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中只剩下三人。
韩潞看着颜歌,直截了当地问:“怎么认出我的?”
他声音不算温和,庙中的气氛霎时冷了下来。颜歌不由得敛回了笑意,缓了缓扑面而来的沉甸甸的压迫感,轻声道:“你已变成这样,我怎么认得出。说实话,在你问出这句话之前,我都只是猜测,并未敢确定。”
韩潞漠然,不置可否。
“云龙海跟我说林中来了五个杀手,但他只杀了两个,另外三人本以为要给他们跑了,不想却骤然一起死了。他仔细检查过,那三人的致命伤都在颈脉上,是被锋利的淬毒暗器所伤。”颜歌抬头,看着韩潞,“当时林中漆黑,视线极差,这三人分头逃窜竟能同时毙命,这样精准的暗器手法,连他都做不到。但他确定,除了你和凤清夜,林中绝对没有别人。”
“他是义薄云天的大侠客,不屑用暗器偷袭,所以不熟练而已。并不是这手法有多高明。”韩潞淡淡道。
颜歌并不赞同:“云龙海是参加过逐鹿会的高手,他的眼光见识,还是可以一信的。而且你看——”他托起肩上的貂儿,往韩潞面前一送,小兽龇了龇牙,扬起小巧秀气的鼻子嗅了嗅,大尾巴屈伸晃动,突然后腿一曲,就往韩潞身上蹦过去。
梁缘大惊失色。那小兽对准的是韩潞的左肩!那里有伤!
韩潞却没让他来挡,只侧身将右臂横在身前,而那冲着清夜露獠牙的貂儿竟乖乖扒住了他的右臂,蹭蹭蹭爬上他肩头蹲下,之后便怡然自得地眯着眼睛窝在那儿了,一条大尾巴垂落下来晃啊晃。
“你看,小喵儿认得你。”颜歌微微一笑,冲小喵儿打了个响指,那貂儿只是懒懒地睁开眼睛瞥他,窝在韩潞颈窝里动也不动。
颜歌失笑:“它还不理我了。”五指一张,捏出一枚鹰羽递给韩潞,韩潞接过,挠挠那小兽的下颌,貂儿舒服得直眯眼,团绒的大尾巴卷来卷去。
这貂王乃天地间罕有的灵物,不会被表象迷惑,既是旧识,能认出他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尚未离开楚州地界就两次被人认出来,果然隐姓埋名这条路,比想象中要难走得多,他现在所做的改变和遮掩,还远远不够。
“你哥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韩潞捏着鹰羽淡淡地问。
“是。否则我怎能联想到你。”颜歌承认,“你也别怪他多嘴,我这次南下偶然救下了这位凤三公子,却发现了他身上有我哥一案的关键线索。”
梁缘一惊,看向韩潞。
“我哥知你定会将他的案子放在第一位,也没料到你们能与凤清夜偶遇,他自己走不开,因怕逍遥阁从中作梗,这才略微跟我提了你的事,让我想法子将凤清夜之事告知你。但你放心,我哥对我都不肯多说,绝不会有第三人知道此事。”颜歌轻轻一叹,“其实这事我跟他都不着急,但也知道劝不住你。你身体未愈就离开医馆,又折腾了这一晚上,可还撑得住?”
韩潞沉默了一下,道:“无妨。”
颜歌没有忽略他的停顿,担忧道:“脸色这么差,还说无妨。先坐下来说话吧。”把之前自己坐的椅子搬了过来。庙中就这一把椅子,韩潞尚有些犹豫,梁缘已不由分说把他拉过来,按在椅子上坐好,这才回头道:“多谢慕王爷。”
“还是叫我颜歌吧。”颜歌苦笑,“你们急匆匆夤夜出城,逍遥阁肯定脱不了干系,我这里有车有马,物资充足,你们需要什么都可以跟我说。逍遥阁势力虽大,我慕王府的账也不是他们想查就能查的,必不至给你们留下隐患。”
“太好了!”梁缘刚开口,就被韩潞拉住。
“逍遥阁能查到什么地步,没人比我更清楚。”韩潞轻声说,“他们拥有足够的人脉和网,为了分析我的下落,只要你稍有嫌疑,就会不惜代价搜集所有你的信息,拿去对应我之前暴露的行踪与你的举动。在这种时候引火烧身,让逍遥阁里别有用心的人查到你身上,对你哥的案子百害无利。”
颜歌一愣,喃喃道:“我还以为我多少能帮上一些忙……”
“你当然能帮上忙。你至少可以借些车辆马匹给我们,然后再派些人帮我们混淆视听。”韩潞一笑。
颜歌目中这才有了些神采:“没问题,我可以同时派出十路人马,走不同的路线去不同的地方替你们布迷障,但——”他有些落寞,“恐怕也瞒不了几天,逍遥阁毕竟势力庞大,我哥现在腾不出手来,若真如你们所言,更多的……我恐怕也无能为力了。”
“足够了。”韩潞温和地说,“多谢你们。”
“凤清夜身上有什么线索?”梁缘心里一直惦记着,这才找到时机把话题引回来。
颜歌不疾不徐,只道:“说起凤清夜,你们可听说了他大哥凤明夜的事?”
