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庙中,两人便被一片鲜艳的金红夺去了目光。矮小的庙内明烛高烧,烛焰摇曳,在庙墙上印出影影幢幢的巨大阴影。有一人懒懒倚坐在功德案边,一身大红的暗金流纹缎衣在烛光下格外的华丽耀目,几乎让人生出恍然眩晕的错觉,而那绝美的容颜,若是生在女子身上,必成倾国祸水。
只见这人一手拄颔,另一只手捏了一片鹰羽,闲闲逗弄着蹲坐在肩头的异色小兽。那小兽皮毛丝缎一般光滑,近月白色,仔细一看,却似还泛着幽幽的紫光,若看得久了,竟也会目眩。那小兽有着团绒般的大尾巴,从红衣人肩上垂挂下来,原本在悠闲自在地晃啊晃,见有人进来,缓缓停了下来,宝石般的眼睛眯了眯,悄悄往红衣人后颈缩过去。
清夜张口结舌,呆在原地。
耀目的火光映得年久失修的破庙内流光溢彩,那人五指一收,鹰羽消失不见,他挠了挠小兽的脑袋,起身审视地看着韩潞和清夜,这一动,通身似乎有光华流转,随着他的动作熠熠生彩。大汉正站在他身边,朝他比比划划,他点点头,冲清夜一笑:“怎么,不认识我了?”只一笑,便有种满堂生辉,天地失色的错觉。
清夜猛然回神,指着他结结巴巴道:“颜、颜歌?……怎么是你?”
颜歌怡然道:“除了我,还有谁有这么大本事,每次都能在你被追杀的时候及时赶来,救下你的小命。”
清夜瞪圆了眼睛,手指发抖,指着他你你你我我我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颜歌肩头那小兽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冲他龇牙咧嘴,尾巴甩得老高。
韩潞奇道:“你们认识?”
颜歌微微一笑:“途径益州的时候见到这小子被追杀,顺手替他挡了追兵,把他送到了楚州来,谁知分开不过半月,他还在被追杀——是该佩服你闯祸本事天下第一,还是该赞你福星高照,每次都能虎口脱险?”
清夜怒目道:“你、你不是个官家小姐?”那小兽似通人性,闻言猛地抬起脑袋,从颜歌肩后窜出来,倏地蹦到他手臂上,一口咬在他直指颜歌的手指上,这一现身,才看出是只灵貂。
清夜嗷嗷大叫,忙把貂儿甩开,貂儿的大尾巴不疼不痒地扫过他被咬出深深牙印的手,自顾自蹦回颜歌肩上了。一旁的大汉忍俊不禁,拿出烈酒给清夜的手指消毒上药。
清夜疼得眼泪汪汪,只顾怒瞪颜歌,倒没再戒备那大汉。颜歌尚未及弱冠,身量还未长成,纤弱而不壮实,且唇红齿白,肌肤雪腻,生得一副秀美容颜,又爱着红裳,会被误认成女儿家也不奇怪。倒不知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趣事。
颜歌莞尔道:“我跟你一样,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所以途径州府要地大都会换做女儿装扮,否则太容易被认出来逮回去。不过我们一路同行千余里,直至楚州城才分道,你居然一直以为我是女子,这份眼力……”他摊手,大是不以为然。
清夜脸红到了脖子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韩潞也不禁笑了。
“对了,还没给你介绍你的救命恩人。”颜歌示意那大汉上前来,“这位是在江南一带义薄云天的云龙海云大侠,乃是参加过逐鹿大会的高手,还不赶紧谢谢人家救命之恩。”
清夜虽无甚阅历,毕竟生于武林世家,中原武林的最高盛事逐鹿会倒也听说过,一听是参加过逐鹿会的大侠,顿时肃然起敬,恭恭敬敬地给人家作了三个揖,道了声:“多谢云大侠。”云龙海连连摆手,并不言语。
颜歌浅笑,絮絮问起清夜近况,又让人拿了干粮来给清夜吃。清夜少年心性,见到旧识便全然放下了戒备,几乎有问必答,直到说起今日遭遇,才被韩潞打断,正疑惑着,对上韩潞眼神,心里一个激灵,猛然反应过来。
“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们会被袭击?”清夜睁大眼睛,状若无辜地问。他们在城里分明已甩掉了追踪,出城之后再次遇袭已是意外,颜歌却竟能未卜先知,派人来救,这本就可疑,来的居然还是江南大侠云龙海,就更不可能是巧合了。
“大名鼎鼎的凤家少爷今日在大名鼎鼎的紫溪楼吃霸王餐之事,楚州只怕已无人不知。”颜歌微笑,清夜的脸又憋得通红,“我不过想着你独自一人又暴露了身份,说不定会招来之前追杀你的仇家,便派人出去寻找你的下落,随后便接到飞鸽传书说你出城了,本想随便派个人接你过来,没想到云大侠主动请缨。”说着故作蹙眉,心有余悸道:“好在是云大侠亲自去了,否则你的小命只怕还救不下来。”
