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潞勉强站起身,还不及掸一掸满身尘土,便觉黑暗中似有一道极伶俐的身影飞快掠来,下意识往旁边一让,没想到那团黑影反应极快,空中一个轻巧纵跃,下一刻就毛茸茸地扑了韩潞满怀,原来是小喵儿。只见貂儿轻快地攀上他的肩头,怡然蹲下,团绒的大尾巴绕在韩潞颈间,蹭得人痒痒。
韩潞挠了挠小喵儿的脑袋,貂儿舒服得直往他掌心蹭。他抬头,远处一阵火光跃动,颜歌举着火把,带着一群护卫急急走来,他左边袖袍被撕了半幅,手上缠着绷带,看到韩潞和梁缘安然无恙,稍松一口气,待近几步,看清被梁缘扛在肩上的清夜,又吓了一跳。
“他怎么了?伤哪儿了?”颜歌焦急道。
梁缘满不在乎道:“摄心幻境中都是假象,能出什么事?他好着呢,哭累了睡着了而已。”说着将清夜放下来,又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儿。清夜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翻个身,将脑袋枕在一块断碑上,睡得天塌不惊。
跳动的火光下,颜歌能清晰看到清夜脸上的泪痕,不禁狐疑瞥了梁缘一眼。梁缘两手一摊,一脸无辜。
“你还好吗?怎么受伤了?阵是你破的?”韩潞问。颜歌笑了笑:“没事,不过是破阵的时候划破点皮。可别忘了我老师是谁。我老师才是障眼法术的大家,我虽没学过摄心术,但应付区区残月玄阵还不算太难。何况有小喵儿在。”
韩潞点点头,又道:“云龙海呢?”
颜歌露出一丝担忧:“我追入阵中,却遍寻不到他的踪迹,想来怕是已入彀太深——你们可听到了那支调子?”
“江南的送葬调。”梁缘道。
“对。”颜歌忧愁道,“我们即便识得这调子,又怎及得上他这土生土长的江南人闻曲共鸣、身临其境。他在阵中陷得太深了,与我们已根本不在一个位面,我够不到,只能先强行破开阵眼,再去找他。”
“也就是说还没找到?”梁缘道。
颜歌道:“我调了不少人过来,这地方其实并不算大,阵既已破,想来就快有消息了。”话虽这么说,他却也是愁眉不展。
梁缘和韩潞对望一眼,心中都已明白云龙海怕是已凶多吉少。画桥武功、智谋均属顶尖,还极擅长摄心术,云龙海虽也是一流高手,但画桥若真是针对他而来,能拿一百种不同的法子收拾他。
“设阵的人找到没有?”韩潞问。
颜歌摇头:“对方早有准备,手脚又很干净,阵眼尚未全破就已弃阵遁走了。我看不出他的手法派系,虽命护卫去追了,但只怕也是百忙一场。”
“这阵从东岳庙中就开始了,且如此庞大耗力,并不是一时三刻能摆好的,你门口的那批护卫一齐发癫也颇为蹊跷,你的人里面怕是有内鬼,将你,或者说将云龙海的行踪早早泄露了出去——你自己要心里有数。”韩潞道。
颜歌黯然道:“我明白。怪我阅历太浅,总以为将云龙海带在身边,魔教就没法下手了,却没想到他们竟有法子让我眼睁睁瞧着他被引走而无法阻拦……都怪我考虑不周……”
“云龙海一定掌握了天溟教的重要秘密,天溟教才会不惜一切要灭口,他们势力庞大,无孔不入,防不胜防,你已尽力了。”韩潞安慰道,随即转向梁缘:“你也一起去找吧。早一刻找到,云龙海便多一分生还希望,天溟教的机密也就有望暴露。”
梁缘一愣就想反驳。要说画桥这般人物叛了中原投奔魔教,花这么大力气就为了追杀云龙海,他是怎么也不肯信的,这其中说不定另有隐情。而且眼下尚不能算完全脱险,别说云龙海几乎已没戏了,就算困在阵中的是皇帝老儿,他也不会离开韩潞。
但接触到韩潞的目光,他霎时反应过来——司徒还不知窝在哪棵树下等着他们呢,要是给这些乱找的护卫打草惊蛇一下,这老狐狸又得脚底抹油溜了。若要重新去找——想想来到楚州这两日跟这老狐狸斗智斗勇的经历,梁缘就觉得脑仁儿突突地疼。
“我和颜歌在这儿等你。去吧。”韩潞见他会意,便温和道。梁缘点点头,眨眼间就消失在漆黑的乱坟间。颜歌不料他气都不吭一声就没影儿了,忙在后面喊道:“回来拿支火把!那边树林黑着呢!”