韩潞没接话。梁缘道:“听说是不久前失踪了。具体我没多问。”
“我估摸着这就是凤清夜被追杀的主要原因。也算这小子命好,居然能数次死里逃生。”颜歌微微一笑,“凤家家大业大,富甲一方,家里内斗不比宫廷逊色。凤家次子早夭,嫡长子凤明夜若失踪或身亡,凤家少主之位十有八九会落在他这个庶出的三少爷头上,另外几位有子的夫人可不是吃素的,没斗起来才奇怪呢。凤清夜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家出走,不是正好给了别人下手的机会。”
“凤明夜……出什么事了?”韩潞问。
“江湖上流传说他两个月前在萧木谷失踪,更多的便谁也不知道了。”颜歌道,“所幸我碰巧救下了云龙海,多少将事情弄明白了一些。”
两月前,萧木谷。“天溟教干的?”韩潞直接说。
“正是。”颜歌点点头,“两个月前,天溟教进中原踩点,来了不少高手,云龙海和凤明夜,以及西南一带一些倒霉的江湖高手都中计被擒,被掳回了天溟教总坛。这批人中唯有云龙海一人逃了出来,而他身上带着凤明夜的佩剑。我救下他时他正被魔教追杀,都快死了,舌头也被人割了——”
“难怪他一言不发,只打手语。我说哪里不对呢。”梁缘奇道。
颜歌颔首道:“我七哥有哑疾,手语我们兄弟几个都很熟练,我便教了云龙海一些。但他比比划划写写总是只说个大概,我再追问得细些,他便不肯多言了,只反复求我助他将凤明夜的佩剑送回,要亲手交给凤庄主。只是此去梧桐山庄数千里之遥,我因忙于我哥的事,近来一直滞留在西南走不开,放他独自上路又怕魔教再次对他下手,这才将他带在身边。”
“可是不应该啊……”梁缘喃喃道,“即便魔教看管疏漏让人逃了,但凤明夜武功智谋都在云龙海之上,怎么也不该是云龙海一个人逃出来啊……莫非有诈?”
“我也有所怀疑,盘问过许多次,但云龙海不肯多说,有一回给逼急了,便写下了一家老小四个字,想是自他逃出后,他满门皆被魔教所胁,性命堪忧。”颜歌轻叹,“事已至此,我也不敢再问,想等我哥的事情料理完毕就送他北上。此后他行事一直低调,唯恐被魔教察觉似的,但今夜听说凤清夜有难,他居然主动请缨要去相救,我当时也很诧异。”
“凤明夜与天溟教做了什么交易,保了云龙海一命,所以云龙海才对凤明夜的三弟这么关心。”韩潞简单道。
颜歌一愣:“真的假的?但逍遥阁不是……”
“推测的。与逍遥阁无关。”韩潞道,见颜歌梁缘都一脸茫然好奇地看着他,只好展开解释:“云龙海性情耿直不擅变通,既已失手被擒,就不会有能力靠他自己再逃出来;他能活着回到楚州,必是因天溟教有意放了他一马。”
“话虽是这么说……可他又没什么要紧的身份背景,魔教都抓了他了,为啥却又放了?既放了,干嘛又再次追杀?”颜歌说着说着,把自己也绕晕了。
“他被抓而复放,显然是有人在后面保了他的命。他与凤家素无深交,却身携凤明夜的佩剑,还对清夜如此关怀,救他性命之人除了凤明夜还有谁?”韩潞道。
颜歌一脸的跟不上节奏。梁缘缓缓道:“可凤明夜既然能救云龙海性命,为何不救他自己?”