清夜知道了他并非女儿身之后,对他那副我见犹怜的盈盈之态大为不满,脑袋一扭哼出一个音。貂儿蹲在颜歌肩上对他怒目而视,清夜想起被咬的惨痛,忙往韩潞身后躲。
颜歌噗嗤一笑,手一张,鹰羽凭空再现他指间,捏着鹰羽轻柔挠了挠貂儿的下颌,貂儿才安分地缩回脑袋。
韩潞心中却疑惑更深。云龙海与凤家并无深交,怎会对清夜如此上心?云龙海注意到他的神情,一脸坦然地比了一连串复杂手势,看得清夜眼花缭乱,正想问颜歌翻译,突然顶心一痛,“哎哟”一声,脑袋不知被谁敲了一下。他捂着脑袋皱眉扭头,却见另外三人都一脸茫然,显然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你们刚刚谁……谁敲的我……”清夜疼得眼泪汪汪。最近老被人敲脑袋,再敲就长不高了。
“谁敲你了?”颜歌奇道,方才根本没人动作,这小子就叫起来了。
云龙海低头,从地上捡起一个玩意儿,仔细一看居然是颗尚有余温的炒蚕豆。他把蚕豆递到清夜面前,清夜正疑神疑鬼,接过元凶一看,气得把豆子往地上一摔:“是谁在装神弄鬼呢!”话音刚落,又一颗不知哪儿飞来的炒豆砸到他额头上,蹦得老高,留下一个清晰的红印。
清夜怒火中烧,仗着有韩潞三人撑腰,胆气十足,拔出匕首大叫道:“到底是何方贼人作弄小爷!还不速速出来受死!”那貂儿给吓了一跳,冲着清夜一咧嘴,露出了两颗小小的尖利的牙。
却听一声轻笑从头顶传来。众人抬头一看,只见梁上不知道何时躺了个人,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的,正笑眯眯地往嘴里扔炒豆,而外面满院护卫和这庙中四人,竟都不知他是何时进来的。
只见这人不慌不忙地收起炒豆,从梁上轻盈跃下,拍拍身上的灰,笑眯眯问清夜:“我出来了,请问凤小侠要如何让我受死啊?”
清夜一看是他就泄了气,支支吾吾往韩潞身后躲。韩潞早知是他在捣鬼,颜歌也抱着手,一脸看戏的表情,只有云龙海自忖武功不弱,却竟没能发现这小子溜进来,他为人豪爽、广交豪杰,参加逐鹿会时也把中原顶尖的高手认了个遍,偏偏这人面目陌生,从未见过,并不是他所熟识的任何一位高手,一时惊疑不定。
“你、你怎么现在才来!可知我们半路被刺杀差点没命了!”清夜捂着额头,躲在韩潞身后色厉内荏地说。
“抱歉抱歉,回去拿行李耽搁了点时间。”梁缘笑嘻嘻地说,又对云龙海抱了个拳:“还要多谢云大侠出手相助。”
颜歌道:“云大侠是我请去的,怎地只谢他不谢我?”
梁缘嬉笑,又装模作样地给颜歌作了个揖:“好好好,也多谢颜大侠。”
云龙海见这几人竟都互相认识一般,心中更为奇怪,奈何有口难言,只得回个谦逊的礼,讷讷站在一边。颜歌看他一眼,对清夜笑道:“云大侠对你夸赞有加,说你居然能躲过杀手的暗器,看来是逃命逃出了心得,不错不错。可惜经验不足,还是挂了点彩。”
清夜心想要是没有韩潞他早给戳成筛子了,刚想开口,又被颜歌截断:“云大侠说你临危不惧,临敌对战像那么个样子,只是缺少经验,要不趁着现在还记忆犹新,跟云大侠讨教讨教?”
清夜一愣。云龙海却点点头,向清夜抱了抱拳,便以掌为刀,朝清夜劈过去,拟的正是刀锋划过清夜喉头的那一招,清夜满腹疑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扭头抬手来挡,云龙海却摇摇头,铁掌轻轻斩在清夜手臂上,做了个切断的动作。
颜歌笑了:“你面对的是刀啊凤小侠,能拿血肉之躯去挡么?”
清夜挠挠头,想了想,对云龙海点点头。云龙海再次提掌斩过来,清夜缩身一滚,从他掌下一个前滚翻躲开了。云龙海虽知他不会武功,却也没料到他会用这种赖皮招式,愣了一愣,咧嘴笑着点点头,错开一步,铁掌拟刀,继续朝他后背斩去。
颜歌见清夜坐在地上愣着不动,笑道:“躲过了第一招就赶紧起来啊,等着人家来砍吗?”清夜恍然,忙往前又是一滚,不料咚的一声巨响,脑袋撞在了庙墙上,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眼冒金星,半天没缓过劲来。梁缘在旁边笑得浑身发颤。
“这庙里这么小,小爷施展不开!”清夜面红耳赤地爬起来,为了挽回面子强词夺理。颜歌忍笑道:“庙门口够宽敞了吧?敢不敢出去练?”
“怎么不敢!”清夜红着脸,拔腿就往外走,云龙海也笑着跟上去。
结果清夜走到庙门口就停住了。
“你们……不一起来?”熊孩子虽然熊,但够机灵,果然没那么好骗。
“云大侠陪你过招,关我们什么事。”颜歌悠然道。
云龙海已明白他们三人既是旧识,定是有话要谈,且不便让他俩旁听,便拍拍清夜的肩,摆摆手,率先出去了。清夜看了他们一会儿,仿佛也明白了什么,半晌才低声应了:“好吧。”委委屈屈跟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