韩潞笑道:“没事。他目力不错,何况当空有月,足够亮堂了。”
颜歌挠挠脑袋:“对哦。这家伙平素没个正经,老让人忘了他的身份。”
“……什么身份?”脚边传来迷迷糊糊的声音,清夜终于醒了。只见他龇牙咧嘴地翻身坐起来,一脸茫然道:“怎么浑身都疼……仿佛睡着的时候被谁揍过一顿……”
“万一真被揍了一顿呢?”颜歌凑近他,“你猜猜,这荒野乱坟的,会是谁揍的你?”
清夜只觉得他满脸不怀好意,头皮发麻地就往后挪,还没挪半步,后背就撞上硬物,回头一看,身后半截残碑上还残存着依稀可辨的两个篆刻大字“之墓”,顿时脸色发青,张嘴就要大叫,结果被颜歌一把捂住。
“冷静些,你刚刚还抱着它当枕头睡呢。”颜歌道,“睡饱了就翻脸不认账,小没良心的……”
清夜被捂住嘴巴,吚吚呜呜地说不清楚话,双目莹然怒视他。颜歌嘻嘻一笑,正要继续打趣,远处突然起了喧哗,有人呼喝喊叫,举着火把朝这边跑来,边跑边喊:“殿……少、少爷!那边发现了个人!”
“是云大侠吗?可还活着?”颜歌忙问,起身就想过去,衣角却被清夜拽住。
“我也要去!”清夜一边嚷嚷一边爬起身来,跑出两步却又呆住,使劲跺了跺脚,一脸茫然惊讶:“唉,我方才明明崴了脚?怎地、怎地仿佛不疼了?”
“刚才那些都是摄心术造成的幻觉,你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颜歌没好气道,心想把这小子一个人扔在这儿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呢,只得带上了他,一起朝喧闹处走去。
那处是片密林,已出了乱葬岗地界,护卫们擎着火把围成一圈,见颜歌过来,纷纷让出道路。然而颜歌刚走到树旁就呆住了。
树下确实有人,在草丛中端然禅坐着,面目安详,双眸阖起,嘴角笑意凝然,宛如一尊坐佛一动不动。梁缘单膝跪在旁边,手呆呆悬在虚空里,似乎想要触碰,却最终僵住。
那不是云龙海。
那是司徒。
韩潞迅速拨开人群走上前,蹲下身仔细察看。梁缘略挡了一挡,不让他用手直接触碰。司徒衣冠整齐,神情安然,仿佛只是坐着睡去了——然而,却已全然没了气息。
韩潞按住心口,敛眸缓了一缓,对梁缘伸出手。梁缘默然取出那双隔火避毒的蛛丝手套递给他。他熟练戴好,触了触司徒的颈脉,指下已无起伏搏动,可那肌肤却尚有余温,他迅速捡起司徒手臂,刚拿起便知有异,那掩在乱草中的广幅袖袍上满是鲜血,他掀开长袖,露出司徒左手,颜歌在一旁倒吸一口冷气,清夜拼命压抑着尖叫。
——那血淋淋的手臂上只有血肉模糊的手腕,左掌已被人齐根断去。
韩潞抿了抿唇,又去看司徒右手,只见大半条袖袍都被血浸透了,清夜呜咽一声不敢再看。韩潞掀起袖袍,只见右掌亦是齐腕而断,鲜血淋漓。
“他身体尚未完全冰冷,凶手定然还没走远。”韩潞轻声道。颜歌马上道:“我派人去搜。”回身吩咐了一句,一队护卫很快领命而去。
“谁发现的尸体?”韩潞问道。
