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乱葬岗里走,地面越发崎岖不平,鬼火也越来越密集,视线所及,天上、空中乃至地面上都是变幻流动的荧光,令清夜头晕眼花,浑身没劲,那飘渺的歌声也越发惑人,仿佛无孔不入,顺着他的耳朵钻进了他脑子里,在他心底激起层层无法平息的波澜涟漪。
没一会儿,清夜便觉得脑中混沌一片,昏昏沉沉地哼了哼,脑袋歪了下去,须臾,那低哑无意识的哼声竟断断续续应和上了飘渺的歌声,每一个蛊惑人心的音符都准确灌入了梁缘耳中。然而梁缘眸光清澈,丝毫不为所动,半晌觉得烦了,皱起眉头,一指戳在清夜颈间,清夜微微挣了挣,眼皮渐渐耷拉下来,昏睡过去。
“我当是什么高深莫测的玩意儿。原来就是区区摄心术玄阵。”梁缘道。
“嗯,庙中只是小阵,不过是墙壁和蜡烛被动了手脚,堪堪能够影响眼识和耳识。这里才是主阵,阵眼应该就在附近。”韩潞揉了揉额角,四下观察着,“以天地山川为画幕,以药引流萤筑鬼城,遮天蔽月,蛊惑六识——如此庞大的手笔,真是叹为观止。”
“不过是些故弄玄虚的障眼法而已,逍遥阁里就有不少人会,还想糊弄我们?早见识得多了。”梁缘哼了一声道。
“嗯。但是此阵非同一般,层层摄神、环环相套,好在跟你一起,有你保持清明,我和清夜才不至于陷入更深的迷障里去。”韩潞淡淡道,蹲下身辨认地上的痕迹。
梁缘话才出口就意识到不对劲,听着韩潞的语气,心里猛然一凉:“……是逍遥阁?”
“未必。”韩潞起身,择了一个方向带头走过去,“阁里会的人多,精通的少。不是每个人都有本事化天地日月星辰为己用的。”
梁缘默然。
“苏夫人和绎霖……可都是摄心术大师。”他低声道。
韩潞没有接话,走了几步,蓦地又顿住了,从地上拾起一枚鹰羽,上面沾了血迹。
“颜歌?”梁缘警觉道,接过鹰羽嗅了嗅,“是人血。”
“看来他仍与我们在同一阵中。他虽落了单,但有那貂儿在,当不至于被摄心术影响太深,就怕对方不仅仅……”韩潞正说着,蓦地猛然侧身一让,一枚暗箭险险擦着他的衣襟飞过,被梁缘抢下。梁缘面如寒霜,五指一拢,精铁打制的弩箭在他指间扭曲成一截废铁。
他把清夜放下,缓缓直起身体,宛如一把森利的寒刃终于出鞘,迸开凛冽杀意。
四周密密流转的飞萤光影骤然急速飞旋起来,令人目眩的光网纵横交错,穿梭交织,渐渐包裹成茧,将三人裹其中,哀婉的吟唱声亦越来越重,掩去了一片不甚明晰的尖啸风声。霎时间,几近模糊的荧光巨网中悄然闪出满天寒光,一瞬即逝,梁缘轻描淡写地一挥手,指间亦散开一片微芒。只听依稀一片微不可即的清脆碰撞,漫天暗器凝滞在空中,然后,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
梁缘手腕一动,七八枚自山葫芦上拆下的铁弹子向四周击出,飞出数丈后轰然爆开,漫天流萤尽数被击碎,生生清出一片数十丈方圆的轻烟飘渺的空地。
失了流萤,四周中霎时漆黑一片,只余晦暗的血色月光,只见那幽暗的月华下,薄雾弥漫的荒坟间,渐渐凝出一条惨白人影,如鬼似魅,幽然飘浮过来。
梁缘挡在韩潞身前,手按在腰间,已认出此人竟是早间被他尾随了大半个楚州城却最终追丢的怒涛霜雪宫宫主画桥,细细一看,发现画桥其实是凌风而动、踏草而行,虽有装神弄鬼之嫌,但不可否认轻功修为实在高明。
