱拳行礼,默然有序地分批隐入了屋顶、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