梁缘一指,道:“我和这位卫队长一起看见的。”那卫队长马上行了一礼,沉声道:“发现尸体后,卑职已带人在附近搜过一遍,既未发现闲杂人等,也未发现断肢。想来断肢是被凶手带走了。”
“检查附近的血迹。”韩潞轻声道,“倘若他们带走了断肢,说不定会有血迹留下。”
那卫队长看了颜歌一眼,颜歌点点头,卫队长抱拳道:“是。”即刻派了数名护卫手持火把前去搜查,他则铁塔般守在颜歌身后,并不离岗。
“真是残忍……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么作践一个老人……”颜歌虽不识司徒,也看出这是与韩潞梁缘很亲近的人,噙着泪颤声道。
韩潞和梁缘都没接话。司徒是逍遥阁司掌银钱的大掌事,逍遥阁富甲天下,银库遍地珍宝,所藏何止千万?不知有多少人觊觎他的权势性命。只因司徒自己武功高绝,行事谨慎,且逍遥阁势力庞大,高手众多,银库机关遍地,戒备森严,这才从未有人得手。如今他在外出秘密任务,并无太多随从保护,倘若露了身份,被魔教或奸人盯上了,说实话,一个不慎死于非命也实属正常。
唯一不正常的是,他被斩了双手。
司徒左手拇指上戴着一枚青铜翡翠戒指,翡翠戒面之下藏有一枚貔貅印章,那是掌管逍遥阁银库的凭信,阁主之下,唯有貔貅印章,能从银库中调动万两以上的银钱。许是司徒宁死不松手,凶手无法取下戒指,这才斩下他手腕带走。
但戒指的作用只有逍遥阁高层知情,若凶手是冲着戒指而来,就一定与逍遥阁叛徒有关——这附近不仅藏有魔教的人,还有逍遥阁叛徒。或者说,这二者果然早已勾结、沆瀣一气了。
“……看流血量,手腕是他活着的时候就被斩下了,刀口平整,断骨处有参差……凶手拿了把好刀,内功刀法却是平平……他定是被暗算制住了,否则不会任人鱼肉……”韩潞没说几句,呼吸已有些费力,只觉喘不上气来。梁缘发觉他脸色不对,强行将他架到一旁,急急问道:“你的药呢?”
韩潞不说话,推开他仍要去看司徒。
“把人搬回东岳庙中再细看吧。”颜歌也来劝道,“这里都是草丛树木,光线昏暗,地面也不平整……”
韩潞今夜奔波劳累,情绪数度大起大落,又受摄心术滋扰,若非精神强撑着,骨中嗜髓魔爪般的剧毒早已发作,纵如此,此刻身体也已难受至极,钻心的寒气源源不断侵入心脉、流入四肢,连喘息仿佛都成了一种负担,刚在司徒面前蹲下,眼前就一阵晕眩,心脏危险地晃荡起来,不得不按住心口,手套上淋漓的血迹顿时在他心口留下一个不祥的血掌印。
梁缘急得眼睛都红了,不由分说拽下他的手套道:“你要检查什么,我帮你看,你好好在旁边坐着,看着就好,用不着你亲自动手。你的药呢?”
韩潞竭力稳住手,取药吃了,缓了半晌,方对颜歌道:“你带人去找云龙海吧,这里有小缘就够了。”
颜歌知他是想让他们回避,神情一黯,但还是依言撤去了护卫们,只留了两人举着火把守在三丈外,以备不时之需,清夜虽不情愿,哼哼唧唧半晌,还是跟着护卫一起走了。
树下只剩两人。