“又见面了。真是有缘啊。”画桥折扇掩口,轻轻一笑,声音低哑蛊惑,动人心弦,眸中倏有玄光闪现,梁缘冷冷看着他,眸光清澈锋利,丝毫不为所动。
画桥也不在意,只笑道:“阁下的面目我虽不识,不过,能使出这登峰造极的暗器手法的,天底下也没几人,何况还能对摄心术视若无物。让我猜一猜——阁下想必就是逍遥阁梁缘公子吧。”
梁缘不置可否。
“方才并非有意冒犯,只不过梁缘公子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不试你一试,无法确认你的身份。还请见谅。”画桥拱了拱手,彬彬有礼道。
“你想做什么?”梁缘依然不接话,只反问他。
画桥没有马上回答,广袖一撒,带起漫天荧光,将他们包裹其中;方才被山葫芦驱散的低婉吟唱也渐渐飘回,声音越发戚哀。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得不谨慎些,以防隔墙有耳。”画桥道,衣袍迎风而动,在流转的飞萤之中似真似幻,仿佛下一刻就要凌空而去。
梁缘闻言,心里一动,几乎已认定了他定是受司徒所托而来,正要开口询问,衣袖却被拉住,他回头,见韩潞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可贸然表露身份。
韩潞一直掩在梁缘身后,低眉顺眼不言不语,画桥起初并未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此时见状,这才好好打量了他一番,眉头微微蹙起。韩潞体内残毒未退,元气巨损,受不住摄心术蛊惑,因而只作不觉,并不抬头。
画桥掂量他半晌,转开视线,从袖中取出一物,递到梁缘跟前:“你可认识此物?”
梁缘定睛一看,果然是那枚在早点摊子上被他故意弄掉、又为风雨长老所抢的饕餮玉佩。他想取过来细看,画桥却五指一拢,收了回去,重复道:“你可认识此物?”
“这是司徒的饕餮符。”梁缘直视他,“你真是司徒派来的?”
画桥慵然一笑:“甚好。今天晚上没白折腾。”
“阁下今晚搞出这么大个迷魂阵,就是为了给我看这个?”梁缘冷然道,“怕是有些小题大做吧?”
画桥笑道:“哪能呢。实不相瞒,替你们司徒老头子跑腿不过是顺道。走吧。”说着就要转身。
“去哪儿?”梁缘皱眉。
“按你们老头子吩咐,若你识得这块玉佩,便带你去见他。别的便不关我的事了。”画桥懒懒道,“快走吧,我还有别的事要忙,没工夫耽搁。”
梁缘道:“别的什么事?这阵是你设下的,你把其他人怎么了?”
画桥瞥他一眼,淡淡道:“梁缘公子可不像是你这般会多管闲事的人啊。”
梁缘道:“事关朋友,不算闲事。”
画桥上下打量着他,半晌,只淡淡道:“若想见司徒便跟我来。”说罢拂袖就走。
梁缘一个纵身,已挡在他面前。画桥眉头一皱,折扇一扬,卷起漫天流萤朝他扫去,梁缘身形一虚,避开狂风,也不还击,只步步紧逼道:“其他人呢?”
画桥不耐烦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多事。”招来一道风墙略阻了他一阻,抽身就朝靠着坟包呼呼大睡的清夜而去,似想拿住清夜引他们来追,不料还没碰到清夜衣角,耳朵便捕捉到裂帛般的尖啸风声,匆忙间止住身形,扭身一让,险险躲开三枚锋利的三棱镖。
他诧然看向不声不响的韩潞,还未及说话,四周的山川大地突然间猛地一震。
轰隆!