“所以,凤明夜应当是与天溟教做了交易,这个交易对天溟教一定至关重要,且非凤明夜不可为之,因此他自己脱不了身,但要求换一个无关紧要的云龙海,天溟教也不至于不松口。”韩潞道。
“可云龙海这不知变通的牛脾气,救了也是白救,半点魔教的消息都不肯露。凤明夜与云龙海也没什么交情,救谁不好偏偏救他?”颜歌皱眉道。
“你道他是为何被割了舌头?”韩潞淡淡道。
颜歌一愣:“莫非、莫非云龙海窥探到了魔教的隐秘?”他双眸一亮,“难怪魔教表面上放了他,暗地里却追杀不休,还捏住了他满门性命。一定是他身上背负了重要的秘密,魔教非灭口不可!”
“所以,凤明夜的目的恐怕并不仅是救云龙海性命,而是想让云龙海有机会活着将他所窥探到的秘密带回中原,传递给他父亲,他的佩剑便是凭信。”韩潞道。
“这样啊……”颜歌细细一想,只觉数月的疑惑宛如拨云见日,不觉笑道:“我也一直疑心有诈,虽信任云龙海的为人,但也担心他被魔教利用,所以留他在身边,半是保护半是监视,原来却是这样。这位凤家少主也真是厉害。”
但他随即又疑惑道:“可凤明夜尚未继承家业,也未听说私藏有什么奇珍异宝,到底是拿出了什么厉害砝码,居然能从魔教血口之下抢出人来?”
颜歌兀自思索,梁缘却已想到了。凤家以钟情收藏神兵宝鉴闻名于天下,不少凤家弟子都精通冶炼铸造之术,练就了一双辨识神兵利器的火眼金睛。逍遥阁之前已收到过情报,说天溟教近年来一直在暗中试图重铸出传说中能让人化身嗜血杀神的魔兵,一旦筹备完毕,就要反攻中原武林——凤明夜恐怕是许下了魔兵的打造图纸,甚至可能许诺了亲自帮助天溟教打造魔兵,才能换得云龙海一条命。
如此看来,蛰伏多年的天溟教必然已开始厉兵秣马、图谋中原,凤明夜想是亲眼看到了什么,断定安逸了十年而内患四起的中原武林若不提前防备,必要遭殃,这才不惜以自身为饵,铤而走险,欲借云龙海之口将此消息散布出去,给凤家、乃至整个中原武林发出警告。
但凤家收集再广,资料再全,到底比不上逍遥阁,连逍遥阁都没有的图纸,凤家绝不可能有,这也就意味着无论是凤隐还是凤明夜,都并不会铸造血魂兵。凤明夜一场豪赌,倘若被天溟教提前识破,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云龙海和凤明夜都从天溟教的屠刀下活到了现在,也不能算他输了。”梁缘看了韩潞神情,便开口道。
“可是一旦败露——凤家恐怕有灭顶之灾。天溟教的风格我熟悉,既然凤家说过有图纸,就算凤家父子是真拿不出来,他们不把梧桐山庄每一寸土地翻过来,不把每一个人的肚子剖开来找,就绝不会罢休。”韩潞轻声道。
颜歌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你们说什么?”
韩潞没接话,凝神想了一想,对颜歌道:“你哥的事情交给我,你不用管了。你尽快送云龙海北上去凤家,务必保证他能安然见到凤庄主。有纸笔吗?”颜歌点头,叫人送了进来,他铺开刚要落笔,却被梁缘拦住了。
“你的笔迹阁里的人都认识,还是我来写吧。”梁缘轻声说,略一思索,下笔如风开始写信。小喵儿从韩潞肩头蹦到纸上,蹭了一爪墨汁,踩出几个小巧的梅花印,颜歌把它抱起来,歪头看着梁缘写下的内容,神情越发惊诧。
“只是推测。天溟教瞒得太死,动作也不大,连我们也并不能确定。但提前防备着,总没有错。”韩潞接过信纸浏览了一遍,一面对颜歌说。颜歌点点头,看着梁缘把信晾干封好,目中划过坚定神色,接过信道:“你们放心,我一定安然把云龙海送到梧桐山庄,亲手把信交给凤庄主。”
“好。此事就拜托你了。”韩潞淡淡一笑,“好了,现在详细告诉我,你哥的案子跟凤清夜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