漫天流萤受惊乱窜,漫山遍野的鬼火萤光渐次闪烁熄灭。画桥脸色一变,不及开口,大地又一次剧烈震动。他顿时捂住心口,嘴角淌下一丝鲜血。
“怎么,阵要破了?”梁缘缓缓走来,“与其让外力攻破,不如你自己撤下,也免得自身功力折损。”
画桥看他一眼,居然还能露出微笑:“……真是好心没好报。我不过是想帮忙……”
“司徒这个败家玩意儿,一向花钱如流水,你帮他的忙冲的是他的银子吧。”梁缘哼了一声。
几句话的功夫,大地再次剧震。画桥已有些站立不稳,脸色难看至极。
“罢了,你们自己去吧。”他咬牙,将饕餮符放入一个锦囊,扬手掷给梁缘,“他就在阵外,半山最大的那棵槐树下。最好你一个人去,他近来频遭追杀,可别带了闲杂人等,出了意外坏了我的报酬。”话音未落,整个人已在频繁地震中化为轻烟,消散在荒草乱坟里。
梁缘皱眉,掂了掂那锦囊,只觉出乎意料的沉重,怀疑暗藏玄机,便抽出一双半透明的蛛丝手套带上,将锦囊倒了个底朝天,眼见除了那枚玉佩,还掉出一块有些陈旧但看得出十分精致庄重的黑檀木牌。他把锦囊的边角旮旯都检查了个遍,又仔细看了玉佩和木牌,确认无异,这才一起递给韩潞。
“……确实是饕餮符,并非仿制品。”韩潞仔细看了玉佩,贴身收起。
“那这是啥?”梁缘刚伸过脑袋来看那木牌,突然间天地又是轰隆一声剧震,周围的地面已开始小幅坍塌。清夜睡得人事不省,四仰八叉地从坟包上栽下来,险些滚进另一个尸骨坑。梁缘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拎了回来。
“先找到颜歌他们,出阵再说。”韩潞把东西收回锦囊。
梁缘耸耸肩,将清夜扛起,四处张望:“阵眼在哪儿?要不先去把阵眼破了?这只是外阵,破了阵眼他们一样能脱险。”
“你会破么?”韩潞瞥他一眼。他挠挠脑袋:“这不是有你嘛。我易理术数一向糟糕透顶,这天大的一个阵,可来别为难我。”
“不过都是些虚妄幻觉,障眼法术,再大的阵不都是一个原理?根据阵眼算出聚气的方位,找到聚气压阵之物,一一拔除,再毁去阵眼,不就破了。”韩潞道。
“不会算!”梁缘瞪眼。韩潞见他一副破罐破摔的惫懒模样,又好气又好笑。
“真是给绎霖惯坏了。”他低笑道。
“啥?”梁缘没听清。
“……越靠近阵眼,摄神夺魄的威力越强。我现在这身子骨可扛不住。”韩潞转口道,“若找到颜歌,借貂王之力,兴许还能一试。”
梁缘顿时唉声叹气:“谁知道他们在阵中见到了什么牛鬼蛇神。那么大的乱葬岗,上哪儿找去。刚刚那几下惊天动地的,眼下山都要塌了,定是外头有人在强行破阵,咱们要不坐这儿歇歇,捡个现成便宜吧。”说着还真扔下清夜,挑了个小坟包一屁股坐了下去,倚着歪斜残破的墓碑瘫成条状,抱着头眯着眼睛翘起二郎腿,不肯走了。
韩潞发觉这惫懒小子自知道了这阵并非逍遥阁所设、目的也不是对付他俩之后,整个人就跟被抽了筋骨的蛇似的,懈怠得干干脆脆,如今还偷懒耍起赖来,果然非常欠揍,抬脚就踹过去。梁缘“哎哟”一声,身体压根儿不动,屁股一挪,整个人腾空而起,凭空飞到一丈之外的坟头上,舒舒服服地换了条腿翘起,再度躺倒。
韩潞觑他一眼,慢条斯理地翻出棉布包,取下数枚三棱镖,寸许寒芒游刃有余地在他指间来回翻转,森利菲薄的锋刃在血色月光下泛着幽然诡异的光泽,一看便知淬有剧毒。
梁缘撑起眼皮瞄了那毒镖一眼,又瞄了韩潞一眼,心中掂量纠结半晌,只得小心翼翼挪回清夜身边,把人当挡箭牌似的抢在怀里,一面道:“快把那凶器放下,这地方震得跟山崩似的,万一划了自己……”话未说完脚下再度剧震,起伏交错的土包坟坑骤然裂出一道道深渊,一时间天地倒转,山塌地裂,尽数朝纵横密布的裂缝中垮去。
梁缘神情一敛,一手抓着清夜,一手拽住韩潞,纵身朝那道最大的裂口跃去,一时山呼风啸,碎石滚滚,周围尽是坍塌乱流,梁缘却仿佛心中有数,携着两人纵跃而下,片刻之间已冲出乱流,滚落在一片乱石山岗上,抬头一看,一抹澄黄的月光幽幽然冷清清,半遮半掩从层云后探出头来。
他们脚下依然是那片乱葬岗,只不过坟歪碑倒,乱石林立,既没有轻烟也不见流萤。
他们已出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